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最後一天，是光明神殿最忙碌的日子。

作為教中三大神使的掌燭者、執典者與司劍者，直到大神官親手敲響十二道除祟鐘前，會一同待在主殿後方的月河觀為信徒賜予祝福。

帝國皇族每年皆在日落時前往月河觀接受祝福──當年創立帝國的威廉大帝，據說是在這晝夜交替的一刻成功討伐神王。

月河觀是一座露天庭園，透明冷澈的河流上方搭起白石拱橋，拱橋兩旁的水面漂浮著一盞盞星火燈。

燈裡承載著信徒的煩惱或心願，祝福儀式舉行到最後，河中將浮現一輪明月，湧出神聖光輝吞噬所有星火，意喻為信徒消除煩惱、傳達心願，無憂無慮迎來嶄新一年。

第四皇女艾黛爾賈特今年在儀式的第一個環節停留了很久，久到她十個兄弟姊妹全部前去主殿恭聽聖言了，她還在拱橋入口準備星火燈。

皇妃派人再三催促，最後艾黛爾賈特提筆畫了個笑臉，感謝光明神讓她和老師相遇，隨即將祭紙捻為燈芯放入油中點燃，雙手捧著巴掌大的星火燈走到司劍者面前。

「……」

另外兩名神使站在拱橋盡頭觀察許久，不曉得四殿下怎麼了，平日到神殿找貝雷絲，總是踏著歡快雀躍的小跳步，今天卻像被施放了遲滯術，每一步都緩慢而優雅。

「貝雷絲大人。」

艾黛爾賈特恭敬低頭，雙手舉起星火燈，一如既往地在三名神使中選擇了她的老師。

貝雷絲默默伸出手，掌心在星火燈上方放出魔力。

浸在燈油裡的紙芯蒙上銀藍光輝，梭形火焰剎那間凝縮為一把小小的聖劍。

艾黛爾賈特抬眸偷看貝雷絲，白皙雙頰微微泛起紅暈。

這一幕她從五歲看到十六歲，始終覺得靜靜祝福的老師，美得超凡脫俗，宛如女神降世。

突然間，面前飄來一股清爽的草木氣味──是大神官為三名神使施灑的避邪香。

艾黛爾賈特後知後覺地發現，每個接受祝福的信徒，都會站得離老師這麼近……

頓時垮下了臉。

「？」

貝雷絲分心揣測皇女突然不開心的原因，聖劍形狀的燈火也跟著困惑地晃動。

旁邊兩名神使偷偷盯著貝雷絲看，司劍者臉上出現表情，可是跟冰種開花一樣稀奇。

艾黛爾賈特沒注意到燈火的異狀，沉默地反省起自己對戀人過於強烈的佔有欲。

祝福信徒是司劍者的職責，一年一度，不可避免……

轉念一想，之後兩人碰面，她又多了個藉口可以撒嬌，跟老師好好討要補償。

很好！

艾黛爾賈特立刻轉憂為喜，興高采烈地笑了。

「……」

貝雷絲迷茫地結束祝福，目送艾黛爾賈特走到月河旁。

她笑著將星火燈放入月河，指尖輕輕一推，燈火流向河中，成為千百光芒中平凡的一點。

艾黛爾賈特滿意地欣賞這幅景色，轉身離開月河觀。

走到出口時，她驀然回頭，望向果然還看著她的老師，調皮地挑起一笑。

老師，我在妳的房間等妳喔……

艾黛爾賈特慢慢地用唇語這麼挑逗。

貝雷絲臉上一紅，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盯著拱橋入口，專心等待下一批信徒到來。

◆

十二道鐘聲沉沉響完，坐在桌前的艾黛爾賈特放下書，轉頭盯著門口。

跟許多虔誠的信徒一樣，她今晚要留在神殿過夜。

信徒們當前正守在主殿外，一起在寒風中等待迎接新年第一道曙光。

只有艾黛爾賈特舒舒服服待在司劍者溫暖的房間裡，累了還可以躺下來休息。

但跟貝雷絲兩情相悅後，艾黛爾賈特還沒有睡過老師的床。

她只敢坐在老師床邊，抱一抱老師的枕頭。

艾黛爾賈特起身等了一會，見貝雷絲還不回來，走到床邊坐下，熟練地撈起枕頭抱住。

真好聞……

她埋進臉頰，任性地想把這顆枕頭帶回皇宮，稍微慰藉經常思念老師的自己。

突然覺得非常寂寞，不禁對正在思念的人發出一聲呼喚。

「老師……」

「怎麼了？」

「！？」

艾黛爾賈特驚訝抬頭，她聞得太入迷，沒聽見貝雷絲回房的聲響。

貝雷絲看她一眼，將剛脫掉的騎士外套掛到椅背上，走到她面前。

「新年快樂，艾爾。」

貝雷絲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掌心非常溫暖，腕間散發皂香，頭髮也比平時服貼柔順。

