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紫苑，你的名字呢？”；

“……由纪。”

注视着那只向我伸来的手，我用极微弱的声音回应。即便如此，她依然握住了我的手。

就这样，十三年前的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我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

……

“怎么样？睡得好吗？”

清醒过来时发现自身处于灵体状态，似乎是昏迷前所受到的刺激太强，直接把我逼出了那个鬼神的身体。本以为鬼神会借机夺回对身体的掌控权，然而此时的她却站在床边，并不着急回到身体当中。与此同时，那两个人类正坐在鬼神身体的旁边守候着。虽然不时面露担忧之色，但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之前那般的怨恨。我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冲鬼神的灵魂质疑道：

“难道那两人……”；

“没错，在你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按照你的方法实验了一下。”鬼神悠悠地点了点头，“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只要没有你从中作祟，即便产生了负面情绪，她们也不会打起来。”

“啧…大意了……”

本以为紫苑会乖乖听话，结果还是去找林檎了。

可恶……

真叫人心烦……

明明是我先来的……

“呐，你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

白发的鬼神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身体，但她只是凭空圈着我的脖颈，而并不触碰。这是因为我们的灵体属性相反，如果贸然触碰的话两方都会感到疼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姿势，是想拥抱我吗？如果我是她的话，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夺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才对。

到底在想什么啊，这家伙……

“余注意到，你在对待紫苑的态度上有些奇怪呢。”

似乎看穿我内心的动摇，鬼神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下意识地想要将她推开，她却在我出手的前一刻向后飘去。注视着身下的紫苑，露出关怀而担忧的目光。

“紫苑自从来到这里之后，状态就一直很奇怪。所以余在想，是不是你曾经跟她发生过什么。”

“……。”

“看样子余说中了呢。”

见我缄口不言，鬼神微笑着向前移动。她的笑声不知为何使我产生一种烦躁的感觉，我恼火地朝她打出一拳，被她灵活地躲开了。

“余记得你是伤害了人类才被菈米桑关在这里的吧？难不成……”

“真吵啊混蛋鬼神，你好好看着便是了。无论是你也好，那两个人类之间的关系也好，我都会破坏给你看。在那之前给我闭嘴。”

我冷冷地打断了鬼神的声音，然后回到了那具躯体当中。伴随着我睁开眼睛，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终于醒来了，彩芽。”

“睡得真够久的。”

“啊……抱歉，一不小心就……”

见我面露抱歉之色，林檎顿时掐着紫苑的脸数落道：

“你这家伙又在欺负彩芽了吧。”

“疼疼…松手啊，我明明只是吸了一下奇酷比……谁知道今天的彩芽那么敏感……”

紫苑顿时疼的咧嘴，连忙拍掉林檎的手，露出有些埋怨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莽撞之举的林檎连忙跑到紫苑旁边好声好气地劝了起来，紫苑一开始还赌气似的撅着嘴，在身子被林檎摸了个遍后终于嬉笑着和她扭打在一起——当然，并不是认真的殴打，只不过是在嬉戏而已。看到眼前的光景，我一时间有些恍惚，用略带失落的语气问道：

“你们……已经和好了吗？”

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冲床上的我露出欢快的笑容。

“嗯！”

随即，紫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道：

“那个……虽然彩芽说暂时不要把情报告诉林檎，但是只要能够解开误会就好了吧？我按照彩芽说的，走进林檎的房间后，把门关上，但是我们并没有打起来，所以肯定是别的什么东西在作祟。”

“说到底我怎么可能真的会憎恨紫苑啊。”

林檎一边为紫苑顺着乱掉的头发，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恐怕是因为房间的缘故，一不留神就对紫苑说了些过分的话吧。”

“那样的话我也一样。”

紫苑说着，忽然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曾经想过要杀死林檎……”

“没事啦紫苑。”

林檎连忙摇了摇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昨天夜里…和紫苑打完架，回到房间之后，不知为何我也浮现出‘如果杀掉紫苑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那是……”；“但是，只是一瞬间而已。”

