莱茵的构造科干净而整洁，只不过构造却比能量科复杂得多。实验室被细分成各种小小的隔间，看起来非常规整；但伊莎却更喜欢能量科杂乱但大的吓人的实验室。一群人乱糟糟地在诺大的场地里忙碌怎么看都要让人更放松。

她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现在莽撞得如同一个叛逆的小孩，但她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和对方兜圈子。况且，她这一路上也没有遇上什么阻碍；这大概代表着对方或许也想这么敞开谈一谈。

伊莎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允许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构造科主任也的确在等她。

“晚上好，先生？”伊莎拉起嘴角，过于恭敬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却宛若嘲讽。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胆。”构造科主任不认可地摇摇头，眉头紧紧皱起。久居高位的中年男人俯视着伊丽莎白，好像在看一个令人厌烦的死物。

伊莎却觉得有些好笑，她见过太多类似的人，而她自己甚至有时候都会扮演这样的角色。若是从前，她或许还有耐心与对方绕上几个圈，但她现在累得连场面话都不想说：“我以为，这是您所希望的？毕竟莱茵生命讲究效率？”

男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我就直说吧，离赫默远一些。她不该被你这样的残渣打扰。”

“嗯，是我的错，抱歉。”

“道歉可不是万能的解决方案。无论你抱着怎样的小心思，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伊莎点点头，她并不意外这个回复，“当然不会有下一次了，先生。那就不打扰了，再见。”

她转过头，打算离开，她的生命短暂得不值得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在她把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男人又再次开口：

“我其实很好奇，为什么莱茵生命会录取你这样无用的人，又或者，你是怎么能厚脸皮到还呆在这里。或许没有脑子的人从来不懂察言观色？

别为你的家族蒙羞。”

伊莎顿了顿，她知道自己并不聪明，但这样的评论还是让她难得的有了些火气，“我的家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真是不幸，格林家族……”

“若是你真的那么闲，不如去第四街的老年人健身中心办张卡。相信您的八婆程度一定能与其他人相处甚好。”伊莎扬起声音，她打断了构造科主任的话，然后她把门狠狠摔上。

格林，她无比怨恨着这个姓氏，但却又从未离开过它的阴影。她受过这个姓氏带来的恩惠，也不得不背负它的责任。

她叛逆地拒绝被它定义，但她总是忘记，她的姓早就刻进了她的灵魂；她的否认，宛如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一样令人发笑。

你终归是要回来的。她似乎又看见母亲板着脸，在一片摇曳的烛火里，嘴巴一张一合地宣判她的命运。

或许吧，伊莎想，或许我会回去，或许我不会。她不想和脑海里的幻象多纠结，只是晃了晃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她离家太久，久到她甚至想不起来维多利亚晴天的样子，久到她甚至开始觉得从前那个穿着层层叠叠裙摆、像蝴蝶一样在不同人之间周转自如的自己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仍记得丝绸像水一样流淌在指间的感觉，就像她也记得她的父亲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放弃自己的那样；她当然也明白，在家族的荣光面前，她是如此的渺小。但午夜时分，她仍然时不时从安眠中惊醒，小时候被绑架然后被放弃的回忆从来会在黑暗中复返，然后扼住她的咽喉。越是成熟，她就越能理解父亲那时的苦衷，也越怨恨那荣耀下的虚伪和理解了的自己。

不过构造科主任是对的，她的确是她家族的耻辱。没有进入圣女子学院继续研习绘画和音乐，周末不再前往教堂，社交的礼仪也快忘得一干二净；每天都灰头土脸地研究如何最大化地收集和储存源石产生的能量，为了几格数据唉声叹气，甚至为了自己的私人感情问题欺骗他人…她配不上格林这个姓，她也配不上自己“荣誉诚挚”的中间名。

伊莎从回忆里挣脱，她抬起头，只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她虚弱地对着影子笑了笑，影子也忠实地回以同样的微笑。

