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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全本) - 10,6

[db:作者] 2025-07-22 21:31 5hhhhh 6980 ℃

  她相信。

  正是因为相信,她才会选择最后来到这里。

  不是刘爽,也不是段成程。

  是清远让她来的地方。

  可是,她不能接受他一个人在努力她却什么都不做。

  这种行为,对她来说无异于坐以待毙。

  盛佑离开之后,凌思南掏出了手机,翻找出母亲的号码。

  [ 三天后的订婚宴,我会去。] [ 我会,和沈昱订婚。] 一如之前的计划。

  三天后。

  因为就是走个形式,所谓的订婚宴没有太大的排场,甚至连当天邀请人来的名头都不算是正式的,主要目的是环宇世贸今年的答谢会以及来年展望,此外会宣布两个重要事件,其中一个自然就是沈昱订婚这件事。

  也只有凌家订婚宴订婚宴地挂在口头上。

  但是该请的两家亲戚和重要合作伙伴归了包堆也凑了二十桌左右,甚至有几个特邀的媒体,宴会场定在清河市当地堪称奢华的水上威斯汀酒店。

  今日的凌思南格外漂亮,这一切源于早先沈昱看不过她今天仍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模样,给她安排了个圈子里知名的化妆师。

  她坐在那里,旁边是哗啦啦往下循环淌水的幕墙,与静止不动的她形成美妙对比。

  酒店的打光很温柔,两条藕臂从她高定的连衣裙里钻出来,白莹莹的,搭在腿上,仿佛在发光。

  得体的剪裁让少女的腰身不盈一握,脖颈从脑后到琵琶骨之间,脆弱的骨线呈现一道柔顺的弧,仿佛湖中收颈而眠的天鹅低低搭着,纤细,又自我。盘起的公主辫别上几颗珍珠,几缕额发打着卷儿垂下来,随着女孩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

  不过是拿着手机的一个侧影,就足以让人屏息。

  「我真不知道你搞什么!」跟前的沈昱猛踹了一脚边上的包厢门,并没有沉陷于女孩的美色里,反倒甩手把她丢在了原地,转身离开了。

  凌思南依旧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良久,周遭只有水流的声音。

  「你最好别给我打小算盘。」刘海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既然你说了同意和他订婚,就规规矩矩做好你的身份,这时候你惹他生气?」

  凌思南目色空无地抬起来:「我忘记了订婚戒指。」

  女人一怔,眉头紧皱:「你是故意的?」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给了我订婚戒指让我留着,太贵重了,我平时不敢戴。」凌思南的手一遍遍摩挲左手的中指,慢慢抿起唇瓣不发一语。

  「你放哪了?」

  她的声音很低:「家里,离开家的时候太匆忙了……」

  似乎想起了几天前家里那场人伦闹剧,邱善华偏头笑了声,转回来看她,没过两眼,又气得把头撇开去一阵阵地发笑:「就你这样也敢离家出走,就你这样本事也敢对你弟弟……」说到最后两个字,邱善华整个语气都哆嗦起来。

  「我已经答应和沈昱订婚了,你还要我怎么办?」凌思南抬起水眸,里面的光一层层漾开来,是人都会为之动容:「不要再关着他了,只要你能让我见他,要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你还以为我会带他来?让你们两个闹得还不够吗?!——搞清楚,从今往后元元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邱善华脸上的皮肤随着怒意微微抖动,好半晌,似是想起了目前所处的境况,又强行压抑了下来,「戒指你放家里什么位置?」

  「床头柜。」凌思南说,「可是现在妈妈你去也来不及赶上沈叔叔的发言……」

  「闭嘴,我不想再听你叫我妈妈,我生不出你这样的孽种。」邱善华拿起手机按了几个号码,「我会让人去拿,不是你操心的事。」

  匆匆地交代过后,邱善华又低头扫了凌思南一眼。

  十八岁的少女,清澈,美好,易碎。

  如果不是那件肮脏的恶心的背离人性的龌龊事,也许她可以考虑成为家人的以后。

  但这个女儿竟然,染指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宝贝。

  现在?

