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对明日的希望

唯有深重的叹息能与此情此景搭配。

博士怅然望着从山林阴影里飞出的十架武装直升机，还有它们悬吊着的三台牵引式加农炮。这是一片空地，他无处可躲，而且也不能躲。塔露拉随时可能出来，如果蛇蛋被砸坏，说不定光幕就会消失，他必须留下来保护塔露拉。

武装直升机在空地上方悬停，垂下缆绳，乌萨斯的精锐战士们一个个顺索而下。

博士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视他们扔下加农炮，对准自己。

领队者的肩章是上校，从外表来看，他是一位标准的乌萨斯人，熊耳、高大、壮硕。他的腰间别着铳与剑合二为一的奇怪武器，那应该也是他的施法触媒。左臂戴着一小圆盾，半透明，相当厚实。他的全身包括头部都装备了精良的甲胄，左肩更是装备了削短的火箭筒。其他士兵的装扮与之类似，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的特殊部队。

“久候了，上校先生。”

博士冷静地负手而立，不卑不亢地问候。上校摁着耳麦，走出队列，沉声道：“罗德岛的博士，你的部下很不错，训练有素。”

由于对方面部覆盖着防毒面罩，博士不太清楚模糊的语调是讽刺还是赞赏。

“此话怎讲？”

“你的部下瘫痪了我的二十辆战车，却没有伤亡报告。你的理念得到贯彻了。”

这次反而是博士十分惊讶，“按你的意思，你了解我和罗德岛？”

“当然，作为作战的一环，我事先调查过资料了。不要小看乌萨斯的情报机关。”

“……”

“巴别塔的恶灵，不，应该说‘亡灵’吧。来自卡兹戴尔的幽灵。”

“……你似乎比我更清楚我的过去。”

“失忆的事，我们也知道。我们更知道你在切尔诺伯格事件中的作用，”上校没有做出战斗姿态，只是命令部下准备好武器，在十架直升机的猎猎旋风中，他伸出右手，“我敬佩你的谋略与道义，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我们军人的终极目标。我不想在这里与你冲突，你和罪犯雅特利亚斯立刻投降，我们可以提供一个体面的死刑，并把遗体送回罗德岛。”

“我们……没有生还的选择吗？”

博士无视这次邀请。

“很遗憾。当你决定协助罪犯雅特利亚斯逃亡，并暴力抵抗我们的逮捕时，死刑同意书就由你们亲手签下了。”

“如果我说这次并不是‘逃亡’，而是对不死黑蛇科西切的铲除行动呢？”

“当然可以。你和罪犯雅特利亚斯可以在联合法庭上，尽情向陪审团与法官陈述。我只是军人。如果你们抵抗，我就当场击毙。就这么简单。”

“我以现在的身份站上法庭，罗德岛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吧。可以辩诉交易吗？”

“我不是政客，不用和我说。”

“可是，一旦我们落入乌萨斯之手，不论真伪的证据都会成为勒索罗德岛的筹码。”

“哼，你的意思是……”

塔露拉终究犹豫了。悬在头顶的手没有砸下来。

因为内心突然涌现了抗拒的念头。

……这样就好吗？

只要砸坏蛇蛋，送不死的科西切去死，这样自己和博士就都能得救？——自己被送上法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博士回到罗德岛，继续率领干员，拯救感染者？难道结局就真的这么简单？泰拉大陆存在如此简单明了、善解人意的法则吗？

不，塔露拉不相信。

最开始，自己只是想要申请离开罗德岛，与所有人撇清关系，孤独踏上殒命之旅罢了。后来呢，博士追了上来，依赖着他的远古法术压制黑蛇的意志，半推半就地让他跟着自己到了冰原。或许，在知道博士追来的刹那，塔露拉就不想死了。

因此，塔露拉想活下去。

因为想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不断让博士做出牺牲，而自己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明明自己还没有在报纸、广播、互联网等媒体上发表认罪书，也没有公开忏悔，乞求切尔诺伯格幸存者的原谅，却抢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博士赐予的原谅？

……这样就好了吗？

真的是凭借自己得救了吗？是以自己的真诚与努力，争取了赎罪的资格，而不是仰赖博士的高尚？事实难道不是，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博士，却不惜拼上性命，代替不能自救的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吗？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只是被博士开导、劝服、宽慰，还恍若受害者一般痛哭流涕，把希望全都寄托给博士的梦想吗？

博士理解自己、相信自己，所以她无论要做什么，他肯定都会鼎力相助。

同样，塔露拉也有随时为博士献出一切的觉悟。

那么，在今后的岁月里，铁窗之下的自己究竟能帮助博士什么呢？

没有。

服刑的自己对博士一无是处。

此次逃亡之旅，唯一可能的好处就是“塔露拉失去了不死黑蛇的禁锢”。

对，只有塔露拉获益了。

手臂渐渐垂下。

“……我还是……做不到……对、对不起……对不起……”

塔露拉跪倒在地，沾满泥土的指间滑过晶莹的泪滴。

又是一次苦涩的泪。

“我……我不能……只拯救我自己……”

“既然我们双方并不存在一致意见，那么我就只好采取暴力手段了，”上校一挥手，四名乌萨斯精锐士兵上前，拿着镣铐与拘束服，“请罗德岛的博士往乌萨斯大牢一坐。”

