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平平无奇的深夜，御主的自室里。

御主停下了长长的回忆和叙述，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的凝视着天花板。

迦摩坐起身来，伸手拉开御主的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抽屉里满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绝大多数很明显并不来自这个时代。在杂物堆的正中央，就是那个御主回忆中的海蓝色香水瓶。

她拿起那个瓶子，水晶一样的深蓝色透明手指微微发光，拂过海蓝色瓶子的表面，迦摩的手心里捧着的仿佛不再是平凡的香水瓶，而像是一件巨大的珠宝。她闻到了瓶子表面隐约散发出的海洋和雪松的味道，再看看几乎还是满着的瓶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给你选的味道不错呢，不过你怎么不用呢？”

“实际上用过一两次，但是总觉得自己是得意忘形……”御主苦笑，“你懂吗？就像是努力踮起脚尖想要让自己变高的孩子。”

迦摩沉重的叹息，作为爱神的权能也一如既往忠实的给出了答案。

明明已经不是那块料却还要伪装成什么清新活力的阳光男孩，是这么想的吧。迦摩把香水瓶子小心的放回抽屉，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闹钟。深夜一点三十。她站起身来，并没有回头看向床上的御主，低声说道：

“那么，今天的商谈就到此为止。”

一阵闪光，苍白色的长发迅速缩短成齐耳的长度，高挑性感的御姐身材也缩水成萝莉的体型，一丝不挂的身体遮盖上莲花色的轻纱，双手和双脚也变成幼嫩的莲藕一般惹人怜爱的幼童的肢体。迦摩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走向房门。

“辛苦。”御主没有起身，淡淡的说。

房门口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自动门发出轻柔的机械音打开，迦摩几乎是小跑一样，离开了御主的房间。

她努力的迈着大步，向着自己的房间尽量一心不乱的走着。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胃部，觉得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觉得手脚有些发凉。

“……消化不良也要有个限度……”

她用清亮而稚嫩的幼女声线喃喃自语。得赶快回去，至少不要吐在走廊上。

在迦摩与那个毫不留情的蹂躏了名为大奥陷阱的男人之间，存在的第一种关系，毫无疑问，是“败者与胜者”的关系。

她凭依在后世的一位身世可悲的少女身上，逃出了已经化为魔域的印度，成功的连接到了魔罗的概念，成为了问鼎beast III的候选人，以江户幕府时期的大奥作为蓝本，攻击迦勒底，制造了那个陷阱，企图击败凌驾于另外一位beast III候选人之上的那个男人，以此证明自己。

然后凄惨的失败，更有甚者，还以英灵之身被迦勒底召唤系统捕获，成为那个男人的阶下囚、奴隶、角斗士、杀手……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我这几年学到的最为普遍的真理。”

自己被那个头上与自己一样长着角的女人按在召唤阵中央的地板上，努力抬头看着那个男人用一脸平静的表情说着可怖的话语。

“所以，迦摩，你一定做好了被我残酷对待的觉悟，才对迦勒底出手的吧。”

迦摩无法回答，因为她正忙着想象这个年轻的男人心里正在酝酿什么可怕的报复计划。

“我记得你是爱神，但是因为身前的一些遭遇，不想再从事这一行了是吧。”男人想起了什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迦摩的眼里比身后那个女人还要恐怖十倍，“……加油吧。”

印度神话里，周而复始的命运，因果业报，这是最常见的元素。迦摩便自此而始，见识到了那残酷无情，绝不可能逃脱，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也从她内心深处将她焚烧殆尽，比湿婆的火焰还要炽烈的业火。

“哈……我知道御主这人确实说不上是良善之辈，但是这种恐怖的刑罚，真的是有些太过份了。就算是吉尔伽美什也没这么狠心吧？”

这是迦摩来到迦勒底的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怜悯的话语。而说这话的人是有迦勒底第一弓之称，人品恶劣的掉链子女神，伊什塔尔。于是这句话便显得尤为讽刺。

“……”