  让她带着对凌家的愧疚,一辈子为自己赎罪,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不可能原谅。

  永远都不可能。

  带着作呕的反胃感,邱善华也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凌思南望着空无一人的休息室,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手机震动,她拿起,盈润的唇轻轻开合。

  「所以,他肯定没有出来过。」凌思南寻求确认,「……嗯,麻烦您费心了,盛叔。」

  挂断通话,她飞快地在手机上发出一串消息:[ 她让人去了。]

  捊起裙子,她踩着高跟鞋一路回到了主宴会厅,坐到了沈昱边上。

  彼时沈昱正靠在椅子上听着自己的父亲在会场中央慷慨激昂地朝来宾陈词敬酒,见她落座,瞥了她一眼。

  凌思南微微垂眸。

  沈昱勾起嘴角,又把脸侧开了。

  酒过三巡,宴会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有工作人员来为凌思南和沈昱准备,因为很快就要宣布订婚,他们需要上去做一些简单的发言。

  在那之前,沈国旭要先发表另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未来几年环宇世贸要发展澳洲市场,需要一个稳定长久的合作伙伴……」

  凌思南抬头望着聚光灯下沈国旭的轮廓,想起了今日见面时,塞到她手中的那个大大的红包。

  对不起啊,伯父。

  不管如何。

  此时距离凌思南一个身位的凌邈正在接电话。

  在沈国旭的宣布落下最后几个字时,听见电话中下属报告的凌邈,脸上也是风云变色。

  他震惊地僵在椅子上,同一时分和邱善华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席上的酒杯砰地被邱善华失手碰到了地上。

  她猛地转过身,拉起凌思南就往门外走。

  这个举动引发了全场的瞩目,沈国旭更是深深皱紧了眉。

  一路再次拉扯到了主厅对面的休息室。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为什么环宇最后选的合作伙伴不是我们!」邱善华的美目圆睁,一只手搭着屏风,另一只手按在胸口,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耳中听到的。

  凌思南进来的时候就被狠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做了手脚!是不是!」

  「我没有,妈妈。」凌思南鼻头泛酸,流露出一声哭腔:「你让我和沈昱订婚,我就和沈昱订婚了啊,我还有什么做的你不满意的吗?你们生意上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邱善华扶着屏风,指甲尖几乎抠了进去:「当初我告诉你,只要你和沈昱好好相处三个月,三个月后不管订婚不订婚,只要那份合同谈妥就可以,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知道?!」

  凌思南因为她眼里森然的狠而往后退,「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是听你的……」

  「我不会再信你了,凌思南——你以为你做出了那种事情,我还会信你说的哪句鬼话?」邱善华步步紧逼,朱红色的唇一字一句往外蹦着字音:「我们当初为这个合同费尽苦心,结果你就算卖了身都搞不定一份合同,你活在凌家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说我是灾星吗……会克死你们。」凌思南声线压下来:「哥哥们死了,爷爷也死了,就连二伯都死了……也许我早就不该活在凌家了吧?所以你才会迫不及待地把我送给沈昱,反正要克,克的也是沈家人。」

  「可是我至少还是有点利用价值的,如果我能和沈昱订婚的话。」她问,「难道这样还不够么?」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邱善华狂躁地将手插入发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焦虑不定的状态:「来不及了,这下都来不及了!」她怔怔地将焦点集中在一处,又骤然转过头来:「都是你,都是你干的,如果和沈家订婚连合同都拿不到,还要你有什么用!沈国旭最疼那个儿子,你找沈昱——做什么都好,让沈家改变主意!」

  「妈妈……难道我和沈昱订婚的意义对你来说,就只是那份合同?」她默默地,轻轻地问:「难道你一点都没有为我想过?我会不会幸福?——为什么你心里就只有弟弟?!」

  「啪」地一掌,在这个空间里清脆响起。

  「别跟我提元元,你真让我恶心。」邱善华的手掌定在半空,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为凌思南阻挡,这一掌不遗余力,震得她耳膜鼓捣得嗡嗡作响,而邱善华只是盯着她脸颊上清晰地巴掌印,转身撂下一句——「你会不会幸福,和我有什么关系?」

