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飘飘荡荡行走

4.飘飘荡荡行走

“我见过你。当我已经开始活动时，你还在进行漫长的调试。”出产自印度的白发仿生人在三人碰面时直言，“那时我才知道仿生人在培养槽中是全裸待机。”

他面前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小的窘迫神色。

“没必要羞耻吧，赤裸是生命本初的象征。”代号“迦尔纳”的No.085仿生人和那位与他同名的古代印度大英雄一样一针见血，边拉开椅子坐下边说，“不过，一直睁着双眼俯视技术员的样子非常可敬。”

“等一下，难道你在培养槽里一直休眠？”齐格飞代西夫里特道出二者共同的疑问，“我们两个在某些时段会被强制固定成苏醒状态。”

“嗯。或许因为制造厂商不同，我第一次睁眼是在迦勒底的医疗部。”迦尔纳点点头，从极其复古的牛皮纸袋里掏出两个巨无霸汉堡递给两位六号，“任务结束时在城市Αυ买到的，口感不错——那种状态想必不太好受。”

“谢谢。事实上，那时我们没有搭载完整的情感系统，唯一的感觉只有……”齐格飞揭开汉堡的封纸咬了一小口，思考着那些他说不清楚的感受，还在脑海里和西夫里特讨论了一小会儿汉堡里浓重的咖喱味道，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生长过度。今天增加了一百年来所有的知识，明天肉体强化进度增加5%，如果我们保有情绪的话，有可能会当即暴走。”

“具体来说，是怎样的？”迦尔纳为自己准备了一份巧克力蛋糕，他拿透明的小叉子一击切下裹着白色奶油的草莓，递进嘴里，语气难免含了点好奇。他从未听友人谈及那段躺在培养槽中的时光。

“很难形容……并不会让人觉得充实，相反，很——空虚。”西夫里特嚼着挤满咖喱酱的鸡肉块，通过共感帮齐格飞补上了最后那个词，但这并不能使对方的叙述变得更流畅，“恍然如隔世，腹腔胸腔像失重般……悬浮？心脏也不怎么舒服。似乎在一天天变完整，但这些令你完整的东西……并不来自你自身。它属于创造你的人类。”

“确实如此。因此你才会展现出如此奋进的身姿——你从未获得满足吧？”八十五号仿生人几下消灭完草莓，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黑褐色的巧克力外壳，总结道，“你想靠自己来获得自我的圆满，而不是他人的灌输。你也是。”

突然被点名的西夫里特抬头，齐格飞提醒他嘴角还沾着咖喱酱，但他好像没带卫生纸，只好伸出舌尖偷偷舔了舔——实不相瞒，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外界的食物，因为缺少对比，所以他觉得美味极了。他有些明白迦尔纳所说的话，也知道自己打算追赶和填满的情绪来源于自身的不完全，除去人类给他的设定，他还剩下什么呢？他的一切都是人类赋予的，人们说他是一张白纸，等待他自己补上花花绿绿的痕迹，但这张纸本身就是人类造的，他永远无法跨过这张纸在别的地方印上墨迹。

这是不是说，如果纸本身就破了洞，此后便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了？

“那么……它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看的剪纸，就像前天你看过的安徒生的作品一样。或者，你可以把‘齐格飞’这张纸和你重叠起来，这样的话漏洞也被补好了。”齐格飞一边将吃完剩下的汉堡封纸折好塞回盒内，一边带着笨拙的语调悄悄安慰他，仔细一看，对方似乎在半合着眼睛轻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很大可能自己也跟着笑了。西夫里特摸摸嘴角，果不其然，而齐格飞对迦尔纳说：

“是的，我的朋友。接下来也要请你多关照我——我们了。”

“这是自然。不管是你们之中的谁，都是值得我尊敬的友人和对手。因为你们没有区别吧？意即拥有被长枪贯穿的同等价值。”美丽的白发仿生人淡淡地扬起嘴角，纤细的面孔之下是红莲般盛大灼热的本质，因此他的话语和笑容总是不自知地显露出侵略般的锋芒，即使他并无此意。

“感谢你，迦尔纳。”

但现在说到底只是闲暇时朋友相聚的下午茶时间，而这三个人的氛围敏锐度一个比一个低，所以对话还在以常人倍感迷惑的走向延伸下去。迦尔纳三下五除二吃完小小的巧克力蛋糕，毫不在意形象地抹抹嘴，提出他的问题。

“不过，共感在实际生活中的体验是怎样的？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产生对应部位的痛感吗？”

