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座塔吗，麟？”

蓝狐把视线从即将昏黑的天缘收回，看着身边的的黑柴，问到。

“知道啊，有着明珠称号的那座塔可是家喻户晓，几乎可以用这个问题去揪出在人群里伪装的外星来客的级别了。”

黑柴直勾勾的盯着入夜盛景打趣道，满眼都映照着街头巷尾的繁灯，他深呼吸一口，让潮湿的江水气息混着放线菌的土腥味充满了每一个肺泡。

“我当然不是在介绍那座声名远播的塔啊……是这一座啦。”

蓝狐认真的指着一旁的古风塔楼，被设置为茶馆的某层染着昏黄温暖的灯光，店小二扛着有着细长嘴吻的茶壶穿梭在人群中，似乎还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声。

“要不要喝点茶去？”

“啊，抱歉，那座塔太抓我眼球了……就是有点……”

黑柴低下头，地面的积水反射着他的样貌，却又看不清表情。

“我走神了……介绍什么的……没在听。”

“没事，我们只是闲逛，而我很乐意为你介绍第二次。”

蓝狐笑了，拉着黑色的柴犬穿过街道。

“我们走吧，麟。”

“嗯。”

黑色柴犬认真的点点头，跟着蓝狐的步伐走向了街道里，他望着彩灯明灭，看着店铺的灯笼招摇，他一直前进着，双瞳反射着的明亮灯光分别向着左右眼角流转，消失在湿润的睫角。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即将溃泄的泪水，却被空气中的油烟味撩动了嗅觉神经。

很香，是全国各地的小吃街上都会有着的味道。

黑柴深吸了一口气，从空气中分离出各种味道，麦芽糖糖稀、铁板鱿鱼，狼牙土豆、手抓饼，烤肠……

很熟悉，这些味道他在很多地方闻到过，重庆磁器口，成都宽窄巷子，武侯祠锦里，云南丽江，等等等等。

“所以……麟……”

他身子一颤，猛地回过神来。

黑柴这才发觉走在他身前的蓝狐依然不厌其烦的为他介绍着街头巷尾的景物与小吃，那声让他回魂的呼唤便是聊天里自带的人称。

蓝狐走在前，为他分开了人流，使他完全可以在安全的状态下神游。

这种结伴走路的方式很熟悉，但黑柴不愿去想，但是越拒绝回想便越是在强调那份回忆，死活无法摆脱。

要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黑柴这样想着，却未曾注意到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想转糖画。”

听到自己声音的他愣住了。

这声音让正在行走的蓝狐也停下了脚步，奔涌的人群从他面前分开，街道两侧温暖的店铺灯光在人流中闪烁，铺在地上的红砖块在无数次的践踏下有些动摇，砖缝里的积雨轻轻颤动，像在宴会里，反映着水晶灯繁杂宝光的红酒一般，雨水反射着店铺招牌的大红或亮白，表面的污油反应着流转的虹光。

蓝狐被匆忙的行人撞了肩，正好顺着力度转身看着黑柴，蓬松的蓝绿色大尾巴轻轻跳动了几下。

“嗯，好！走吧。”

蓝狐高兴的拍拍黑柴的肩，拉着手奔向了糖画摊。

“五元一次，五元一次啊！”

糖画摊的大肚子鳄鱼老伯这样说着，拨开小孩们伸向转盘的手，从小火炉上拿下不锈钢瓢，里面熬着的红色糖稀鼓着气泡，破裂之后冒着香甜的白色蒸汽。

鳄鱼老伯拿着金属瓢，微微倾斜，将橘红的糖稀滴在冰凉的金属板上，轻抖手腕，粘稠的糖稀在空中打旋，降落之时已是数个半圆组合的波浪线，随后指尖一抖，勾勒出环状的边框。

“小朋友们知道爷爷在做什么吗！”

鳄鱼老伯扶了扶眼镜，挑起手上的金属瓢。

“是鳞片！”

“龙！”

“小鲤鱼！”

“是老爷爷！”

蓝狐和黑柴在喧闹蹦跳的小孩子中静静的站着，看着鳄鱼老伯擦掉眼镜上的蒸汽，继续绘制他的糖画作品。

“是金鱼哦。”

鳄鱼将竹签嵌进了柔软的热糖稀里，在金鱼糖画冷却变硬后用小刀取下，递给了其中的一个幼狮。

“谢谢爷爷！！”

那只小狮子蹦蹦跳跳的拿着糖画撤到了摊子一边。

“两个。”

围观的蓝狐适时的递出了一张10元给了鳄鱼老伯。

“转吧。”

鳄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伙，朝转盘摊摊手。

“嗯。”

蓝狐挤压着被夜风吹拂到外冷内热的双手肉球，随后单指拨动着指针，小朋友们立刻就像扔进油锅的爆鸣的新鲜时蔬一般高喊了起来。

“桃子！”

“蝴蝶！”

“蜻蜓！”

高速旋转的指针渐渐缓速，小朋友们更兴奋的喊着，莫名的像足球比赛喊口号的球迷一般整齐。

“孔雀！公鸡！龙！金鱼！”

指针最后停在了花的位置。

“是花啊……”

