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自上空落到西南，將闃靜的山照得秋黃，貼在地上的影子也被延伸，細長的魅影閃閃晃晃似在譏笑，笑她太過無能而必須以傷害的方式去保護對方。

　　至少這麼做可以避免掉戰爭再次發生。

　　至少白雪不會再受到更大的傷害。

　　至少能阻止不斷輪迴的命運，不會再重蹈覆轍。

　　健屋花那尋找各種理由試圖說服自己，仍舊無法削減不斷湧出的內疚，心裡那塊屬於白雪的部分已經被帶走，而心臟像被鈍器鑿出一個大洞，風吹過都刺骨的疼痛，她想，或許她將注定此生都擔負這種空落。

　　分明是自己將白雪趕走、是自己決定這麼做，可為什麼還會這麼……

　　「反正也不過就是變回原本的生活嘛。」

　　她繼續說服自己，喉嚨因發力變得更加疼痛，她卻反而喜歡上這種身體的痛，再多痛一點或許就能讓心不那麼難受。

　　「只要把這些都當成一場快樂的夢……」

　　右手向左手腕死命抓著，指甲緊緊掐進皮肉裡。但還必須要更多，必須用更銳利的刺激去磨鈍心裡的痛。

　　「不論美夢或噩夢，終有一天要醒的。」

　　嘗試將嘴角上揚卻咧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手腕留出的鮮血滴沾到草地上，她又將指甲摳進那已經綻放如血花的肉裡，像是要將裡頭的神經、血管都挖出來般地向內掏著。

　　直到顫抖的身體無法再出力，她才停下沾滿肉末和血液的右手。

　　「對不起對不起……」

　　她終究說服不了自己。

　　她想起那些流傳在村裡的謠言，人們總是自顧自地說出心中所想，說出自己願意接受的事情，而她為了讓自己相信，終究也成為了說者的一份子，傾洩而出的話語玷汙了最美麗最神聖的他。

　　人類讓這個世界變得太過吵雜，奔騰的人聲過於喧譁，那些失真的言語滲進每個人的心裡、燒毀山林的寂靜，最後湮沒龍語。

　　傍晚，見白雪沒再回來，儘管心裡再痛依然閃過一絲欣慰，提起那個和來時一樣塞滿水果的籃子下山。

　　是不是應該先讓他吃完這些呢？但會更捨不得吧。

　　來到山下，健屋花那遠遠就看見家門前聚集一群人，或者該說是一整支軍隊，對方很明顯是在等待自己歸來，步伐因遲疑變得緩慢，一股不安、恐懼自指尖蔓延至胸口，所過之處是一片漆黑寒涼。

　　軍隊的領袖向自己望過來，她暗自調整好呼吸和神色，左手傷口的蝕骨般刺痛卻在此時張揚起來。

　　站在最前頭的那位軍人，長相和聲音或是說話方式都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沒有歷經滄桑後有的沙啞，臉上也沒有時間走過的紋路。

　　「健屋醫生，您最近經常外出或許沒有聽聞村裡的消息，軍隊今晚將再上山征討惡龍，望健屋醫生能以軍醫的……」

　　「不方便。」

　　了解對方的來意後，健屋花那一口回絕就要越過他們往屋子走去，卻在門前又被擋了下來，感受到對方打量的視線在自己身體上下游過，最後將目光停在左手腕上。

　　「健屋醫生那是被咬傷了嗎？就算不便於行動我們還是很需要您的幫助的，還請您和我們一起隨行。」

　　「營裡不會沒有軍醫，況且村上還有許多優秀的醫師，去找別人吧。」

　　見對方依舊嶄露那恭維的笑臉，她再次拒絕，抬手想去推開門，這次對方竟是直接抓住她受傷的手腕，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氣，全身的力量也被抽離。

　　「既然健屋醫生這麼堅持的話，我們只能用另一種方式了呢。」

　　話一落下，兩位軍人快速逼近她左右，將她架住而無法抵抗。

　　「喂！你們！」

　　「抓好了，別讓她又像他們倆個一樣。」

　　男人說完就逕自朝前帶領整個軍隊向山出發，健屋花那想起年幼時幾乎一樣的光景，那時她的父母便是這樣被帶走的，只是這一次的主角變成了自己。

　　但是，幸好她提早了一步，幸好她趕在這一切之前，幸好悲劇不會再次重演，只要他們意識到龍已經走了，他們就會放棄。

　　健屋花那被他們架著上山，軍人們拿著火把走在小徑，頓時讓山林像被一條細細的火蛇纏繞。軍隊的領導對山路十分熟悉，完全沒有多繞路就來到了白雪棲息的山洞，那是她第一次慶幸沒有在這裡見到他。

