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路狂奔。

这个词用来形容我现在的状态再合适不过。

年幼的我，在寂静的小路上拼命奔跑着。

明晃晃的路灯，以及皎洁的月光，都无法使我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

到底跑了多久呢？

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大脑是宕机的。

身体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前冲刺。

不敢回头。

不敢停止。

只是奔跑着，奔跑着，终于看到了无比亲切的光芒。

泪腺一松，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当脑袋埋入那团温暖而柔软的胸脯时。

当慈爱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时。

当令人安定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子时。

恐惧与畏惧的心情，逐渐从我的心中散去。

大脑逐渐放空，最后只剩下一个词汇。

我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将那个词汇大声地念了出来：

“妖怪啊！”

……

“又是相同的梦吗……”

从相同的噩梦中惊醒，心有余悸的我打开了床头灯。闹钟显示如今已是一点，然而记忆还停留在晚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是在工作室突然晕倒，然后被她们两个抬到房间里来的。明明之前还为此嘲笑过经常昏倒的林檎，如今自己却成了给她人添麻烦的对象。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有些愧疚。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我曾经来到过雪花流的道场。可是任凭我如何去回忆，都无法搜寻到相关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不安感越来越强。然后在今天，相同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

并不是假的。

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的身体，至今依然残留着被林檎殴打的伤势。只要用手一按，便会感到痛苦不已。然而，表面却是光洁如初，全然看不出被殴打过的痕迹。若问我与林檎打起来的理由，也完全记不起来。不如说，我们之间有可能会爆发出那么激烈的战斗吗？

不可能。

我…我和林檎，怎么可能去伤害彼此。

我的记忆，也如此告诉我。

然而，记忆是有可能说谎的。

彩芽的实验已经证明，我们并没有对彼此出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感到肌肉伤痛？

直觉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

原本的记忆被清除了。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却想不起来。

这样的事情虽然有些离奇，但的的确确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可恶！可恶！可恶！”

我用拳头殴打枕头，发出不甘的怒吼。这间房间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即便发出如此庞大的声音也不会影响到隔壁的林檎和彩芽，所以我可以尽情宣泄自己烦躁的情绪。然而，无论打出多少发狠辣的拳头，终究是面对死物的空挥。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活人更加适合用来发泄的靶子了。殴打自己，是无法获得那样的快感的。

想打人，想打活人，想打除了我以外的活人。

但是，打人是不对的。

人类之所以能够成为高等的智慧生命体，就在于我们并不会单纯地遵循欲望来行动，而会根据利益取舍来限制自己的本能。然而动物终究是动物，在社会性的条条框框下约束久了，就需要野性的发泄。

欲望的发泄！

如果是这个房间的话……

如果是这间宅邸的话……

即便杀死人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我今天…在那间血红色的屋子里…和林檎厮杀了起来。

掐住对方的喉咙。

殴打她的腹部。

仿佛要致其于死地一般的，用胳膊肘锤击她的肩膀。

虽然没有相关的记忆，但通过林檎疼痛的位置来看，我的确做过这些事情。

但是，没有人知道。

无论是彩芽还是我，亦或是林檎自己，都对此毫无印象。

此即为，完美的伪装。

最完美的犯罪，莫过于此。

人非神明，不可能无所不知。

只要不露馅，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即便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犯下杀人的罪行。

被害者的家人、亲戚、友人、恋人、同僚。

甚至于被杀害者自己。

只要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话，那就根本不算是杀人！

不对……

不仅是这样……

连我也…

如果连犯罪者本人也没有犯罪的印象的话……

那真的算是犯罪吗？

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不负刑事责任。

这是为什么呢？

有人说，是因为他的体内同时存在着犯罪者的人格和无辜人士的人格。对于无辜的人格而言，他确实没有自己犯罪的记忆，所以他是无辜的。如果为了将犯罪者绳之以法便杀死无辜人士的话，就有违“无罪推定”的初衷。

宁可错放一千，也不能错杀一个。

这是刑法的精神。

……是这样的吗？

只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不复存在了吗？

从另一个角度想，这种完美的犯罪，真的存在吗？

即便被伤害了也不知道。

即便伤害了对方也不知道。

犯罪者和被害者，以及目击者，所有人都得出相同的结论。

不存在犯罪。

这样的犯罪行为，真的存在吗？

……是存在的吧？

在这座宅邸里。

在那间工作室里。

只是关上门，然后打开。

那一刻，我确实听到了林檎和彩芽厮打的声音。

她们身上的痛处，也印证了我的想法。

然而，两个人手上的墨鱼汁没有丝毫的减少。

两个人的身上，也没有被黑色的颜料所沾染。

她们就像我关上门之前所看到的那样，把手安静地放在方桌的下方，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我。

是时间被抹杀掉了吗？

既然如此，她们的身上应该沾有墨鱼汁的印记才对。

然而，一切都完好如初。

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在南极大陆被冰封了数千万年的生命一样，还保持着最初的姿态。

既然如此，又如何解释她们身上的痛意呢？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面对眼前的一切，用人类所掌握的知识。无论分析多少次，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殴打过林檎。

林檎也没有攻击过我。

一切都是我们的幻想。

哪怕肌肉的几处依然伤痛无比。

哪怕我清楚地听见了她们厮打的声音。

结论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1900年4月27日，英国著名物理学家威廉.汤姆生在英国皇家学会发表了题为“在热和光动力理论上空的十九世纪的乌云”的演讲。他在回顾物理学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时说，物理大厦已经落成，所剩只是一些修饰工作。同时，他在展望20世纪物理学前景时，却若有所思地讲道：“动力理论肯定了热和光是运动的两种方式，现在，它的美丽而晴朗的天空却被两朵乌云笼罩了。”

