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鸡自然是有的。

但我更看重的是餐桌上有没有面包和盐。

面包和盐是待客之礼，代表着对宾客的承认，友善，和庇护。

所以当老奶妈将面包和盐放在艾瑞亚面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至少这个老骑士大概不会在饭桌上动真刀子了。

“我家在请客时也会这么做。”艾瑞亚对爸爸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大大方方的撕下面包，蘸了蘸盐，津津有味的嚼起来，“嗯咕……面包很香……”

我看见老奶妈露出一点微笑。

那面包是她做的，艾瑞亚的夸赞已经让她对这个女孩留下了一个还可以的第一印象。

我看向爸爸，想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一些信息，但老骑士除了一如既往的微微抿着嘴，双眼露出一些审视的神光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然后，他笑了。

不知是不是我今天过于紧张，我总觉得这个人在我面前似乎开始陌生了起来，或者说“立体”了起来，他似乎还是很顽固，但顽固之下又有一些我平时没注意到的特质在逐渐展现。鹰隼般锐利又高傲的气质下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东西，在他决定接见艾瑞亚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来。

我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你叫艾瑞亚，是吗？”爸爸开口了，声音中带着长辈的和善与亲近。

“嗯嗯。”小熊崽点了点头。

“出生自乌萨斯？”

“嗯嗯。”

“加入了无胄盟？”

“嗯嗯。”

“为什么？”

“因为看不惯有些人的胡作非为。”

“你的意思是，骑士在胡作非为？”

“有骑士在胡作非为。”

佣人把艾瑞亚念叨的烤鸡端了上来，皮烤得酥脆，留着金黄的蜜汁，肚子里还塞着满满的蘑菇和腌肉，还细细的铺了层香料。

我咽了口唾沫。

爸爸抬了抬手，示意佣人把烤鸡放在艾瑞亚面前。

“我想知道你对骑士的看法，小姑娘。”爸爸摊了摊手，“你可以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从乌萨斯人的角度，杀手的角度都可以。我想知道别人对我们的看法。”

他是想开始改变自己吗？还是说他想用这种方式去评鉴艾瑞亚的为人？

“爸，艾瑞亚还是个孩子……”

“孩子的想法就不值得倾听吗？”

确实，小时候爸爸总是喜欢让我们对一些事发表看法，大姐和二姐读的书比我多，看的东西也比我多，每次都可以从很多我想不到的角度侃侃而谈，每次都让我觉得自己十分笨拙——然而姐姐们从不取笑我，爸爸也总是很尊重我。然而这次爸爸的“尊重”却让我更加不安。

唉，话说回来，我该怎么和爸爸说姐姐们的事情呢？

“我爸爸和我说，卡西米尔的骑士是一群被浪漫主义和传统思维浸泡的职业战士，虽然古板，顽固，但还是可敬和可畏的。”小熊崽拿起餐刀，切下一块鸡肉放进盘子，“但在我看来，有不少人倒是空挂个名头招摇撞骗，多行不义。”

“不错。”爸爸点了点头。

“所以人们才需要被从古旧的信条中解救出来，人们需要从田地离开去到城市，需要拿走骑士的权利赋予给他们真心觉得可以托付的人手里，”

“那么你又怎么能确定所谓的可以托付的人不是一个伪君子呢？”老骑士不屑的打了个响鼻，“没有信条约束，那些资本家可不都是什么好东西……”

“伪君子也好过那些真的目无法纪为非作歹的混蛋，不是么？那些在残忍税法下挣扎的村庄，不被铭记的流民，哪个不是旧体制带来的弊端？人们理应有权选择自己的偶像与管理者，而不是被古板信条中的义务束缚。”

“骑士是卡西米尔的救主。”爸爸不笑了。

“骑士是卡西米尔的枷锁。”艾瑞亚也不笑了。

“你一个乌萨斯人凭什么对卡西米尔的光荣传统指手画脚。”爸爸的声音变得干硬又粗糙。

“因为我也见过被荣誉感杀死的人。”艾瑞亚的话语中的冷意不比爸爸的少。

“你们……”我开口，想缓和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爸爸本来应该是想评判艾瑞亚的为人的，但是艾瑞亚满口跑的火车一下把话题的本意拉偏了——这根本不是我的愿望。

作为回应，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爸爸用力的敲了下桌子。

“让她说。”

“我的爸爸，他是乌萨斯的军人，你一定见过毕奎斯身上那把斧子，那就是他的。她因为染上了矿石病被逐出军籍，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一名军人，他不愿意苟活。”

于是艾瑞亚的爸爸自杀了，用一把朋友送给她的铳。

他在遗嘱里让艾瑞亚来找我。

“所以荣誉感这种狗屎只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为了自己那点追求把我扔在这世界上。所以我才不会尊重这种荣誉的奴隶，荣誉这种几个人编出来的噱头能让人心安理得的伤害他人，是天下最无耻，最下流的骗局。”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老奶妈在看着艾瑞亚，爸爸也在看着艾瑞亚，我看着他们所有人，而艾瑞亚只看着烤鸡。

我不能认同她，却又不忍反驳她，她才十四岁，却已经饱尝过被压迫的苦楚。

良久，爸爸才叹了口气，“你吃完就走吧，还有毕奎斯，如果你愿意和她一起走也无所谓。”

这是逐客令，连我一同赶的那种。

接下来的午饭并没有什么意思，艾瑞亚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爸爸却看起来郁郁寡欢，老奶妈常常把视线投向小熊崽，我的心里又满是混乱和纠结——事情本不该是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和平共处，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

世界确实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即使是我认为的好人也会因为种种原因互相对立，大概冲突确实是世界永恒的主题，不过……我倒是无所谓了。

