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八号高级灯具制造厂，与庞大的车间挨着的，是体积只有一半的车间毗邻宿舍。

一层楼的空间里，足足塞了五层的床，矮矮的，压在一起，比在一起，把人要像仓库里方便叉车搬运的托盘箱子一样节约空间成本，活活压扁在这空间不足车间一半的宿舍里。

人睡在这里，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床很小，要蜷缩起来。躺着稍微扬起上身，脑袋就会碰到头顶的床板，在黑暗的深夜，隐约会响起鬼怪魍魉般的抽泣，让人难安。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你在数啥？数羊？睡不着？”

“已经有多少个走了啊，好多人都倒下被格里芬拖走了，他们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有人痛苦地捂着身子，像虾子一样蜷缩，额头冒着冷汗，不停颤抖。

“好疼，好疼啊……为什么这么疼，谁来救救我……”

“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有黑色的石头！”他隔壁一个长着绒耳朵，有着夜视能力种族的工人指着他惊呼。

此言一出，此人周围的工人皆惊，纷纷爬下床，找个远远的位置躺上，惊恐地看着他的方向。

得病的工人在床上痛苦挣扎，看着那些远离自己的工友们扭曲的眼神绷出愤怒的颜色：“别离开我……你们这些家伙……”

只有刚才那个发现他状况的工人在安慰他：“没事，其实我手上也长了石头，明天你把领子拉高点藏好，那些人不敢进来检查，不会把你拖走的。”

“可是我真的……好痛啊——咳，咳……”

被孤立的工人抬起头，看着那些面孔熟悉，此时惊骇的表情却如此陌生的工友们，一股愤怒就油然而生，默默酝酿。

“他得病了啊，我们明天快告诉格里芬，把他们都赶走吧！”

“我不想得病啊！”

阿良睡的远，侧过头，疲惫地拉着眼神看着那边的骚动，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什么办法呢，得了病，大家都不想被传染，等哪天他自己也得了病，他也会变得跟那些现在被孤立的感染者一样吧。

他闭上眼睛，心里浮现当初在那个雪中国度的奇妙经历。

你们这些肮脏的感染者别想碰我家一步！

冰天雪地泼他一桶冷水的房主用憎恶与蔑视的眼神，拿着刀指着他。

习惯吧，年轻人，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享受人生才是正途。

看惯一切的老店主淡淡地翻过书页，语重心长地劝他说。

他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看自己衣服一眼就能笃定自己得了病用最恶劣的态度赶走他，为什么他明明还年轻，老店主就劝他早点享受人生，好像他很快要死了一样。那个奇怪地方一切滑稽的地方他都在取笑。

现在他明白了，滑稽的正是他自己。

那个黑暗的世界，就是他的未来。

得了病被孤立的工人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些逃走的人，他躺在床上，流泪了，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天花板，穿过了堡垒，仰望这浩瀚星空，在那七颗连成的方向之星旁，有第八颗本应黯淡不存在的明星在他头顶闪耀……

这时，他听到有个附近惊骇的工人小声地在呼唤：“快过来！快醒醒！他们得了病，再待下去你也会被他们传染的！”

在那位痛苦的生病工人床下，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工人。

他不为其他人劝说的言语所动，只是把双手背在脑后，四仰八叉着。

阿良看过去，惊讶地发现，那正是他身旁的包装工——那个数月前借走他的赤红之书，如今把书归还的人！

“快过来！你会得病的！”阿良忍不住大叫，引来那些生病工人的怒视，“你也得病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不是早就得病了么。”包装工不耐烦地嚷嚷，侧过身去，“我好得很，很健康，除了被你们吵醒我什么事也没有——喂，你们很吵诶。”

包装工抬起手，敲敲自己头顶的床板，那位痛苦挣扎的工人扭得床板吱呀响。

听到包装工不耐烦的话的另一名得病工人怒而言：“你这家伙——”

“哦抱歉抱歉，我不是说你们吵。”包装工恍然大悟似的突然对自己头顶的两名感染者工人赔礼道歉，语气却总是像开玩笑的，让人喜欢不起来，根本不像白天跟阿良讲话时那样，“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好他娘的吵啊！”

包装工愤怒的叫吼，一时间把整个宿舍里喧嚷惊恐着的人都镇住了。

阿良也被镇住了。

他不同了，跟当初一个人跳到车间里空口说着什么革命红旗996完全不同了。

“你们在想什么？在想什么？你们当自己是一块地耕半亩田，一分汗水一分货，喜笑颜开遭了殃，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农民吗？邻居田里遭了水你安慰一下嬉笑一下继续耕自家田就没事了？哦，还是精雕细琢的工匠师傅？”

他哑然失笑，走下床，大步走向一个床位，把一个惊恐的工人拽住。

“喂，第二组的，就是你每天第一道工序把这该死的石头最先放进线里的吧？不错啊，我看你活蹦乱跳的竟然现在还没生病。”

“又，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做工作……”看到众人聚过来的目光，第二机组第一工序的工人慌张地辩解。

包装工放开了他，走向第二个人。

“喂，第二工序的，你每天都举着石头检查好坏，你眼睛这么细，怎么就没看出这破石头能让人得病呢？你自己也得个病让咱们瞧瞧啊。”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过来，他吓得大叫：“不，我，我只是在看有没有瑕疵而已！我真的不知道！”

包装工冷笑，将手指向得病的两个工人。

“那他们呢？一个只是往衔接处加润滑油，一个只是拧螺丝，他们甚至都不会碰到这破石头，可他们还是得病了，这说明什么呢？”

包装工将愤怒从喉咙里全部倾泻出来。

“你们是工人！是工人，不是农民也不是工匠师傅，是工人啊！就是我们每天造的那盏破灯都他娘的要一条流水线分个十七八道工序，一颗源石从头流到尾，打上包装运进车，小小一块零件破石头，我们全厂上下所有人都碰过！我们都他娘的被林家关在这破屋子里，一个人得病，一条线都要得病，死一条线的人，我们整个车间都要死！得病的人就在你的身边，谁都有可能得病，你们又能把他丢到哪里去？今天你们放着两个得了病的工友在这里，明天要是一大半的人都病了，剩下没得病的你们就不怕被要死的人活撕了！？”

有人不服气地说道：“说不定……我们有些人根本不会得病呢，只是凑巧有些人身体差，才会得病而已。”

包装工笑着说：“行啊，你就这样相信自己身体棒棒的继续工作吧，没得病就说明你行，得了病就说明你身体差，到时候我主动去向格里芬把你供出来怎样啊？”

他哑口无言。

“一个厂的人，一条线的蚂蚱，你们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该死的石头得病，还被林家买来的格里芬关在这个破地方，是因为林家早就不把我们的命当人看，早就知道我们都会得病，都会死啊！当我们踏入这个车间的时候，我们的命运早就已经被确定了，你们还不自知地在这里搞这种破事，说不定那些格里芬的混蛋，正笑着打赌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打得头破血流，他们明早要从这个宿舍里拖几具尸呢！”

包装工开立大地，抬手怒而指天：“而且不想得病去死的方法，不是已经很明了了么，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方法我们就谁都不会得病了！”

不禁被他魄力折服众人，充满疑惑与希冀地小声询问：“什么办法？”

“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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