物理学发展到19世纪末期，可以说是达到相当完美、相当成熟的程度。一切物理现象似乎都能够从相应的理论中得到满意的回答。例如，一切力学现象原则上都能够从经典力学得到解释，牛顿力学以及分析力学已成为解决力学问题的有效的工具。对于电磁现象的分析，已形成麦克斯韦电磁场理论，这是电磁场统一理论，这种理论还可用来阐述波动光学的基本问题。至于热现象，也已经有了唯象热力学和统计力学的理论，它们对于物质热运动的宏观规律和分子热运动的微观统计规律，几乎都能够做出合理的说明。总之，以经典力学、经典电磁场理论和经典统计力学为三大支柱的经典物理大厦已经建成，而且基础牢固，宏伟壮观！在这种形势下，难怪物理学家会感到陶醉，会感到物理学已大功告成，因而断言往后难有作为了。这种思想当时在物理界不但普遍存在，而且由来已久。

普朗克曾在1924年做过一次演讲。在演讲中，他回忆1875年在慕尼黑大学学物理时，物理老师P.约里曾劝他不要学纯理论，因为物理学“是一门高度发展的、几乎是臻善臻美的科学”，现在这门科学“看来很接近于采取最稳定的形式。也许，在某个角落里还有一粒尘屑或一个小气泡，对它们可以去进行研究和分类，但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那是建立得足够牢固的。而理论物理学正在明显地接近于几何学在数百年中所已具有的那样完美的程度。”普朗克的另一位名师，柏林大学的G·基尔霍夫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物理学已经无所作为，往后无非在已知规律的小数点后面加上几个数字而已。”尽管开尔文对物理学成就的评价言之过激，但他能够在此万里晴空中发现“两朵乌云”并为之忧心忡忡，足见他富有远见。物理学发展的历史表明，正是这两朵小小的乌云，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风暴。

那么问题：

在这两朵乌云的面貌被揭开之前，经典物理学要如何解释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结果和黑体辐射理论出现的“紫外灾难”呢？

现在，在无数伟大先人前赴后继的研究下，我们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太理论，是错误的。

地心说，是错误的。

当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某件事是真理时，它便成了真理。当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某件事是谬论时，它便成了谬论。

但是，在真理成为谬论之前，它依旧是真理。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我带着武器。

譬如说，一把剪刀。

和林檎一起进入那间密闭的工作室。

当彩芽将门打开时，会看到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呢？

……什么都不会发生对吧？

没错，正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

我怎么可能去伤害林檎呢？

我和林檎怎么可能会打架呢？

彩芽只不过是关上门然后打开而已。

其经过的时间，甚至不足以令我们从椅子上起身。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伤害林檎呢？

林檎的身上不会出现任何伤口。

哪怕她事后死亡，也与我毫无关系。

我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和彩芽一起。

如果把彩芽也叫进来呢？

首先是林檎，然后是彩芽。

她们先后因为心脏绞痛而去世，作为朋友的我只能一味地伤心难过。

因为不知道原因，所以无法阻止。

就像亚绮-罗森桑的酒店被爆破一样。

下一个被害者是谁呢？

不知道。

按照推理，应该是无印组的成员。

在2049年的6月12日。

但是如果，犯罪者反其道而行之呢？

如果为了打破侦探的思维逻辑，而选择对其他人下手呢？

比如说四期生，比如说三期生，比如说……

我的母亲……

无法阻止吗？

因为知道无法阻止，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吗？

因为人生下来就注定死亡，所以怎样度过也无所谓吗？

那是……

“紫苑，还醒着吗？”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将目光移到房门处，这才分析出这是林檎的声音。于是稍稍安下心来，咽了口唾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

“…有事吗？”

“……我进来了。”

印有雪花纹理的房门以轴为中心缓缓扭动，黑暗的矩形轮廓中被床头灯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一个人形。我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到地板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这所房间的隔音效果是如此好，以至于连液体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向我的方向移动，手上的液体越滴越少。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畏惧地看着那个像是林檎的人。当来到终于能够看清脸部的距离时，她却忽然将双手往身后一背，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这之后，她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到我的床边。

看着那张在床头灯的映衬下显得阴森一片的脸，我心中的恐惧之情愈来愈盛。想要说些什么，却感到喉咙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似乎是因为太久没喝水而导致声带沙哑。这时候，林檎的双手突然合在了我的脸上。

热乎乎的…还在流动的液体……

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被单上。

这是……

什么？

什么液体会有这样的温度？

难道说……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道：

“对不起对不起林檎对不起，我没有想杀我不想杀我…彩芽对不起，林檎是我的…对不起……”

“噗，你在说些什么啊？”

被我古怪的反应逗乐了，林檎不禁噗嗤一笑。听到那令人安心的声音，我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借助床头灯的光芒，发现林檎的双手只不过沾上了晶莹的水渍。见我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她于是解释道：

“在床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墨鱼汁还没洗干净，所以去洗了一下。”

“啊…是…是这样啊……”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事情，我连忙点了点头。有些慌张地挤出一个还算姣好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睡不着，所以来找你。”

林檎的回答很简洁，她的做法也很果断。下一刻，她便从水蓝色花纹的睡衣中脱出，把只穿着内衣的娇躯暴露在空气当中。

“不行吗？”

嗅着那股令人熟悉且安心的香气，我原本提起的神经也逐渐稳定了下来。我向床的另一边挪了挪，给林檎腾出足以承纳一人身体的空间。然后轻轻抬起被子的一角，微笑道：

“来吧。”

钻入，合拢，两个人的躯体自然而然地重叠在一起。我侧着头，注视着那张令我再熟悉不过的少女面孔，终于忍不住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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