博士本就是纯粹的人类，体质与泰拉之民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这些乌萨斯士兵了，哪怕是罗德岛的基层干员都拥有轻易压制博士的体能。如果博士在这里被拘束，塔露拉也只能举手投降了。除掉不死黑蛇带来的好处，乌萨斯与龙门将坐享其成，事后还能从罗德岛身上大赚一笔——这一切都在于两人是否被乌萨斯扣押。

博士慢慢后退，试图抵住光幕来宣称这座岛的诡异之处，以谈话拖延时间。

然而，背后空空荡荡。

蛇蛋被砸破了！博士意识到塔露拉已作出了选择。

或许，可以从悬崖那里跳海逃生……

“不要让他进山洞！”

只听一声令下，乌萨斯士兵们迅捷如电，他们的铳剑布满了火花。

“糟糕——！”

他们以源石技艺强化了肉体，速度之快甚至数步以内就能抓住博士。

既然如此……

“塔露拉！快逃！不要管——”

阴暗的山洞突然被火光照亮，咆哮的烈焰形成护盾，将四名乌萨斯士兵全部震飞。话音未落，博士被龙女的手臂环住了，她仔细检视博士周身，“没受伤吧？别担心，博士，我会保护你。”

“……塔露拉？”

与数分钟前的感觉截然不同，如今塔露拉的“气”非比寻常。掌握古老法术的博士对源自古老传说的力量异常敏感，她的体内正充斥着不可思议的力之激流，那深沉的江河犹如大地的脉络，仿佛太阳自东方升起，刺破黑夜，在博士的感知中如此明亮。

“……你……怎么——难道你把蛋……”

塔露拉看都不看后边的乌萨斯士兵，她挡在博士的身前。

“是的。我把蛋吃了。现在我是不死黑蛇的灵魂容器了。”

“——你可知这样只有你死，你才能消灭不死黑蛇了！”乌萨斯追兵都不重要了，博士不顾情况地捉紧塔露拉的肩膀大喊，“不是说好要活着回去吗？！”

“别激动，博士。我可没打算死，我还要和你完成梦想呢！”

燃烧的火焰更加辉煌，如洪水冲出了山洞，在空地边缘画出火圈。

“那你……”

“如果我杀掉不死黑蛇，我将获得拯救，但不能同舟共济。”

炽烈的光焰中，塔露拉漫步走向追兵们。

“如果我吞噬黑蛇之卵，我将获得力量，但不得报仇雪恨。”

焰光的女王回眸一笑，笑靥如她的火焰般绚烂，“既然如此，我就选择更能帮助你的那条道路吧——不死黑蛇的力量是诅咒之剑——这把剑，我接下了！”

封存不死黑蛇的灵魂与精魄，在传说之岛吸收上千年日月精华与大地龙脉的蛋，究竟蕴含着多么可怕的力量？博士难以想象，他只见塔露拉的手轻轻一挥，加农炮的炮弹也好，直升机的导弹也罢，通通在空中爆炸。

烈火是温顺的宠物，如涓涓春水聚到身侧，汇入火海之中。

指轻轻一点，数百枚钨芯弹在半空升华，无影无踪。连源石高爆弹释放的源石能量，都在超音速扩散的刹那落入掌控，变成了塔露拉力量的一部分。

足轻轻一踏，迎头打来的高压热风将乌萨斯士兵吹倒在地，再压上沉重的负担，令其无法动弹；随意挥洒的火圈在眨眼间将加农炮化成一滩铁水，却没有伤到士兵铠甲的分毫。

上校惊恐万分地俯伏在地，仰望着孤独屹立荒地中央的塔露拉。

“……不可能！”

他在心中咆哮，渴望是在梦中，“人力……怎能超过机械力！？”

如果感染者与源石技艺真能超越战争兵器，乌萨斯又怎会迫害感染者，让他们挖矿？这些可以隔离培养、能当作炸弹的超级士兵，乌萨斯不可能浪费。正是因为源石技艺只有单兵至小队作战的价值，所以才被视作特种技艺，而非战术兵器。

这里有十架最先进的武装直升机，搭载30毫米机关炮与70毫米7联装对地导弹，还有三台155毫米牵引式加农炮，二十名肩负60毫米源石榴弹发射器的精锐士兵……这个等级的火力，歼灭数百人的感染者部队都轻轻松松。

“——可是为什么？！”

上校在为乌萨斯军工的尊严怒吼。

“为什么区区个体——在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个体！能反抗现代工业的能量？！”

“因为这是千年历史的重量。”

塔露拉散去火焰，此时地面作战的所有兵器都被她焚毁了。

“的确，科西切说得对。持有这份力量时，人就会醒悟历史的重担。”

直升机放下悬梯，上校指挥士兵仓皇撤退，“得禀告陛下，感染者的力量居然……”

“——但是，我不会继续科西切的道路。我已经找到了，应该奉献的理想。”

塔露拉转过身去，想要与博士对望。不过宽厚的臂膀先一步将她搂在怀里。

“……谢谢你，塔露拉。”

灯塔的光辉似乎太炫目、太耀眼了，她不禁幸福地眯起眼。

“你……不怪我吗？我擅自吞下……”

“——只要你不怪我固执要帮助你就好。”

“怎么会呢……”

他的笑容仿佛自己才是得救的那个人一样，塔露拉如此确信。

她轻抚着铁盔的侧面，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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