　　然而，軍方即使發現龍不在這裡，也沒有露出驚訝或懷疑的神色，反而似是預料到一切般，在四周和山洞裡架起火把，整個山林被照得燈火通明，並在東西兩方各部屬下兵力，看著他們如常的表情，她的不安再次升了上來。

　　「龍已經走了，不會回來的！」

　　「會回來的。」

　　領導的男人表情堅定，就好像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計畫裡面，健屋花那不懂那是以什麼為擔保的肯定，她不明所以向對方的眼底看去，那雙眼也毫不隱匿，顯露出滿滿的嘲諷和自信。

　　「會回來的，畢竟我是那麼了解他。」

　　「什麼？」

　　「妳以為只要讓他離開這裡就能免於這些事情發生嗎？」

　　「……」

　　「妳大概不知道吧，畢竟那時的妳還這麼小。我好心一點和妳說吧，現在的情況和那時候完全一樣哦，妳以為妳能改變得了什麼，但最後只能做出和雙親一模一樣的事罷了，就像輪迴一樣不是嗎？所以他會回來的。我也是哦，最終我也將再次獲得龍。」

　　健屋花那愣愣地聽完他說的話，不敢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會成為徒勞，只能祈禱白雪不會回來，同時腦裡不斷循環男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謠言說，食龍肉可以獲得無窮的力量、飲龍血可以長生。她以為這僅是因人類忌妒龍的強大而生的傳言，盯著男人的外表和十幾年前幾無不同，心裡的異樣感像被貫通，胸口處悸動得疼痛，冷汗自她的耳鬢滑落，才想起世界本就虛實交錯。

　　不過多久，大地開始震動，遠方傳來陣陣人聲哀號和龍的怒吼，她緊張害怕地顫抖，皮膚上覆滿細小的疙瘩。

　　為什麼要回來？這樣自己所做的事不就都……

　　她想嘗試掙脫，卻被另外兩人強行按下，只能繼續看著眼前的男人調配兵力。

　　原先被安排到東方的隊伍全都趕到西邊去支援，山洞裡一部份的軍人也被派上前線。

　　隨著戰聲逐漸向山洞迫近，見到男人愈發緊鎖的眉頭，不懂軍事的她大概也能猜出情況對人類不利。

　　「可惡，不過就是不敢噴火的瞎龍……你們兩個也上。」

　　男人說完硬是扯過健屋花那受傷的手腕，另一手則抽出短劍架在她脖子上。

　　她知道繼續這樣下去，自己最後只會成為對方拿來威脅白雪的工具，必須想辦法掙脫，可身上能算上是武器的只有採藥用的小刀，再加上體能的差異，一不注意就會在此送命。

　　但，或許，如果自己不在了，白雪就可以無所顧忌……

　　比起抵抗對方，自我了斷更加容易……

　　只要白雪能夠活下去，就算自己……

　　一陣高頻纖細的叫聲傳來，和剛剛飽含憤怒的吼聲不同，那一聲似是淒迷的乞求，就好像白雪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她望著前方仍在不斷搏鬥的白雪，身體被無數刀刃劃過，每一個揮爪或是撲擊都會甩出鮮血，那些傷口彷彿也一刀一刀刻進自己心裡令她難受，明明已經滿身是傷了，白雪卻是不停下前進的腳步。

　　『健屋花那快想啊，還有什麼可能性，還有沒有什麼方法……』

　　腦裡的齒輪飛快地運作，她知道她推測錯了太多，她就像拿到和父母一樣的劇本在演出著，而男人便是坐在臺下等著收穫一切的觀眾。

　　這次，她再不敢咬定腦中的猜測，但如果歷史真的在重演，那麼也許父母在那時候也有相同的想法並且也這麼執行了，因此面對失控的白雪，失去威脅手段的軍隊不得已選擇撤退，既然如此，經歷過第一次的對方大概也不敢真的下手。

　　她悄悄將右手伸進懷裡摸出採藥刀，如果最後都逃不過死的話，那麼拚盡全力比較好吧？至少是為了白雪，反正自己也只剩下她。

　　健屋花那迅速抬手將小刀劃過男人的右手臂，突然的攻擊讓男人吃痛地放開手去摀住那一刀即見骨的傷口，臉上的驚嚇都在說明他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會這麼做。

　　成功掙脫的她馬上就朝外跑出去，向著前線、向著白雪跑去。

　　「白雪！」

　　聽到這一聲，對方也不管不顧地展開雙翼向前衝去，任由那些刀劍隨意斬過皮膚，用力踩過哀號的人們，最後衝破層層肉壁。

　　見到白雪毫不減速地往自己跑來，健屋花那反倒有些害怕起來，直到那幾乎全身染滿血的白龍近在身前，她只覺得眼前事物在旋轉，雙腳因離地而慌亂，身體也一震，她竟是被白雪咬著衣領丟到了背上。

　　下一刻，風切過耳邊，躍入眼底的是皎潔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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