  邱善华心乱如麻地一步步踱回了对面的主厅。

  推开门的那一刻,凌邈恰好和她相撞,神色前所未有冷沉,沈昱紧跟其后拉住了他。

  主厅里大大小小百来双眼睛的视线都投注在夫妻二人身上。

  邱善华不明所以。

  人声议论纷纷,全场哗然。

  邱善华蹙着眉看向丈夫,而这一刻的凌邈已经面如死灰。

  是现在的她看起来太狼狈?邱善华试着昂首挺胸环视着主厅的宴会场,面容精致、仪态端庄,力图维持的高傲如一张面具,戴在这个四十多岁的美丽女人脸庞。

  「妈妈。」身后响起了凌思南的声音,「你怎么站在门口呢?」

  邱善华的眼瞳陡然微缩。

  因为那个声音……不仅仅从身后传来——更在全场四面八方扬起。

  她像是慢动作一般旋过身,仔细打量背后的凌思南。

  女孩抬起手,轻轻整理着衣领下的纱网,每碰触一下,主厅里就会回荡着一片沙沙作响声。

  凌思南淡漠地扬起眉眼,说:「怎么办,好像忘记关麦了。」

  那之后是怎样的混乱凌思南已经不记得了。

  只知道如果不是沈昱拉着,整个会场大概又会演变成家庭暴力的现场。

  这场混乱夺去的不仅仅是凌家的脸面,更是沈家的。

  凌思南犹记得沈国旭离开时深深望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是气急败坏的失望。

  凌思南半倚在墙边看着宾客陆续离开。

  旁侧递过来一个东西。

  凌思南低头瞟了一眼,是冰袋。

  沈昱也靠上墙,「那一下真狠,会场里都听出爆破音了。」

  凌思南拿起冰袋敷在脸上:「哦。」

  「就这样?」沈昱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起来别提有多愉悦:「大仇得报,不爽吗?」

  「你爽了吗?」凌思南瞥他。

  「一般般吧。」沈昱翘着嘴角想了下,「看他终于知道自己就算占着几个臭钱在别人眼里也就那么几斤几两的时候,我觉得还有点意思。当时告诉他我要订婚的前提是他不能跟长凌签合同,他还说这样试探人心没什么意义,真是笑死我了。」

  凌思南直视着前方的酒店大堂。

  「你说你当初何必在我面前演戏,一早跟我说好了不就成了,我们是目标一致,各取所需。」

  没错,公演结束的那一夜,沈昱找到了她,两人达成了联盟。

  最早凌思南本来是打算孤军奋战的,在沈昱面前败坏凌家的声誉,让沈昱介入沈凌两家的商业合作里,直接破坏那份父母心心念念的合同,可是沈昱要的更多,他想要让父亲不再介入他的生活,想让父亲看清自己不是无所不能,不是通识人心,想让父亲尝尝挫败的滋味。

  「哎,倒是有点后悔,其实真能订婚也挺好。」沈昱一声叹息,「你说是不是,小丫头骗子。」

  但凌思南知道他只是在逗趣——沈昱有喜欢的人,只是他喜欢的人,沈国旭不喜欢,沈昱就故意一天到晚地浪荡。

  所以她弯了弯唇:「你还是想好回去怎么跟他交代吧,我不信伯父看不出来你算计他。」

  「反正他也不会再找你把那笔钱要回来。」沈昱哈哈笑着,「你看,他给你的那些见面礼粗粗算一下,大概也有二十多万了吧?就算退婚了,也还是你的,算是白捞。」

  「白什么啊,大叔。」凌思南无语:「我这是用名节换来的。」

  「叫哥。」

  是的,她需要那笔钱。

  哪怕是用一场闹剧,一个世人口中的名声来换。

  既然母亲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必须要抓牢。

  凌思南走进宴会厅。

  侍者端着碗盘和她擦肩而过,主桌边一个人影颓丧地坐着。

  父亲已经先回公司处理烂摊子了。

  留下这个在今天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女人。

  「我曾经……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一个人会如此厌恶自己生出来的骨肉,在我什么都没做错的时候,没有理由的啊……」

  凌思南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

  「我也曾天真地告诉自己,也许她只是不够了解我罢了,如果我足够优秀,足够乖巧,也许她会疼爱我,会发现我只是值得疼爱的那个孩子。」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小孩子才需要理由,大人只要一个结果。」

  她轻轻笑了一声:「我是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的。」

  她已经不在乎母亲听不听得见,反正……她一直也听不见。

  「八岁以前,我很不幸,因为这世界上最应该爱我的人她并不爱我;可是十八岁以后,我何其有幸,因为我最爱的人他也爱我。我还是要最后在这里叫你一声妈妈,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给我生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让我往后的人生不再孤单一人……让我知道,身而为人,未来可期的滋味。」

