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這樣？」

渾身發抖的帝國皇子眼前，是一片血海地獄。

在踏入幻之洞窟最深處前，他和同伴都以為這只是一趟有點刺激的探險。

畢竟從公會任務說明來看，洞窟中最強的怪物不過就是火龍。

雖然在場所有人齊心協力也打不過火龍，但根據情報，牠正處於休眠狀態，還不會醒來。

洞窟中次強的怪物是骷髏戰士和巫妖，他們隊伍有全大陸前二十強的聖騎士──帝國皇子最忠誠的臣子在，一路上戰得十分輕鬆，遊山玩水般悠閒地抵達了洞窟最深處。

這裡矗立著一座劍台，台上插著被咒索綑住的寶劍。

眾人沒有多想，輪流嘗試拔劍，最後由體內流有英雄王之血的帝國皇子成功拔出了寶劍。

帝國皇子身為劍士，對到手的寶劍十分滿意，正笑著欣賞戰利品，忽然間，一陣天搖地動，劍台瞬間崩毀，露出底下的赤紅深淵。

聖騎士收拾完巫妖屍體匆匆趕來，見到深淵上空浮現的「魔神刻印」，滿臉不敢置信，但馬上鎮定下來，迅速出槍擋架從深淵伸出、猛然襲向皇子的一隻詭譎巨手。

皇子嚇出一身冷汗，還沒喘口氣，便見聖騎士連人帶槍被拖下了深淵。

「……」

皇子呆望著空蕩蕩的前方，全身寒毛直豎。

眾人隱約聽見發著紅光的深淵響起咀嚼聲，不久，幾樣東西被拋了上來，落到皇子四周。

他低頭一看，是聖者祝福過的槍尖、扭曲變形的鎧甲碎片以及……被啃掉一半的人頭。

皇子身後一人連忙使用傳送卷軸，附近兩人跟著逃進傳送門，其餘夥伴沒能趕上，正哭喪懊悔著，天空忽然降下了血雨──逃跑的三人變成面目全非的殘渣回來，他們的同伴一丁點也認不出來。

深淵裡的魔神依舊飢腸轆轆，繼續獵食這群弱小的人類。

一口、兩口、三口……

終於又輪到皇子，魔神刻意把帶有英雄王氣息的人類留到最後，吃掉前先折磨報復一番。

沾著血肉碎屑的巨大黑手緩緩伸向皇子，後者動彈不得地愣在原地──

鏘！

霎時間，一道閃光倏然彈開魔神巨手，皇子背後揚起清風，稍稍散去麻痺嗅覺的血味。

感應到一股無法對抗的強大氣息，魔手剎那間縮回了赤紅深淵。

皇子瞪大眼睛，看見一名面無表情的少年……不，從清秀纖細的長相看來，應該是少女。

她站在皇子身邊，身穿傭兵服裝，手握一柄長劍，低頭打量靜悄悄的深淵，藍色眼眸在紅光映照下沉靜而深邃。

「老師。」

少女回頭叫喚，對徐步走來的黑袍法師簡單回報。

「確實是魔神烏哥巴薩拉。」

「嗯。」

黑袍法師點點頭，黑色兜帽下戴著一副白色面具，周身環繞迷惑魔法，看不出性別年齡，皇子見到此人的第一眼，卻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專心注視片刻，又認為只是錯覺。

黑袍法師瞥了皇子一眼，隨手拋出一個魔法，被砸中的皇子立刻倒地沉睡。

黑袍法師再以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出指一彈，圓圈中的景色宛如紙片般無聲往後掉落，顯現出帝國皇城寧靜無人的一隅。