「老師……妳洗過澡了？」

艾黛爾賈特順口一問，心跳微微加速。

「嗯。」

儀式一結束，貝雷絲跟兩名神使前往事務廳脫下儀式用禮服、用藥皂洗淨全身後，換回平時的騎士服，那兩人去參加內部聚餐，她則返回房間與艾黛爾賈特相會。

艾黛爾賈特抬頭凝視貝雷絲，悄悄吸進老師身上的熱氣。

「……有藥草的味道。」

「剛才洗的是藥浴。」貝雷絲抬起左臂聞了聞。「好像有點苦。」

「會嗎？從身上聞不出來，老師的手也借我聞一下。」

艾黛爾賈特一臉好奇地朝貝雷絲伸手，貝雷絲也沒多想，就這麼將左手放上她掌心。

艾黛爾賈特暗中偷笑，輕輕握住老師的左手，指腹溫柔地拂過劍繭，湊近仔細嗅聞。

「聞起來，確實有點苦……」

艾黛爾賈特優雅地評論後，偷偷在老師手背上舔了一口。

同時緊緊抓住老師的手，讓她無法抽離。

「嚐起來，卻是甜入心扉呢。」

艾黛爾賈特微笑看向面色怔愣的老師，慢吞吞地再舔了一下她的拇指。

濕熱舌尖在貝雷絲眼中呈現誘惑色澤，粉色唇瓣噙著一抹唯恐天下不亂的笑意。

「──老師的味道，我最喜歡了。」

「……」

貝雷絲用力吐出一口長氣，悄悄做起了深呼吸。

一個不夠，再做一個……

她大口吸進空氣，仍然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忽然發現，艾黛爾賈特坐在自己床上。

房門牢牢鎖著。

艾黛爾賈特曾經說過，在古代，十六歲就算是成年──古書記載，確有此事。

心跳陡然加快，宛如戰鼓疾響，貝雷絲慢慢低頭吻住艾黛爾賈特，將她按倒在床上。

一次次品嚐唇舌交纏的甜蜜。

與心愛之人接觸的滋味如此美妙，若能徹底結合，會獲得何等程度的歡愉？

貝雷絲不敢再想，全力抵制體內可怕的衝動，終於勉強鬆開貪婪索要的雙唇。

她用左手撐起身子，右手撫過艾黛爾賈特小巧泛紅的耳朵。

如此惹人憐愛，任何時刻都必須好好珍惜呵護才行。

「……應該烤得差不多了。」

貝雷絲口中冒出沒頭沒尾、跟內心野火毫無關係的話題。

「我去端過來。」

「？」

躺在床上的艾黛爾賈特滿頭霧水，還沒反應過來，貝雷絲迅速起身逃出房間。

房門再度闔上，艾黛爾賈特緩緩坐起身子，用手指順了順略顯凌亂的頭髮。

「……真可惜呢。」

不久，兩人面對面坐在茶桌旁，一起享用貝雷絲製作的起司烤餅和綜合蔬菜湯。

帝國人的傳統是在新年拂曉前，趁夜享用為威廉大帝帶來幸運、祛除邪氣的烤餅和熱湯。

「好好吃……！」

餐點裡沒有使用珍稀食材，全是一般市場能買到的材料。

但無論烤餅或熱湯都美味到不可思議，讓吃慣奢華美食的艾黛爾賈特也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將貝雷絲準備的新年料理吃得一乾二淨。

「謝謝妳，老師。」

份量剛剛好，艾黛爾賈特用完餐十分滿足，向貝雷絲道完謝，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隨即想起自己忘了更重要的事情──剛才不小心轉移了注意力。