  「凌清远,我接收了。」

  「后会无期,妈妈。」

  她郑重地凝视着母亲再一眼,转身,回头。

  关上门的那一刻,门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声。

  凌思南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正准备掏出手机,它却先一步震动起来。

  她的神色有些兴奋:「怎么样,他——」

  「你先别激动。」电话那端,顾霆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公寓我进来了,但是……」

        他环顾四周已经搜寻干净的每个角落——

  「这里,没有凌清远。」

              第一百零一章

  凌思南从来没有一次在这个冷清的大房子里看过这么多人。

  父母、凌家的一干亲戚,不管打的着的打不着的,还有身着警服的两男一女。

  凌思南站在角落里,人群来来去去,她仿佛和这个世界身处不同次元。

  早十点,距离凌清远失踪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

  小区监控依稀捕捉到的人影显示——清远是在昨日订婚宴父母出门之后紧接着离家的,戴着鸭舌帽轻装上阵,连背包都没有。

  尽管依照法律人口失踪需要24小时才能报警,但以凌家的关系,派几个派出所民警上门帮助也不是难事,毕竟作为本地的缴税大户,凌家受关注度不低。

  凌思南在这个家当然不受欢迎,但父母在这个节骨眼也不会放她离开,毕竟对他们而言,凌思南是凌清远离家的最终目的——凌思南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不对,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她却没有收到关于凌清远的任何消息。

  谁都没有,盛叔、高航、顾霆,甚至连远在美国的姑姑她都问过了,谁都不知道凌清远去了哪里。

  就算手机被没收,他也一定可以联系到她。

  因为,他是凌清远啊。

  她抬头看向沙发上颓丧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

  地上散落着瓜果残骸。

  这是五分钟前,凌邈发飙迁怒的后果。

  他的颓丧不仅仅是源于凌清远的失踪,甚至说可能更多不来源于他的失踪。事实上从昨天订婚宴的末了,凌思南就听说了亲戚们的风言风语——因为建立空壳公司让利,被举报从长凌牟取违背公司利益的金钱,凌邈被剥夺了长凌澳洲分公司的CEO职位,仅剩长凌远洋的管理权也摇摇欲坠。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凌邈急于要和环宇合作的原因。空壳公司的贸易陆续出了问题,贪污被人抓到了把柄,凌邈想用一件功劳……以及功劳带来的某些灰暗收入,来说服董事会的某些成员为他站边。

  然而原本的功劳没有到手,反而让凌家在这个圈子里丢尽了脸,所以董事会的处置自然也不留情面。

  大叔伯是开除父亲的首要推手,昨天前脚刚宣布了父亲被撤职,今天后脚却带着假惺惺的好意上门来看凌家孩子出走的笑话,凌邈气得把果盘全砸到了他脸上,差点亲兄弟阋墙大打出手。

  但这些,都和她没关系了,家里有钱也好,没钱也好,她在乎的只有弟弟。

  现在从明面上来看,凌清远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所以来探视的亲戚们也都只是随口安慰凌邈夫妇几句,更多人不过借着这个机会来看戏,没多久就鸟兽散了。民警口头问了一些情况,但毕竟失踪时间不算长,更达不到立案的程度,所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不是我们不关注,我们也要按照程序来,监控里他自己离开小区,没有被胁迫也没有被拐卖,离立案标准还差得远。」民警之一尽责地解释,「再等一等,我们也会在附近留意,孩子这个年龄出走的不少,一时意气,没多久知道苦了就会回来。」

  「不是……不一样……」邱善华望着禁闭室打开的房门,怔怔说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离家出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见邱善华似乎意有所指,问询的民警顿了顿。

  邱善华的目光转瞬变色,冷冷地看着角落里的凌思南。

  凌思南垂了垂眸子。

  民警走上来,「你是他姐姐吧?」

  「她不是!」邱善华扬声,「他没有这种姐姐!」

  凌思南抬起眼来,瞥过母亲。

  清官难断家务事,民警也不便多问,只能给了她一张警民联系卡:「如果你弟弟有什么消息的话你可以联系我们。」

  「好。」她正准备尾随民警离去。

  「凌思南!你不可以走!」邱善华蓦地站起身,「元元一天不回来,你一天别想从这里离开!」

  她皱了皱眉,站住脚。

  「我十八了。」慢慢转过身,她有些轻嘲地道:「你也想囚禁我不成?」

  这句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身后的三个警员都一愣。

  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当初清远给她安排的住处。

  小公寓很久没住人,有些地方已经生了灰尘。

  凌思南认真地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出了一身汗。

  接下来两天,家楼下一直都有人看着公寓的出口,她知道那是父母安排的人。

  他们在等清远。

  可是有什么用呢?凌思南盯着手机,手机里全都是同学和朋友发来的问候。

  就是没有那个她想见的人。

  你知道我电话的。

  为什么不找我呢?