无论何时，你都不应辱没了你的名字。

不知怎么，她想起以前礼仪老师的教诲。盘着头发的高挑女人似乎从来没有笑过；像凛冬的寒风，严苛与疼痛成为她的代名词。哪怕只是想起她，伊莎的腿就忍不住哆嗦起来。

伊莎的手机又响了两下，她叹了口气，是塞雷娅发给她的消息。她不得不又一次改变自己的方向，前往保卫科。

她推开塞雷娅办公室的门，不出意外地看见塞雷娅眉头紧锁的样子。塞雷娅笔直地坐在办公椅上，又手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大堆资料，另一侧则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她该少喝些咖啡了，伊莎想。

“塞雷娅主任，下午好。”她最终也没有把善意的劝诫说出口，只是近乎冷漠的打招呼。

“下午好，伊莎。”塞雷娅点点头，她看着挂着标准微笑的伊丽莎白，满心的话语却无从提起。

“你在调查FDI304，也就是炎魔计划。”她最终只能这么说道。

“是，我在。”伊丽莎白直截了当地承认，她半倚在门边，似乎可以从冰凉的门柱上获得支撑。她看向塞雷娅，眼底却又空无一物。

“这与你的工作无关，也与能量科无关。”塞雷娅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样的伊丽莎白，也不喜欢对方公式化的笑容。伊丽莎白向来擅长藏起自己的感情和思绪，只是塞雷娅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被她拒绝的对象之一。

“我知道。”伊莎点了点头，“主任叫我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吗？”

“你可以不用叫我主任的，伊莎。你也没必要继续去调查了，很危险。”塞雷娅站起来，将伊丽莎白拉到办公室的小沙发上。伊丽莎白也顺从地坐下，只是没有回复任何答案。

“你不信任我。”塞雷娅说，脸上难得的有了些无奈。

“不，我当然不。”伊莎看见塞雷娅眼角的青黑，终于还是放软了态度，她收起微笑和尖刺，“塞雷娅，我很担心你。”

“我只是最近比较忙，只是一个比较大的实验项目而已。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塞雷娅轻轻笑起来，尾巴自然而然地卷到伊丽莎白手边。

“你在说谎。”伊莎揪住了那条摇晃着的尾巴，硬硬的角质层戳得伊莎有些疼，但她还是紧握着，她低下头，愠怒地开口，“塞雷娅，你真的以为我蠢到看不出来吗？

“最近三个月，你每晚都在熬夜，但又早早来到莱茵；你甚至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房间，鳞片更是掉得到处都是。塞雷娅，我认识你那么久了，你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说说看吧，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忙碌？”

“……抱歉。但这是保密项目。”

“保密到你甚至要在围巾的事情上撒谎？”

“围巾？”

怒火涌上伊丽莎白的心口，但又被她强行压下。她从来最恨被人欺骗和隐瞒，但她面前是塞雷娅，却是她最爱的人。

“我给你的围巾，”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根本没有丢不是吗？是被烧毁了。你在实验中打瞌睡，点燃了围巾。塞雷娅，我不敢相信这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在实验里打瞌睡，你疯了吗？要是遇上点可燃物就爆了好吗？”

“你怎么知道的？”塞雷娅皱起眉，“你真的去找了奥利维娅？”

“是啊，”伊莎几乎快要气炸了，面前的瓦伊凡又一次避开了话语的重点，但教养不允许伊莎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伟大而且金刚不坏的保卫科主任什么也不说，我一个小小透明人不就只好去问其他人了啊？”

“你不应该去找她，”塞雷娅皱起眉，她严肃地开口，“伊丽莎白，答应我，你不会再去找她。”

怒火依旧在燃烧，但此刻却仿佛有人往里面扔了一把柠檬，酸涩弥漫开来。伊丽莎白定定看着塞雷娅，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塞雷娅是如此地想要将她瞒过去，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她放开塞雷娅的尾巴，站起身，后退几步，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我向您保证，我再也不会找她。怎么样，满意了？我可以离开了吗？尊敬的主任？”

“……伊莎，别这样。”塞雷娅叹了口气，她想去拉伊丽莎白的手，但伊丽莎白避了过去。

“我发誓，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像你坦白一切。但现在，不要参合进来，好吗？”

所以我又被瞒在鼓里，只能等事后听一个故事？

她想抓着塞雷娅领子质问，告诉对方自己从不在意危险，自己没有那么脆弱，自己不是温室的花朵，不需要额外的保护。她也想告诉塞雷娅自己不需要对方的迁就，不需要多余的安慰。