「老師，新年快樂！」

艾黛爾賈特笑著道賀，貝雷絲看著她充滿活力的燦爛笑容，感覺整個房間都變亮了。

「謝謝老師去年對我的照顧，今年也要請妳多多指教了。」

「新年快樂。」

貝雷絲淺淺一笑，伸手輕揉艾黛爾賈特的腦袋，起身收拾兩人用過的餐具。

「老師，我來洗盤子吧！」

貝雷絲看了一眼自告奮勇的皇女，淡淡回道：「不用，妳坐著就好。」

「唔、我在學院烹飪課也有洗過盤子，洗得又快又好喔！」

「嗯，沒有小看妳洗盤子的功力，只是……」

貝雷絲想說外面冷到呼吸會結凍，再想艾黛爾賈特會有什麼反應，馬上改了口。

「我有更重要的任務想拜託妳。」

貝雷絲從腰間解下一把短劍，連同劍鞘一起慎重地遞給艾黛爾賈特。

「『司劍者』的傳承信物，明晚才能歸還神殿，我不方便再帶去食堂，請妳替我保管。」

「咦？這麼重要的東西……」

「非常重要，所以只能拜託我最信任的人。」

「……好，沒問題。」

見老師如此嚴肅，艾黛爾賈特雖然高興到要飄起來了，接過短劍的動作卻十分小心。

「拜託妳了，艾爾。」

貝雷絲面不改色地拍拍她肩膀，伸手拿起餐盤，轉身走出房間。

等貝雷絲離開，艾黛爾賈特低頭看著短劍，回想起老師往年帶著短劍走來走去的情景，明白老師其實只是找個藉口，不讓她外出受寒而已。

「……」

艾黛爾賈特將那把短劍繫上腰間，決定在老師回房時發動襲擊。

她悄悄埋伏在房門口，等了一會，聽到一名神殿騎士與貝雷絲在走廊上對話。

「貝雷絲大人，您真不來參加聚會嗎？」騎士的聲音帶有醉意。

「嗯。」

「難得能與其他神殿的騎士長舉杯共飲，太可惜了……」騎士自顧自地嘟囔走遠。

貝雷絲打開房門，一進門就瞄見艾黛爾賈特從側面撲來，連忙轉身接住她。

「──老師，妳不覺得可惜嗎？」

艾黛爾賈特並不隱瞞，她有聽見走廊上的對話。

「……不覺得。」

「為什麼？」

「我更想見妳。」

貝雷絲坦率的答案，讓艾黛爾賈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瞬間停止運作。

「……老師也是？」她唇角不自覺上揚。「那……見到我以後呢？」

「想跟妳一起吃今年第一頓飯。」

貝雷絲順手抱起偷偷笑著的艾黛爾賈特，讓她坐到床邊，隨即單膝下跪，抬頭說道。

「如果妳今晚沒有留在神殿，儀式結束後，我也會去皇宮拜訪妳。」

「咦！？」

艾黛爾賈特面露震驚，發現自己錯過了莫大的驚喜。

老師一向循規蹈矩，要夜訪皇宮必然會提前取得同意，也就是說，她的母妃一定知情──

難怪，晚上一行人要回宮，她說想留在神殿，母妃大人爽快答應後，笑得那麼意味深長。

「老師，妳來夜訪的話，會帶上親手做的烤餅和熱湯嗎？」

「會。」

「嗚……」

艾黛爾賈特雙手掩面，發出一聲懊惱的呻吟。

貝雷絲知道她百分百在裝哭，還是忍不住起身，將她輕輕擁入懷裡。

擁抱是最好的安慰，艾黛爾賈特開心地回抱貝雷絲。

隨即想到，由於準備新年祝福儀式，老師昨天凌晨就起床工作，現在應該很累。

今天日出後，老師還要陪大神官在帝都巡迴，應該要趁現在休息。

「老師，天還沒亮，妳先睡一會吧？時間快到了，我再叫妳起來。」

「嗯。」

貝雷絲沒有拒絕，也沒有放開她。

「請妳躺下來睡，我保證不做壞事。」

「……呵呵……」

貝雷絲輕笑出聲，愉快的震動傳遞到艾黛爾賈特胸口，令她有點心癢。

隨後，貝雷絲起身坐到艾黛爾賈特旁邊，對她展開雙臂。

「乖孩子，一起小睡吧。」

「……」

艾黛爾賈特沉默而害羞地伏進貝雷絲懷裡，跟老師相擁著躺在床上。

老師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一下下耐心而溫柔地梳理髮絲。

疾走全身的亢奮漸漸平息下來，艾黛爾賈特幸福地跌進了夢鄉。

貝雷絲靜靜凝視她的睡容，回想她從小到大的成長，心中再度湧現暖流。

「艾黛爾賈特‧馮‧弗雷斯貝爾古……」

入睡前，貝雷絲閉上眼睛，柔聲施加跟司劍者和聖騎士無關的個人祝福。

「新的這一年，妳也會快快樂樂地度過。」

這不是等待時間證明的預言。

而是往後一年，貝雷絲踏踏實實、為她逐日兌現的一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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