  凌清远失踪将近72个小时后,那天那个民警大叔联系了她。

  她坐在派出所的询问室里,民警坐在桌案前做着笔录。

  「你别紧张,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民警大叔往桌上放了几样东西。

  凌思南低头看了眼,是几本笔记,而最上面的那本,她还记忆犹新——那个夜晚,正是因为她偷看了这本卡通封皮的日记本,她才正视了自己对清远的感情。

  「我们在你弟弟枕头下找到的,你知道这里面记录的时间是什么意思吗?」

  她如实回答了,说出答案的时候,对面的民警大叔和他身边的搭档眉头都皱了皱。

  民警继续正色问她:「我们在公寓的沙发上找到了一些新近的血迹,而且据说他离家出走前,你们家似乎大吵了一架,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思南嚅了嚅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清楚——只要能找到清远,她不介意暴露他们的关系。

  然而另一个民警快步走了进来。

  警员们耳语了几句,凌思南依稀听到「刚刚」、「视频」、「阡江」什么的,他们的表情凝重起来。

  后来凌思南才知道——他给母亲发了一份视频遗书。

  她当然不可能从母亲那里看到,只知道视频的末了,他跳进了横贯清河市的阡江。

  视频以淹没的水波作结。

  那晚凌思南回家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

  母亲拉着她在她身上抓出了好几道血痕,要不是民警拦着,估计连衣服都能被她扒拉了,可是她居然不觉得痛。

  但也不是难过。

  就是……说不出来。

  她没有傻乎乎开始掉眼泪,感觉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一盘散沙,东一颗,西一点,她努力地想把它们串联起来,可是总是缺了点什么。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他不可能真的寻死。

  那不符合逻辑,在他告诉她「还不是时候」的时候,在他逃出了那个家之后——不懂他的人可能会觉得,一个被父母逼上绝路的未成年,一个强压之下扭曲的优秀学生,甚至是一个父母眼里对畸形恋情求而不得,得知自己姐姐即将和别人订婚的儿子,自杀是解释得通的。

  可是,他是凌清远啊。

  就算要死都可能拉上全世界给他陪葬。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但她怎么想,不妨碍沿江打捞和搜寻工作的进行。

  她当然也参加了,在搜寻的队伍里,再一次看到了父母。

  多少次的冲突爆发与折磨之后,如今的邱善华再也不见往日的精致高傲,就连凌邈也不复风采,这对中年夫妻失去了引以为豪的脸面,失去了凌氏的位置,如今连唯一的儿子都死得沸沸扬扬……

  这一次,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凌思南站在江边上,邱善华被记者包围,那一刻面色苍白,仿佛行将就木地缓缓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对望了许久。

  江风如刃,割得脸颊生疼。

  谁也没说话,只有耳边的江水声,缓缓拍打着堤岸。

  那一瞬间,凌思南忽然颤抖低下头。

  啪嗒,啪嗒。

  当晚电视里播报了近期热点社会新闻。

  是省电视台的《视界》,台柱崔莹最近一直都在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小屏幕上忽然放出了几张照片——熟悉的封面,熟悉的内容,熟悉的字迹……

  凌思南一愣。

  记者为了曝光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证据都拿到了。

  这期的主题是——畸形家庭教育。

  外界看似完美的十六岁少年受畸形家庭教育迫害,前后被禁足了上千个日夜,最终以完结的生命的方式与世界告别,这一出人伦的悲剧又被赋予本市知名企业的背景,更有了足够的噱头。

  即便隐去人名,时不时掠过的凌氏办公楼,和骤现的长凌标志,还是若有似无地暗示了什么。

  舆论将那对凌氏夫妇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凌清远……

  依然杳无音讯。

  暑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今天是F大报到的日子。

  凌思南被分配好了宿舍,默默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入住的是F大的新校区,同住的舍友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来报到,一个把东西一放就飞奔去找男朋友腻歪了,她独自在宿舍里呆了一整天,直到夜色降临,才饥肠辘辘地外出觅食。

  新学期报到的第一天,食堂还没开门营业,吃饭得去校外的学生街,路上要经过校内人工湖。

  傍晚的杨柳垂坠在湖面,夜色里随着微风在湖上荡起涟漪。

  凌思南站在湖心的凉亭深吸了一口气。

  ……好像……迷路了。

  她盯着夜色里的湖,湖对岸的蝉鸣声透着盛夏的闷热。

  为什么,自己能这么淡定呢?