黑袍法師單手拎起皇子後背，把他扔進去，順利將人送回遙遠安全的家中。

「好了，」隨後，黑袍法師面對少女，輕聲下令：「貝雷絲，動手吧。」

「是，老師。」

貝雷絲語氣平板地回應，持劍跳下赤紅深淵，正面攻擊藏匿在底下的魔神烏哥巴薩拉。

百年前，魔神烏哥巴薩拉在誅神之戰中重傷落敗，被英雄王以神劍封印在此，沒有機會進食療傷，今天吃掉幾個人類，只稍微修復了一點神體。

黑袍法師站在深淵旁，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學生的戰鬥，悄悄準備好攻擊魔法。

今天遇到的這個魔神原本實力就很弱，貝雷絲肯定打得過，但黑袍法師就是不能放心。

對於她的事，百年來從未放下過心，兩人好不容易「重逢」後，更是變本加厲……

轟隆！

深淵中爆發強烈光芒，見學生成功打倒魔神，黑袍法師不但沒有鬆懈，反倒心跳加速，迫不及待拋出魔力繩索，勾回了踩在魔神遺骸頭骨上休息的學生。

「貝雷絲。」

「是？」

「……」

黑袍法師垂眸望向貝雷絲左胸，避開她純粹而信任的目光。

「閉上眼睛，我為妳修復魔核。」

貝雷絲聽令照做，黑袍法師脫了皮手套，右手貼在她心口，熟練地調動滿盈空間的龐大能量，緩緩傳輸到貝雷絲體內。

貝雷絲身上遍布體膚的隱形魔紋散發出耀眼紅光，這副人造載體吸取了魔神之力，距離貝雷絲恢復原樣的未來又更近了一些。

黑袍法師對眼前畫面看得出神，儘管兩年來帶著只具備少女時期傭兵記憶的伴侶打敗許多魔神，見過無數次同樣的場景，依然難以移開視線。

最主要的原因是……

「艾爾。」

光輝散去後，身前的人影身型改變，附加魔法的傭兵服裝也隨之增加尺寸──短暫恢復百年前聖騎士型態的貝雷絲‧艾斯納睜開眼睛，目光柔和地望著她。

「老師！」

黑袍法師──艾黛爾賈特‧馮‧弗雷斯貝爾古欣喜地掀掉兜帽往前撲，臉上面具猛地撞上貝雷絲下巴。

「啊……」

貝雷絲摸摸下巴，毫不在意地拿掉那副面具，摟住準備道歉的艾黛爾賈特，手指依循過去習慣，順勢為她梳理身後一頭柔順美麗的白髮。

「謝謝妳一直細心照顧『我』，」貝雷絲抓緊時間對她道謝。「但妳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

「好好吃飯，老是讓『我』幫妳吃掉剩下的食物可不行，還有，盡量避免熬夜看書。」

「嗯。」

艾黛爾賈特緊抓貝雷絲的披風，臉上在笑，眼角則泛起淚光。

「我會乖乖聽妳的話。」

「很好。」

貝雷絲摸了摸艾黛爾賈特的腦袋，低頭在她唇前落下一吻。

「下次見面，再讓我好好地……」

貝雷絲話沒說完，兩人之間驀然閃過強光，她頓時又變回了傭兵時期少女的模樣。

「……老師？」

少女傭兵發覺老師不再注入力量，張眼一看，老師不知何時拿下了面具，一臉欲言又止。

「結束了。」

艾黛爾賈特假裝平靜地戴回白色面具，強行壓制奔湧而出的感情。

「我們走吧，貝雷絲。」

離開幻之洞窟時，漆黑夜空中掠過了龍影。

貝雷絲抬頭望著一頭火龍張著翅膀在天幕中翻來滾去，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不解地回頭看向她的老師。

「老師……火龍提早醒來了。」

「嗯，那頭火龍是摩爾菲斯特有種，實際上沒有休眠的習性，魔神殞落，牠不再受困於洞窟，自然會馬上醒來。」

「原來如此，謝謝老師。」

艾黛爾賈特窺看少女傭兵若有所思的側臉，在心中暗道：不用謝，這是妳以前教我的。

兩人走回停放代步工具的地點，一輛隱形的「骷髏馬車」漸漸現出形體。

一匹巨大骷髏馬，身後架著一部繪有百年前皇家紋章的黑色車廂。

「老師，請上車。」

貝雷絲站在車廂踏板旁舉起手臂，希望幫忙攙扶艾黛爾賈特。

「不，妳先上去。」

艾黛爾賈特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小截的學生，脫口說完，學生淡淡看她一眼，默不作聲照辦，等她踏上馬車關起車門，卻擺出了一副有正事要談的嚴肅姿態。

「怎麼了？」艾黛爾賈特不禁揚起唇角。

「老師，我不會再長高，但請您把我當成大人看待。」

「我沒有當妳是小孩呀。」

「您剛剛擔心我爬不上馬車吧？」

「唔，是有點擔心。」

貝雷絲剛復活那陣子，人造載體的靈魂附著狀態不太穩固，讓她沒辦法靈活地驅使四肢，曾經從馬車上跌下來，嚇得艾黛爾賈特連續好幾晚都要躺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才能入睡。

「以後您不用擔心，我保證不會再跌下來了。」

啊……她其實是在鬧彆扭？原來貝雷絲小時候也會鬧彆扭？

艾黛爾賈特感到新奇，含笑望著面容平靜的學生，順從她意願回答：「好，我知道了。」

「真的嗎？」

「不信的話，要不要我用靈魂魔法立誓？」艾黛爾賈特半開玩笑地問。

「不用做到那種程度……」

貝雷絲對老師的提議感到十分困擾。

「我相信老師。」

「妳當然要相信我，也只能相信我。」

艾黛爾賈特懶洋洋笑道，狀似隨意地再次強調。

「除了我，誰也不要相信──這是命令。」

「……是，老師。」

骷髏馬車在兩人談話間悄悄啟程，朝著艾黛爾賈特預先設定的下一個魔神鎮壓地點移動。

入夜後，外面氣溫越來越冷，寒風彷彿能凍住車廂。

艾黛爾賈特在保暖用的魔石注入魔力，拿起脫下的黑色法袍，包住身旁抱胸小睡的學生。

「？」貝雷絲睜眼看她。

「我會冷，讓我取暖吧。」

艾黛爾賈特輕鬆地拋出藉口，見貝雷絲毫不抗拒地閉上眼睛，放心地擁緊了她。

耐心等她陷入熟睡後，偷偷湊上雙唇，隔著法袍，小心翼翼親吻心愛之人的腦袋。

「我會全力保護妳……」

沒有月光的夜晚，以幽火引路，蒼白車輪骨碌碌地輾壓夜色。

骷髏巨馬踏著穩重步伐，拉動承載兩人的馬車，向著交織殺戮與希望的黑暗持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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