紫苑刚刚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便被林檎拥在怀里。她一边摇晃着紫苑的身体，一边轻声说道：

“果然我还是想和紫苑在一起。”

“即便被紫苑憎恨着也好。”

“即便我在内心深处憎恨着紫苑也好。”

“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在一起。”

“即便会受伤也……无所谓。”

“林檎……”

看着二人温存的光景，我的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是愤怒吗？

不对……

是怨恨吗？

不对……

是后悔吗？

不对……

“为什么你就可以……”

回想起昏迷前紫苑说过的话，这份朦胧的感情终于揭下了它神秘的面纱，变得清晰起来。

“嗯？怎么了吗彩芽？”

听到我的声音后，林檎冲我投来了关切的目光。然而她的眼睛却让我感到无比的不适，我盯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咬牙切齿地说道：

“因为是人类吗……”

“哈？你在说什么……”

“因为都是人类，所以才能在彼此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情况依然选择容忍吗？！”

面对紫苑疑惑的眼神，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我一把铐住紫苑的肩膀，撕心裂肺地冲她呐喊道：

“不是人类就不行吗？不是人类就要被抛弃吗？为什么你可以对她容忍到那种程度！然而却对我……”

“等…彩芽，你到底在说什……”；

“够了，已经无所谓了。”

我轻轻推开紫苑的身体，她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忽然转身掐住了林檎的脖子。林檎也开始撕扯她的脸蛋，两个人于是面无表情地厮打在一起。看着方才还亲密无间的两人突然便开始殴打对方的腹部，我终于像是在短暂注射过毒品后的瘾君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对嘛，这样才对。”

“不是喜欢吗？不是即便受伤也要和对方在一起吗？”

“那样的话……”

“你们就这样给我打到死为止吧。”

一个人欣赏这样令人沉浸的画面未免有些太无聊了，我忍不住看向空中，冲那个讨人厌的鬼神大笑道：

“你看啊，愚蠢的鬼神，你的朋友们，正‘亲密’地嬉戏着呢，很有趣对吧？呐……咕！”

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一般。随即，我的灵体便被硬生生地从鬼神的肉身中拽了出来。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表情，白色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缠绕着巨大的火焰漩涡。脖子上仿佛被焊上了一块烧红的老铁，几乎随时要将我的身体烧断一般。在这份炽热之下，我所能凝结出的冰霜在一瞬间便蒸发成了气体。她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从牙缝里蹦出几个震耳欲聋的字来。

“余说过了吧……别对她们动手。”

由于我们现在都是灵体状态，她的话可以说直击我的灵魂，明明只是信息的交换而已，却像是一注岩浆热浪打入了我的身体里，灵质化的躯体仿佛要被融化一般。我奄奄一息地注视着她愤怒的表情，忽然露出嘲讽的笑容。

“什么啊…还有这样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打倒不就好了吗？还是说什么，你是某种会因为愤怒而提升力量的种族？不杀几个亲朋好友祭天就爆发不出原本的实力吗？”

听着我的嘲讽，鬼神的表情却由愤怒逐渐转换成怜悯与悲哀。

“……真可悲。”

被她这副姿态所激怒，我想要用脚去踹她的身体，却被她灵活的闪过，然后绕到了我的身后，反过来铐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时吃痛，不甘地大吼道：

“真遗憾啊！解放了本性的人类就是如此丑陋，这就是你所信任的人类吗？别开玩笑了……”

“仔细看看吧，她们在哭啊。”

“欸？”

被鬼神安静的声音打断，我怔怔地看向下方那两个互相殴打的人类，一时间睁大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

一边用拳头痛殴对方的脸和腹部，一边流出痛心疾首的眼泪；一边说着恶毒的话语，一边却颤抖着双腿，本能地想要逃避；尽可能地承受对方的攻击，自己挥拳时却往往是擦肩而过。

那两个人，正进行着如此滑稽的战斗。

然而，为什么我笑不出来呢？

是吗……

是这样啊……

我只是在嫉妒而已吗？

嫉妒那两人间的友情……

嫉妒人类之间的感情……

嫉妒能够和人类交好的这个鬼神……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我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即便杀死了那两人，她们的感情也不会动摇。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继续的理由呢？