  她突然问自己。

  大概是因为她把那些细细碎碎的片段捋起来,理出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痕迹。

  被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

  沙发上的血渍。

  [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况下,人才会后悔?] [ 当他们什么都有的时候,是不会在乎的……] [ 今天,穿暖和一点。]

  脑海中一句句浮现起他说过的话,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句——

  [ 姐姐你才要做好准备。] 那时候的他勾了勾唇角,桃花眼的眼尾也跟着微翘。

  [ 我要死,一定会带着你。]

  那你得赶快。

  她忽然扬起一丝微笑。

  再迟一点,我可能就变心不想跟你一起死了。

  凌思南不经意地转身,湖上长廊,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修长人影。

  「同学,麻烦问一下,校门口……」

  她蓦地定住了。

  「你路痴的习惯还是没变呐,姐姐。」

  天色欲晚,他的目光在将夜的暗里抬起来。

  食指顶起帽檐,一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

  一如既往,语调懒懒。

  凌思南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张嘴翕动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姐姐?」他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

  「???」

  凌思南再度深呼吸:「我怕我会揍你。」

  他笑得清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揍吧。」

            凌思南猛地冲过去——

  整个人栽进他怀中。

  凌清远顺手把她抱了个满怀,低头笑:「说好的揍呢?」

  凌思南抬手,装腔作势地锤了两下:「我有小拳拳。」

  砸你胸口哦。

  胸腔连带着震动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他的T恤湿了。

  「宝贝,别哭。」他摸着脑袋哄,「我才是弟弟,你这时候得哄我的。」

  凌思南猛地抬起头,扯掉他的帽子,揉着他的短发胡乱呼噜了一通。

  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凌清远呆了呆,好半晌才回过神:「你干嘛?」

  「哄完了。」她气势汹汹地回答,别提多嚣张。

  「哎我死了。」凌清远按住胸口,表情突然浮夸:「才十几天没见,姐姐怎么又可爱了几倍。」

  ——你神经病啊。

  凌思南被他逗得又哭又笑。

  「你还舍得回来。」她拧他,「十几天了,连条消息都不给!真有本事,跳个江跳得连警察都找不到你!」

  「呜呜呜疼。」他装模作样地卖可怜,索性坐到凉亭的椅子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她在上,他居下,握着姐姐的手,抬头悠悠地笑:「刻舟求剑当然找不到我。」

  凌思南莫名地蹙眉。

  「我之前录的视频,他们几个月后又打捞又沿江找监控,能找到什么?」

  「可是……」

  「我准备了十几个版本。」凌清远偏头,「天色、天气,可能的参照物,比对回来还是那天最适合,所以就那天发了——以后千万别选这种死法,江水好冷。」

  凌思南眯起眼:「就这样?我不信不会被发现。」

  「大概快被发现了的吧。」他毫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会在那之前自己回去。」

  「……你不是想假死吗?」

  「假死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我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凌思南想起了什么,「警方都把你的日记给电视台了……」

  他小声地轻咳。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然能从这一声咳嗽里,读懂凌清远的意思,于是慢慢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他知道省电视台近期的热点,他知道那个记者对这件事会抱有的热忱。

  所以他给崔记者寄了匿名资料。

  如果不能引起舆论的口诛笔伐,那就达不到他的目的。

  凌思南忽然觉得之前脑子里的那一盘散沙,逐渐聚沙成塔。

  所以……等一下。

  他自杀之所以有说服力,囚牢之下优等生的故事之所以能让人动容,是因为……那日沙发上的血迹是真的,更是因为那些日记是真的。

  横跨了近十年的记录,这种东西,造不来假。

  「你从那时候起……」

  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

  凌清远按住发麻的肩颈,眼中隐隐发黯:「写日记最烦了,所以后来太懒,就干脆写成了禁闭时间。」他说完,笑了笑,「干嘛一脸震惊?」

  ……她怎么可能不震惊。

  什么样的人,能从幼年时代为揭露这样一件事,隐忍十年。

  [ 比十年短一点。] 没有人比他更擅长等待了。

  凌思南低头望着弟弟的脸。

  突如其来的,多了几分心疼。

  她轻轻地俯下身,在他唇畔一吻。

  夜晚的黑暗是这个世界所有格格不入最好的保护色。

  凌清远牵着她的手,两人向着校外走去。

  就像是一对正常漫步在校园中的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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