她只想站在她的爱人身边，和她一起承担或好或坏的未来。

但她没有力气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在意了，但塞雷娅的话还是让她感到悲凉。塞雷娅从来不曾了解她，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塞雷娅。 塞雷娅的身边总是有太多的人，只是从来却没有属于她的位置。这个认知让她想哭。

只是现在是工作时间，她还不能哭。

“您说的都对。”伊丽莎白说道，尖锐的语言刺伤了塞雷娅也刺伤了自己，“既然已经达成了共识、那我就不打扰了。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伊丽莎白，别闹了。这件事太危险，你不应该也不能参与进来。”

“我不会再参与了，我会说到做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塞雷娅被伊莎阴阳怪气地回答哽住，她也有些恼怒，但她的怒火又在碰到伊丽莎白目光时消失不见。伊丽莎白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湿漉漉的猫咪，狼狈地哆嗦着。但塞雷娅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拒绝自己的拥抱。

“有人给你寄了一封信，从维多利亚来的。”塞雷娅换了个话题，似乎这样就能让空气中的紧张消失不见，“是你的朋友吗？”

伊丽莎白愣住了，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请马上交给我。”

塞雷娅拿出一封邮件，有着绿色的封皮和伊莎再眼熟不过的图样。

她颤抖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撕开，然后快速阅读完，血色很快从她的脸庞上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吗？”塞雷娅担忧地问。

“什么也没有。”几个单词的几乎和伊莎的呼吸一样轻。

“我并不相信，你的脸色很糟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点小事而已，”伊丽莎白摇摇头，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容，“不过总之是不想你参合进来的事情，塞雷娅。”

伊丽莎白半趴在办公桌上，被注视的感觉并不有趣，虽然她也并不是很在意被人盯着。寄来的家书宣告了她叛逆的终结，最不愿意思考的未来终究还是展现在她面前。

她的母亲用最诚恳的话语，表达了对她的思念，并希望她今年能回家过圣诞节。一份邀约，但更像一份通牒；她像是一节脱轨的车厢，最后还是要乖乖被牵回原来的轨道。

她嘲讽地勾起嘴角，信写着她的名但地址却是塞雷娅的办公室无疑是最好的威慑。好在现在不过刚入秋，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好好纠结。

“伊莎？在想什么？”旁边的同事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她好奇地凑到伊丽莎白身边，就看见伊莎迷茫的样子。

“嗯…”伊莎想了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在想要不要辞职回老家结婚？”

“不是吧？”这个回答显然与同事所期待的相差甚远，“你认真的？”

“认真的啊，爱丽丝。家书都已经到了，我不得不从啊。”伊莎轻轻笑起来，她拿起手中的信晃了晃，她喜欢她这个黎博利同事，尤其是当她的耳羽因此翘起来的时候，所以她也愿意说出实情，“今年圣诞节回家，明年四月订婚，八月份就能完成婚礼啦。”

爱丽丝看着伊莎装出来的轻松，她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真的吗？那…塞雷娅怎么办？”

“…塞雷娅？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自我欺骗了，你喜欢她。”爱丽丝压低了声音，向来欢快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担忧，“我猜你愿意呆在这里也是因为她？”

伊莎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移开目光，话语也轻得像叹息：“那么明显的吗？我以为我藏的够好了。”

她再一次由衷感激自己选择将自己和塞雷娅的关系隐瞒起来，也感激塞雷娅从不在工作中谈起私事。一段痴心妄想的暗恋听起来比自己作为恋人在无理取闹要好得太多。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每回提到塞雷娅你的眼睛里都闪着光。”爱丽丝摸摸伊莎的头，明明她年纪更小但此刻却沉稳得多，“我并不看好你的感情，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

“谢谢。”伊丽莎白努力勾起一个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些，“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但事实上，她还有什么好再考虑的呢，时间让一切都显得苍白而颓败，尤其是她可怜的感情。

她叹了口气，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打算开始写辞职申请，也打算开始慢慢将自己的东西搬出去。

塞雷娅现在还没有看到她们之间的巨大差距，但终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这是一段多么荒唐可笑的岁月。而当那一天来临时，伊丽莎白不希望自己实在太狼狈和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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