“……结束了。”

伴随着我的轻语，两人终于停住了对彼此的殴打。她们先是愣了愣，随即抱住对方的身体，一边道歉，一边放声大哭起来。明明脸上还残留着对方所留下的青紫，这两个人类居然就在这种情况下接起吻来了。

真的是……不知廉耻。

人类真是不知廉耻的生物……

“你认输了啊，由纪酱。”

旁边响起鬼神平静的声音。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感到不满与恼火。我自嘲地笑了笑，说道：

“尽管笑吧。违反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连续在开着门的情况下依然强迫那两人互相殴打，最终却还是输掉了的我，很可笑对吧？”

“不……”

“尽管笑吧！”

我忽然一把揪住鬼神的领口，用悲哀而苦涩的眼神看着她。如果我现在并非灵体状态，恐怕早已哭的涕泗横流了吧？然而，现在的我却无法流泪，只能像这样贴紧她的身体，使她感受我灵魂的温度。

“很可笑对吧？没错，我是个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让她人得到友情的家伙！然而…最后输掉的只有我一人……”

“只有我还是一个人啊！”

“拥有那么多朋友的你，应该是无法理解我的心情的吧！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冲着面露心疼之意的鬼神，发泄完了内心的不满。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用相较之前平静许多的声音说道：

“够了……回去吧。”

“是你赢了。”

“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和那两人一起，离开这里吧。”

然而，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怎么了，不动吗？”

我看着地面上的两人，缓缓开口道：

“再不回去的话，那两人会担心的吧。”

于是，耳边再度响起鬼神的声音。

“……之前我就在想了，如果由纪酱想要的是朋友的话，直接和余成为朋友不就好了？”

“欸，那是……”

被她用认真的眼神所注视，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而且，记忆清除这种能力，并不是雪女族所持有的吧？”

“如果余没猜错的话……”

“由纪酱，你是雪女和梦魔的混血吧？”

“而且……恐怕你在很久以前，曾经消除过紫苑的记忆。”

抓住想要逃跑的我，鬼神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们，以前是朋友对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清除紫苑的记忆，但是…由纪酱还是喜欢紫苑的对吧？”

“放开我……”

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烧灼感，我拼命地甩动胳膊，却死活无法从鬼神的擒拿中挣脱开来。她无视我的反抗，继续说了下去。

“由纪，再一次和紫苑成为朋友如何？”

“放开我啊混蛋鬼神，你又懂什么……”；“啪！”

脸颊仿佛要被烧焦一般，她的掌掴就是如此强烈。我捂着受伤的脸颊，有些错愕地注视着这个露出冷漠表情的鬼神。明明一直把她当成温柔而坚强的类型，如今却给我一种陌生的感觉。

仿佛是，现在才真正认识这个名为彩芽的女性一般。

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

强硬。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由纪酱。”

生硬地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灵体提到半空当中。看着那双散发着红光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余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命令。”

“余最重要的朋友，因为你的缘故，每天都被噩梦所困扰。”

“由于你无聊的游戏的缘故，她们不得不去伤害彼此。”

“你该不会以为余会轻易饶恕你吧？”

把嘴巴贴近了我的脸，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去和紫苑成为朋友……”

“这是命令。”

“余不会伤害朋友，也不会允许她人伤害余的朋友。”

“不想死的话，就去和她们成为朋友吧。”

被她用这样严肃的目光所凝视着，被她用这样沉重的声音所命令着，被她用这样灼热的火焰所威胁着。

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最终，我只能怔怔地点了点头。

不点头不行。

不答应不行。

会被杀掉的。

绝对会被杀掉的！

这个女人…她的话会毫不犹豫地切断我的脑袋。

我明白的。

当我破坏游戏规则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好了。

果然这个女人……

是恶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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