“唔，有时候有点……好处是我们的探知范围扩大了不少，最不方便的地方可能在于，我找不到的东西西夫里特大概率也想不起来落在了哪里。”说起来这真的很奇怪，明明他们两个都是非常有条理的人，但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遗失物品，要么就是在计划制定完备后遇到千奇百怪的突发事件，这世上真的存在幸运值这种东西吗？那他们两个的幸运值大概是最低水平……不过从长久相处的经验来看，迦尔纳的幸运值也不高，只是因其超尘绝伦的豁达性格和高强实力而让对方一直误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正常人是绝对，绝对不会觉得那是幸事的。

齐格飞和西夫里特都没打算戳穿这一点。

“那你们，会像玛丽和安妮那样随时随地黏在一起吗？”迦尔纳抛出新的疑问，“比如说，洗澡都在一起，还囊括不分场合的热辣舌吻。”

“呃，这倒不至于——”齐格飞和西夫里特一道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脸颊，看样子接下来的内容让双方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们倾向于，相拥而眠……即使双人间里有两张床。对不起，可以不要再问感想了吗。”

“没问题。”迦尔纳非常善意地终结了话题，无波的表情从不显现震惊。他看看休憩区墙壁上的时钟，光阴在无意义的交谈中总是过得很快，预约的时间已经快到了，后面还有一些女孩子等待着借用这个空间开叽叽喳喳的茶会，如果不及时离开的话或许会被缠着讲故事，而今天他还要赶任务报告。于是迦尔纳起身，把垃圾扫进空出的牛皮纸袋里，略略一颔首，“那么，我先告辞了。祝你们下次任务顺利。”

“再见。祝你武运昌隆。”

齐格飞和西夫里特一齐挥了挥手，也站起来，把椅子摆回原位，通过身份验证，终止今日的休憩区预约，握着没吃完的汉堡返回自己的新房间，沿途还在脑海中继续刚才的话题。

“今晚，一起睡？”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西夫里特轻巧地眨眨眼，才一个月不到，他已经学会如何调侃他的服役型了，“迦尔纳的话让你感到害羞了吗。”

“嗯，不……有点。睡你的还是我的？”

“昨天是睡的哪张——今天睡在我床上吧。”

“好。要来点酒吗。”

“嗯，也不坏。”

这样的对话，放在小孩子中叫天真懵懂，放在成人间就得叫调情了，虽然说话者和倾听者之间的关系本就不一般，但在公共场合提及还是让齐格飞有些羞涩，即使这场对话是完全无声地发生在两个人心里的。他不禁回想每个和西夫里特相拥而眠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总是柔软得像天鹅绒、短暂得像天上的流星。他怀里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无论是呼吸的频率、体表的温度还是皮肤的触感都别无二致，仿佛他们十数年前曾蜷缩在同一个母胎中，隔着几层膜，镜像般对望，他们是废案是新型、是人类还是仿生人、是长寿还是短命，所有追问于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头枕着头，肩挨着肩，手臂揽着彼此的腰背，仅仅是对方眨眼时闪动的睫毛或者卷在发丝里的修长指节都能让心底热流涌动，齐格飞想，他们都是没有完成的纸张，只是一个沉睡得太久，一个等待得太盲目了，现在才在偶然中得到珍贵的机会去修正这份不足，共同迎接迦尔纳所说的“圆满”，这是毋庸置疑的好事。

如果自己的幸运值换来了西夫里特的话，那么这也太划算了。齐格飞本想笑着把这句话告诉对方，脚步和笑容却同时一僵。

“我们好像，又忘了什么东西。”

“啊。是什么……今天我们借出去了什么吗。没有吧。”

“没有……是前天？我们把起瓶器借给了Emiya，本来说昨天下午去拿的，结果我们去执行了紧急任务。”

“好像是。希望他还保管着。”

西夫里特其实没来得及把同样的感言告诉齐格飞。他刚刚也在回忆醒来后和齐格飞共处的这些时日。什么都来得突然，他动用自己的感官接触到了培养槽外的彼世，他踏上了外界弥漫着辐射灰尘的土地，他交上了朋友，他得到了御主的赞赏，他被接纳被祝福被要求，这些填不满他被营养液腐蚀一空的心灵，可他不用回头就能知道，与他相同的另一个灵魂正站在他身边静静地指引他、陪伴他，他喜欢齐格飞用温软语调与他分享的每一点过去，他衷于齐格飞和他交流战斗技巧时点在他手腕上的指尖，他迷恋齐格飞拥抱他时紧贴他皮肤的冰冷颈环和温热胴体，即使他们不是恋人、不是夫妻，从未接过吻也从未上过床，但他们比世间任何一对伴侣都心有灵犀，仅仅是短短一瞬的相视便可以激起心中长久难平的大片涟漪，他想他是如此幸福，竟在世界倾颓的节点阴差阳错遇此良人，所以，就算没有花草和露水，他依然觉得这世界能往好里去。

于是西夫里特向着齐格飞伸出手，随即得到回握他的另一只手。

——他们肯定是又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同时浅笑着握紧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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