迦摩说不出话来。她脸色惨白，看上去仿佛新死的尸体，酒红色的眼睛如同泥沼一样浑浊。当时正是午餐的时间，主厨红阎魔无言的给迦摩的咖喱里面加了好几大块的牛肉，然而迦摩端着盘子回到惯常的在角落里的座位上，一口没动。在她对面，伊什塔尔放下手里的银色小勺子，吃了一半的扬州炒饭也停下了。金星恶魔一脸担心的看着迦摩的脸色，发出了如上的感叹。

因为，御主对于迦摩做出的暴行，确实是惨绝人寰。

具体来说就是：

其一，恋爱商谈。不得拒绝来自御主、迦勒底员工、从者的恋爱商谈请求，并且一定要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或者至少能让当事人不那么难过的安慰手段。

其二，不得与任何人发生不出自爱情的肉体关系，但如果迦摩爱上了某人，则必须要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并令对方承认迦摩的感情是否真挚。

其三，违反以上两条命令，则日日受业火焚身之苦，永世不得解脱（具体执行者为迦尔纳）

第一条就已经足以要了迦摩的命。乍看上去，这只是要求迦摩重操旧业。但实际上，对于早已丧失了爱情与欲望界定能力，对爱情这一概念产生绝望，爱神权能已经变质的迦摩，这种行为无异于把已经长歪的盆景树硬生生的扳直，把长错位的断骨打断再重新接续起来。

而第二条则是更为恐怖的，对于灵魂的拷问。迦摩是爱神，本职工作就是把爱情赋予别人。第二条命令，是要求迦摩不使用爱神权能，自发的获得爱情，并且还要附带第三者的客观承认。这本质上相当于是要求复建之后的迦摩完成对自己的叛逆或者说超越。

加上最后针对迦摩的第三条命令，便完成了环环相扣，消灭潜在beastIII威胁的终极处刑装置。

伊什塔尔绝不会承认，此刻洋溢在自己内心的感情，确实是几乎从未有过的同情……真不愧是能在各式各样危险家伙之中纵横来去，还如臂使指统帅这些人的御主，这种头脑，该说是恶魔还是神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所以，伊什塔尔小姐，你是要找我做恋爱商谈么？”

迦摩此时的样子，介于淫邪的魔王与无垢幼女之间，是看上去刚刚要开始“青春”这一美好阶段的少女的样子。只是那仿佛死尸一样的脸色，木然的神情，只能让人觉得恐怖与怜悯。

伊什塔尔连忙拼命的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看着这样本该青春靓丽却憔悴的如同枯树的迦摩，总会传来一丝丝抽痛的感觉。就好像她有时候看着帕尔瓦蒂偶尔会觉得背脊发冷一样。

“吃饭吃饭，呵呵，说起来今天的咖喱似乎很有人气呢……”

虽然说伊什塔尔本来的打算确实是趁着吃午饭和迦摩聊聊天，顺便谈论谈论那个此刻正坐在食堂另一个角落，和好几个女从者一起吃饭的家伙。想当初在乌鲁克与他第一次见面，双方也算是经历了种种的不愉快与挫折，伊什塔尔最终决定，把他视为自己的神眷者，作为战争、丰收、性爱与美的女神的方式守护他——简单来说，就是在床上安慰他，以及某些时候刷爆无限池副本。

然而自打经历了迦勒底新旧政权交接，从者大遣返，旧迦勒底毁灭，攻略第一第二第三异闻带，于彷徨海新迦勒底定居，从者大召唤这些事情之后，伊什塔尔惊悚的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知不觉受到了如此多的眷顾和仰慕，自己作为迦勒底第一弓的地位已经有些岌岌可危……所以想要和新晋的热门从者迦摩好好聊聊。没想到却得知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内幕。

迦摩抬起了头，干枯的嘴唇不受控制的蠕动着，吐出了荒芜的真相：

“……伊什塔尔小姐，你在痛恨自己的软弱。这副凭依的身体，给了你更多的人性，随之而来的甜蜜的愉悦，同时也获得了本来不该有的软弱。”

伊什塔尔攥紧了手里的勺子。

“……这算什么？”

迦摩发出了干涸的低沉笑声。

“美索不达米亚的美神，伟大的伊南那啊……如果你没有凭依在凡人的身上，你的自信心会让你觉得，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你众多裙下之臣中略显不同的存在……可是现在，离不开那个男人的反而是你。外人觉得他是你的神眷者，但是你却想让他成为自己的恋人。”

