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夕陽西沈，華燈初上，法嘉斯夏天漫長的白晝總算又落下一幕。

與持續半年以上的冬季一樣令人厭煩的，還有短暫的夏季佔據過多時間的日照。很多法嘉斯人喜愛享受這珍貴的陽光，帝彌托利也曾是其中一員。

還記得當他們還年少時，正值春季，艾黛爾賈特剛來法嘉斯，藍貝爾帶他去繼母所在的宅邸介紹自己給她認識。因大人背後的政治因素不能坦白各自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來自帝國的貴族，是帕特莉西雅的親戚。

由於帕特莉西雅叫她「艾爾」，帝彌托利也同樣這樣稱呼她。一開始不熟悉的時候，艾黛爾賈特似乎不太高興，可帝彌托利問她別的名字時她又欲言又止半天說不出來，最後只能妥協。可這種不滿沒兩日就消失了，等她習慣之後不再排斥。

帝彌托利不太懂如何和女孩子相處，表面上艾黛爾賈特又看起來容易生氣，摸不著頭腦的他總怕說錯話令她不高興而小心翼翼。

那時他每日都在考慮怎樣才能哄她開心。就算不知道帕特莉西雅和艾黛爾賈特的真正關係，也看得出帕特莉西雅非常疼愛她，甚至那慈愛的目光比對著他時更溫柔。即使只是為了能讓帕特莉西雅開心，帝彌托利無論如何都想和艾黛爾賈特好好相處，還有作為法嘉斯的王子以及自尊心也有必要向客人展示這片土地美好的一面。

可法嘉斯這片土地對來自帝國見多識廣的她而言實在過於貧瘠和無聊，她抱怨過菜色不僅種類少又難吃。偏偏春天雪才開始融化，道路到處都是混著泥沙的雪水，泥濘骯髒又寸步難行，還經常有容易令人滑倒的冰，就算難得坐馬車出門這時又沒地方可觀光，一個來回馬車和馬都沾滿泥跡，真是沒能更糟。

帝彌托利想如果有人供他參考取悅女性的方法多好，菲力克斯和古恩完全幫不上忙，希爾凡又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差勁的反面教材，唯一熟絡的女孩英谷莉特土生土長對法嘉斯再清楚不過，不存在異國認知差距。就算找共同話題，帝彌托利對帝國的知識僅侷限於書本上讀過的內容，比起他說法嘉斯，還是聽艾黛爾賈特講在帝國豐富多彩的經歷更有趣，完全本末倒置。

當艾黛爾賈特神采奕奕描述那些帝國的奇聞逸事時，露出至今都令帝彌托利難以忘懷可愛燦爛的笑容。他想，如果法嘉斯也有能讓她展現同樣美麗笑靨的事物就好了，這個目標默默地激勵著他努力搜尋法嘉斯的特色。

隨著淋漓盡致地表現了法嘉斯最難看一面的春季結束，萬物復甦，環境逐漸好轉。當艾黛爾賈特第一次看到太陽要等到她睡覺時才完全消失於天幕那天，她像見識了什麼不可思議之物一樣跟他講了很久。帝彌托利少有地感到自豪，沒想到他習以為常的光景，居然還會有人為之興奮，法嘉斯終於有令艾黛爾賈特覺得新鮮的地方。白晝時間越長，他就可以和艾黛爾賈特在一起越久，甚至留在帕特莉西雅的宅邸吃晚飯，直到不得不回家時才離開。

夏天有段特別舒服的日子，天氣晴朗，溫度舒適，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沒有奇怪的蟲子，時不時吹來陣陣涼爽的清風。在藍貝爾的安排下，帝彌托利偶爾能帶著最信任的護衛和艾黛爾賈特坐馬車進行秘密出遊。儘管艾黛爾賈特必須盡量避免露面，除非在無人郊外都只留在馬車裡拉開一點幕簾透過車窗看外面的景色，還是比在宅邸沈枯燥的生活愉快得多。

等短暫的夏天過去，就可以準備賞紅葉。帕特莉西雅所在的宅邸被大片樹林層層環繞，為了與外界隔絕刻意選擇的位置，剛好附近的樹種到了秋季，深邃的碧綠渲染成蔚為壯觀焰紅的海洋。那時艾黛爾賈特喜歡坐在庭院裡畫畫，等帝彌托利來找她玩。帝彌托利跟她說，再過一段時間可以帶她北上看極光。她本還因冬季即將來臨而有點憂鬱，一聽馬上笑逐顏開，瞬間鬱悶的心情轉為期待。

那年深冬，他們都被包得厚厚事實，在大人的帶領下踏過雪道，在為了招待觀光客特製的冰屋落腳，一邊休息一邊聽著當地的趣聞等了好幾日。當艾黛爾賈特終於親眼目睹書本上所說的極光時，她興奮得幾乎跳起來，下意識地搖著身旁的帝彌托利高呼。帝彌托利比起極光更在意從不久前就為了取暖挽著他的手臂緊貼著他身體的艾黛爾賈特。儘管隔著彼此多重外衣，他還是會意識過剩，就算不用照鏡，臉上的溫度已經讓他知道自己臉大概紅透，幸好被圍巾遮著不會被她發現。

父親、繼母、古恩、菲力克斯、英谷莉特、希爾凡、可靠的老師，現在還有艾爾，被所有喜歡的人們包圍著的帝彌托利那時覺得自己可能是最幸福的小孩。

他多麼喜歡艾爾。

即使懵懂的年少時分不太清楚這種喜歡到底和對同樣是女孩的英谷莉特的喜歡有什麼區別，只知道如果從今以後也能和艾爾一起玩就好了。帝彌托利其實很想問藍貝爾和帕特莉西雅有沒辦法將艾爾留在王國，可他知道艾爾毫無疑問地期盼回到帝國和她其他家人身邊，於是這種妄想僅一閃而過便消失。