饭后老奶妈说要帮我们整理行装，我希望能帮她打理要带走的东西，却被拒绝了，她说希望我和艾瑞亚好好休息一下，毕竟舟车劳顿那么远却又要赶紧离开确实是有些不合适。于是我在老奶妈清理出来的客房里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午觉，在被早已习惯的低语吵醒后，我就回到我以前的房间找艾瑞亚。

艾瑞亚也已经醒了，她醒的比我还快，而且神采奕奕，看来午饭的事情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说实话，你小时候生活的还挺温馨的。”

确实，比起已经成了孤儿的艾瑞亚，我的环境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但我丝毫开心不起来，只是让她帮我穿甲。

于是艾瑞亚一边帮我连接着盔甲一边跟我说道：“帕莱奶奶刚刚来过了。”

“帕莱奶奶？”我一下陷入了疑惑，然后我才回想起来，帕莱是老奶妈的名字。

“怎么呢？”

“她见我很喜欢你们家的烤鸡，帮我们烤了只更好的带在路上吃，还要我把武器交给你。”艾瑞亚拉开柜子，武器带拿出来在我的磁力武器带上绑好。

我的连枷，艾瑞亚爸爸的战斧，族剑“哥隆尼亚”，还有那块我从骑士陵墓中得到的盾牌。

我想说些什么，但艾瑞亚却将食指竖在唇前，我心领神会的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专而和她拉起了有的没的的家常。就这样离开了家，开车在渐暗的黄昏里走了段路后，我们来到了归属于利奥康沃家族管理的农村的附近。

“你知道你家族的猎场在哪里吗？”艾瑞亚用纸条写道。

我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步行去那里。”她接着写道。

“为什么，你想打猎吗？”

“不是我想打猎，是你爸爸想打猎，不仅是打猎，而且是一个人出去打猎，帕莱奶奶告诉我他决定傍晚一个人去猎场散心，过几天回城堡，所以我们要去见他。”

“你想干什么？他不会欢迎我们的。”

“笨蛋毕奎斯。”艾瑞亚做了个鬼脸。

我有些窘迫，脸红了起来：“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爸爸在等我们。”

“他只是出去散心罢了，为什么是在等我们。”

“你跟我说你爸是在权力斗争中他们那代唯一的幸存者。”

“是啊。”

“那你怎么能把你爸爸当笨蛋看呢？”

我愣住了。

“走吧，今天就在这扎营。”艾瑞亚说，然而她拿着的并不是野营用具，而是她的那把巨弓和箭筒。

我带着武器跟艾瑞亚下了车，钻到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她四下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下次进城换车之前我们不能在那车上开口聊任何重要话题，这些人是真的混蛋。”

可惜我荷包里的钱并不足以买辆新车，我身上的甲倒是可以换几台新的。

我摊了摊手，示意继续话题。

“毕奎斯，那些真的能打的骑士，他们打得过数十人布下的冷箭和陷阱吗？”艾瑞亚伸出手指，开始计数，“再来，就算真的没人能杀他，现在想把一个人踢出局的方法可多了去了，卡西米尔可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那么多骑士被企业家整得身败名裂，背井离乡，为什么利奥康沃爵士作为这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员却没有被仇敌赶尽杀绝呢？”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爸爸不值得动……嗯？”

爸爸的武艺高强，性子一向也暴烈，从我小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跟我强调荣誉，信念，身份等概念，我一直觉得他是个绝对守正不阿的刚直骑士。但那些真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莽夫早应该被想办法处理掉了——就像拉·曼切一样被我和无胄盟的刺客们暗算解决了。

“他要是真的和那些蠢货骑士一样，你们这个家族早就已经完蛋了。”艾瑞亚竖起第三根食指，“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还有对于家族的责任，但又希望将家族的精神传承下来，才会用这种方法教你们这些东西，何况，你也说了，你那两个老姐都成了企业家了，你爸爸要是真的是那种笨蛋莽夫，他再怎么说也应该先去找你两个姐姐的麻烦，对不对？”

我只得点头。

“要我说，他大概也明白骑士这个阶级逐渐开始式微了，所以也没阻止你两个姐姐去移动城市里飞黄腾达，当什么黑心资本家。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家族应该比什么骑士精神重要多了，笨蛋毕奎斯，在这种环境下能活的这么好，你爸爸能是笨蛋吗？”

“但是……他仍然轰我们走……”

“让你带上族剑走，这还不明显吗？”艾瑞亚指了指哥隆尼亚，“他仍然承认你，你比你的姐姐更加优秀，更符合他的期望。依我看，他大概也已经知道你家全是窃听器了，连我这种无名小卒花三分钟就能发现的事情，一个富有斗争经验还天天生活在这座城堡的骑士老狐狸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和我们一样，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的话恐怕掺着七分假的。他故意立刻出门，肯定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跟咱说说心里话，如果我们真的听他的白话就这么跑了，才是真正的超级大笨蛋。何况，如果他真的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们也应当提醒他多加注意，对不对？”

我其实更愿意相信艾瑞亚的话是空穴来风，毕竟爸爸在我们面前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形象，突然告诉我说他的一切都别有深意，确实挺让我不敢相信的。但艾瑞亚说的话偏偏又有理有据，让我无从反驳——我又开始不安起来，我原以为自己看的比爸爸更加通透，但那如果他真像艾瑞亚所说的那般明智，那他的为人处世就远不是一句“老骑士”可以形容。

我的爸爸依然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学习。

“你说得对，”我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起来，“看来我确实有很多要学的东西。”

“你的骑士旧思维还是在限制你看问题的方法呢，笨蛋毕奎斯。”艾瑞亚侧过身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梁，轻跳起来搂紧我的脖子，“你还有得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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