“呜……！”

伊什塔尔发出了呻吟声。迦摩酒红色的眼睛里仿佛隐藏着深渊，曾经的beastIII的半身正从里面凝视着敢于凝视自己的存在。

“古往今来，凡是想超越神眷者与神的关系的男女，下场无不凄惨无比。因为你想啊，神爱世人，当她只爱一人时，她便不再是神，她的精神将不足以驾驭她的力量。但是……”

“但是……？”伊什塔尔难以置信的发觉，自己的语气里竟然有了期待的感情。

“那个男人，迟早有一天，不，实际上就已经是‘世人’了吧……”迦摩的眼神黯淡下去，似乎自己也陷入了无尽的遐思之中，“实际上，他现在就代表着泛人类史，无论他是否意识或者承认这个事实。伊什塔尔小姐……你不妨把他真的视作与自己同等的存在，不要再以女神的姿态接近他，具体来说……”

“具体来说……？”伊什塔尔不自觉的前倾身体。这家伙，说是达到了beast的境界，看来不是假的呢。

“具体来说，你可以平时穿多一点，穿的像个人一样。”迦摩下达了冰冷的判决，“每天都穿着金光闪闪的情趣服装和男人上床，他迟早会得金色PTSD的。”

“什……！居然，居然让我……换下这件美神的战衣……！？”

伊什塔尔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红的好像苹果。以前不是没有人痛斥过她的生活态度，然而当时她的反应就只有愤怒与憎恶。时过境迁，获得人的肉体的美神，面对同样获得人的肉体的异国的爱神，却无论如何怒不起来，感到的也是羞恼。

“信与不信，全在于你……”迦摩低下头，不再说话。她努力拿起勺子，舀起有些变凉的咖喱，艰难的送到嘴里。恰到好处的辣味和香辛料刺激着她的舌头和空荡荡的肠胃——也许不能称之为空荡荡。刚才的那一番话的反馈，确实已经传达到了她的胃里。

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骄纵蛮横，随时都能开个逆后宫的女人，却想着要独占一个男人的爱，拜托你不要再做这种不符合你性格的事情，对谁都不好！

迦摩一边想，一边恶狠狠的咀嚼彻底入味的牛肉。

伊什塔尔重新坐下，盘子里的扬州炒饭也变得味同嚼蜡。两个女人，就这样无言的，机械的摄入食物……

那天晚上，迦摩来到御主的房间门口。她没有进去。房间门口的LED屏幕上清晰的显示着锁定的状态。迦摩足足等待了一个小时，房门打开，出现的不是御主，而是——

“啊，是迦摩……谢谢你。”

是穿着一身看上去有些豪华，但是好歹算是正常人类服装的，脸色绯红的伊什塔尔。

整体黑色的短连衣裙，上面有细细的白色竖条纹。裸露的香肩上披着白色的皮毛披肩。平时漂浮在空中所以从不穿鞋的她，现在也穿着白色的高跟凉鞋。浮夸的头饰不见了，浑身的金色只剩下脖子上的金项链以及紧束腰间的腰带扣……视觉设计的很好呢，把本来不算很丰满的胸部强调出来，效果上比原来大了一号。

（作者注：街机版伊什塔尔灵衣，社交界的女神）

迦摩抽了抽鼻子。屋子里，以及眼前的女神身上传来了香水盖不住的荷尔蒙味道……两者都有。迦摩的视线略略向下，看见了女神短裙下的大腿内侧，似乎有略显浑浊的液体正缓缓流下。

“……呜……”

女神似乎是察觉到了爱神的视线，连忙低着头，小跑离去，飞行能力都忘了用。

迦摩没有看女神离去的方向。她径直走进御主的房间。

房间里的样子和平时别无二致，整洁到让人觉得无机质，只有床头和房间角落的观赏植物给整个房间提供了不多的生机。御主坐在床边，脸上微微有些薄汗。他穿着干净的黑色T恤，其下可以看到清晰的肌肉轮廓。床单显然是新换的，床头旁边地上的纸篓里可以看到满满的纸巾的残骸。房间另一边的淋浴室的玻璃上还残留着蒙蒙的水汽。房间里弥漫着比伊什塔尔身上浓厚数倍的荷尔蒙气息，撩拨着迦摩的鼻腔。刚才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玩的很开心嘛。”迦摩语气冰冷，从房间角落拿过一张折叠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御主的对面，看那样子不像是个娇媚动人的邪神，而像是刚刚从职场归来身心俱疲的社畜。