蓝狐有些遗憾的摇摇头，看着黑柴。

“该你了。”

“嗯。”

黑柴摸了摸有些微冷的鼻子，将还在轻颤的指针拨转，小朋友们又再次吵闹了起来，就像火灾现场被浇熄的燃烧物般沸鸣。

而在鳄鱼老伯的手上，金属瓢像书法家手中的毛笔一般潇洒的收放自如，一个圆环加上四瓣花瓣，加上枝干和两片叶子，加上竹签就被递到了蓝狐的手中。

转盘指针渐慢，小孩们的叫喊声又再次收敛到一个整齐的节拍，然后爆发出巨大的喊声。

“龙！叔叔转出了龙！”

小孩子们不可思议的喊声混在一起，惊掉了鳄鱼老伯的眼镜，他扶着镜架，看向转盘上的指针。

“嚯，还真是。”

鳄鱼拿起熬糖的大勺，将一大团糖浆滴在金属板上，用小刀按压摊平为粗大的S型，随后用洒落的糖浆甩出龙鳞龙爪，最后点出龙睛。

“来，小伙子，你的。”

黑柴从鳄鱼老伯手中接过糖做的龙，彩灯穿过不均匀的糖稀，变为了金黄与赤红间的颜色在凝结的糖果里流动。

黑柴轻轻咬了一口，糖龙发出一声脆响，饴糖特有的甜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还想吃点什么？”

蓝狐问道，他手中的糖画花瓣已经被咬掉了。

“嗯，再逛逛吧。”

黑柴张望着，看向了不远处的皮影戏摊，幕布上的古装人物随着现代音乐动感的节拍起舞，有些不伦不类。

“好。”

蓝狐不再说话，顺着黑柴的视线看向了皮影戏摊。

幕布上的皮影完全没有演出剧情，而小孩子们依然看得起劲，甚至跳起舞来，吵闹着。

变换的光影映在了黑柴眼中，他的目光渐渐失神，穿透眼前的景象看向了记忆的远方。

……

恍惚中，黑柴忆起了什么。

那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假日的晚上。

现在与那时相似，都是雨后，都是喧闹的景区街道。

但不是那一日。

眼前的光影仅仅浮在黑柴的眼瞳表面，正好掩盖了眼瞳下的汹涌流转。

那一天晚上本是美好的回忆，但现在黑柴不愿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是个分界点。

在那天前，他正被学业困扰和家庭压力挤压揉捏，两者混纺出灰黑色的情绪缠绕着他，久久无法挣脱。

他觉得自己可能病了，而心理医生也点头同意了。

他需要调节自己的情感。

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想让自己开心起来，但是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

曾经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举动，现在没有任何效果，就像试图在平静的冻湖上掀起涟漪一般徒劳。

他想学会调节自己，就像用自己的体温融冻整个冰湖一般。

虽然自我疏导的效果比不上药物治疗，但他还是坚持着，认认真真的度过每一天。

之后，他那永冻的冰湖遇到了太阳。

他真的就像太阳一样。

黑柴想起那个晚上，那个人转身背对着头的灯光，身后熠熠生辉，地上积水的反光像繁星一般簇拥着他。

黑柴的脑中蹦现出这样的一个成语。

众星捧月。

想到那时的场景，黑柴念起了这个词语，虽然总觉得不适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成语。

那人逆光看着黑柴，本应看不清他的表情的，但黑柴却能莫名记起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想到这里，黑柴叹了口气。

黑柴明白了，记得这些细节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是太阳，而是自己的眼在闪闪发光，照亮了他。

他当时说了什么？

自己又说了什么？

黑柴摇摇头，试图把回忆同毛发上的冷雨一起摇落，却在混沌中将沉淀到底部的记忆碎片卷到了表面。

“你的现在……未来，有考虑过吗？”

回忆里的声音很模糊琐碎，但黑柴清晰的记起了那个被他人所勾画的自己的未来，绚烂多彩的未来。

可是具体有什么内容，黑柴全都忘记了。

因为是被建造者毁掉的。

黑柴他看着自己记忆深处的未来蓝图，看着那堆断壁残垣，不免回忆起了自己的努力。

那时的他还在绝望的渊底下，学会自己缓解压力，变换着学习方式，调节自己的生物钟。

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似乎都是徒劳。

黑柴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皮影戏上，而远方的天空的明亮灯塔却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球体变换的斑斓灯光映在他的眼中像烟花一般绽放。

即使……即使是在调节学习方式之前所掌握的死记硬背的知识，也能在现在用上，那么……

黑柴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起来。

那么就算未来的蓝图被毁灭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自己也获得了经验，这本就比蓝图更为珍贵。

“喂，秋茶。”

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首次叫出了身边蓝狐的名字。

“怎么了，麟？”

麟张了张口，除了吐出一团白浊的蒸汽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喉结上下滑动，最后吐出了一句带着饴糖芬芳的谢谢你。

“嗯？”

秋茶有点诧异。

“突然谢我干什么？”

“嗯……没有。”

麟再次望向漆黑天边的彩色高塔，在心里暗暗的埋下誓言；

在漆黑的天幕下，做自己彩色的灯塔。

“谢谢你，只是陪我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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