“你这半个月的表现还可以。”少年，不，男人淡淡的说，“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迦摩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你他X的！”迦摩低声怒吼，“如果我能自杀，我早已经把自己弄死七八次了！泛人类史居然选出了你这样的修罗恶鬼来拯救世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没有选择我，一切都只是偶然。”

男人伸手拿过床头的水杯，仰头痛饮，仿佛里面不是运动饮料，而是烈酒。

“那我这运气真的是倒霉到家了，幸运B，我看是E-还差不多！”迦摩低吼着，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无力，“早知道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让那个男的吃了我，省的遭这份罪！”

“第四异闻带的事情暂且不提……”男人放下水杯，残酷的拷问还要继续，“如何？这半个月的工作感想？”

“你他X的能不能收敛一下！？不对，你他X的能不能再放纵一点！？”迦摩的指甲都快把掌心戳破了，她声音嘶哑的怒吼着，咆哮着，但是就是不愿意从那个舒服的折椅里面站起来，“明媒正娶的正宫一人——这一点也许还值得称赞，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能大大方方的把BB那个女人称作‘岳母’而没被她和她女儿打死。与你打着各式各样的关系，有规律性的肉体关系的女性从者——18人，18人！甚至还包括你的岳母BB——虽然她的说辞是只把你当作代餐——扯淡呢！？开什么玩笑！？什么‘人性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什么‘爱的众多侧面之一’，什么‘无偿之爱’、‘神眷者’、‘师徒关系（意味深）’，我杀了你哦！？而且这还不算完，迦勒底女从者怎么也得小一百号，这里面除了已经有恋爱关系的你没对人家出手，这很好，但是其余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些人露出小儿女情态天天找我问来问去，我每天晚上回自己屋子里都要吐十分钟，把灵基吐到半空吗！？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现在就让迦尔纳烧死我！？”

迦摩大喘着粗气，男人拿过床头还有一小半的水杯递给她。迦摩一把抓过，一口喝了个干净，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点病态的嫣红，仿佛回光返照。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她们也知道。”男人接过水杯，起身从水壶里又倒了一杯，“至于你，想死还早的很。你的宿命就是为了我战斗到拯救人理结束的那一刻。”、

“杀了我吧！”迦摩哀号，“我不想再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了！就拿刚刚那个女人，伊什塔尔来说！我能给她的那只是个小小的建议而已啊！你知道那个女人心里的感情已经如同太阳一般膨胀起来了吗，和遥远的宇宙中她的原型体甚至都产生了共鸣啊！那可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神才能带来的灭世之光啊！？我现在就好像被自己编织的巨网撕扯的蜘蛛一样，想死又死不了，每天都在体验被五马分尸的感觉！我早已经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是现在，我连这个字都不想看到！什么充满宇宙的爱，我现在甚至希望这个字从宇宙里消失啊！”

“你还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说明你还有能力挣扎下去。”男人递过水杯，迦摩仿佛沙漠里跋涉的即将渴死的人一样，迫不及待的痛饮，“只不过，痛苦之后是湮灭还是涅槃，那就很难说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迦摩嘶哑着吐出了憎恨的言语，激烈的情感如同黑色的海浪，在划过闪电的风暴之下翻腾。

过去的她，是穿破这风暴与迷雾的导航者。后来的她，进入这片风暴，飞翔于风暴之上，获得了操纵风暴席卷世界的力量。现而今的她，被别人掀起的风暴，吹的摇摇欲坠。

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己真的曾经是爱神吗？唤起爱情的存在，是这样无力的吗？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迷宫的尽头，自己被打倒的时候，失去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多吗？

确切来说，是看到了本该由自己掌握的东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

“想杀我的多了去了，麻烦你先去领个号。”男人嗤笑，“决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迦摩放下水杯，无力的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御主的房间。她的身后，年轻的御主微微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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