她離開得那麼突然而匆忙，他都沒機會認真準備給她的禮物，情急之下選了那把他非常喜歡和珍惜的短劍。

艾爾走後不久，帝彌托利發現很想念她，在藍貝爾建議下寫信寄去安巴爾，期待著她的回信。可惜，那之後她就杳無音訊。剛開始還能安慰自己可能某些原因寄失，幾封過後，帝彌托利不禁灰心沮喪，可能和艾爾很要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於是她轉眼就忘了遠在王國的自己。他因此暗地難過了很久。

在士官學校重逢時，艾爾除了外表的變化，更明顯是那種對帝彌托利漠不關心對待陌生人的態度，令他確信她確實不記得了。

半夜，淺眠的帝彌托利被房間外不同尋常的動靜吵醒，奇怪這種時間怎麼那麼嘈鬧，難道是有什麼突發情況便出門查看。沒想到剛開門就看見手還停在半空準備敲門神色慌張的梅爾賽德斯。

“梅爾賽德斯，怎麼了？”帝彌托利很少見平時一向保持放鬆悠閒步調的她露出這麼不安的表情。

“帝彌托利，不好了，艾黛爾賈特好像不見了！”

“怎麼回事？”

從她口中聽到這個爆炸性消息，帝彌托利比所有人都著急，倒不是怕她逃跑，而是擔心她身體真的能堅持走遠路嗎，會不會中途受傷。他讓自己保持冷靜，別假設她逃跑。

“我聽到隔壁房間突然傳出的尖叫嚇了一跳，想去查看艾黛爾賈特小姐的情況。沒想到沒看到她的身影，連忙在她房間可以藏人的地方找了一圈，於是馬上請杜篤帶其他人先在這個宮殿裡搜索，現在還沒找到。”

此時杜篤回來快步走向帝彌托利要反映情況，“陛下⋯⋯”

“我已經聽梅爾賽德斯說了。杜篤，看你的樣子是一無所獲了？”帝彌托利打斷他搶先發話。

“非常抱歉，是屬下失職，完全沒發現艾黛爾賈特不見了。”

“沒關係，你的盡忠職守我很瞭解。總之杜篤你繼續帶人秘密搜尋，盡量不要驚動這個宮殿外的任何人。我去她房間看看。”

杜篤離開後，帝彌托利走進艾黛爾賈特的房間想找些線索看能否推測出她的去向，梅爾賽德斯緊跟其後。

艾黛爾賈特的房間是個包含客廳、衛生間、浴室、衣物間等設備一應俱全的寬敞起居室，她的床背靠的牆另一面就是梅爾賽德斯的床，但與帝彌托利的床方向完全相反因此相隔有好一段距離，所以帝彌托利沒聽到艾黛爾賈特的尖叫。走進去看，只見床上一片凌亂，似是離開得很匆忙，但此外房間依然跟平日般整潔。

據梅爾賽德斯說，她進房間時沒看見任何窗戶被打開，這裡是三樓而守在窗下地面和所有出口的衛兵誰都沒見過艾黛爾賈特。帝彌托利認為她還在這個宮殿室內的可能性相當高，要是她真的能突破這個被重重看守插翼難飛的地方，那就必須徹底重新考慮安保配置了。

帝彌托利坐到床邊努力思索著，卻聽到腳下有極細微的動靜，立即撥開床照的垂簾查看，發現艾黛爾賈特就在床下底！

“哎呀，我真是犯迷糊了，居然漏了這裡。”

“梅爾賽德斯，麻煩你去通知杜篤叫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在梅爾賽德斯轉身跑走同時，帝彌托利蹲到地上想讓艾黛爾賈特出來，但她躲在牆邊離外面最遠的位置，無論如何都不肯動。他注意到艾黛爾賈特狀態異常，蜷縮成一團像受驚的動物，表情極為恐懼且不敢鬆懈地盯著他，似乎還在發抖。無奈之下，他只好將整張床抬起打算搬到一邊，誰知艾黛爾賈特跳起來就跑，想趁機衝出房間。

帝彌托利匆忙地隨意放下床去追她，由於步伐差距太大，很快就能抓住她，不過如果捉手臂會害怕自己控制不好力度弄傷她，臨時改用臂彎從背後撈住她腹部將她攬進懷裡防止她逃脫。

艾黛爾賈特不斷瘋狂掙扎，大吼大叫：“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

此時梅爾賽德斯和杜篤帶著兩個衛兵趕來，在走廊上聽到哭鬧聲也都衝了進房間。

“艾爾！艾爾！冷靜點！”

帝彌托利的話完全沒被艾黛爾賈特聽進去，她用盡方法想掙脫然而力量懸殊，用手指抓他手臂同時張口狠狠咬下去。杜篤見狀心急地想過去幫忙制服艾黛爾賈特，卻被帝彌托利制止。

“杜篤，我沒事。你不要過來，交給我處理。”

“可是⋯⋯！” 杜篤看帝彌托利被抓咬得流血，心急如焚。

“這是命令！”

既然帝彌托利這麼說，杜篤不得不從，站在原地什麼都不能做。

“謝謝你，杜篤。麻煩你帶人先離開，這裡交給我和梅爾賽德斯。”

杜篤再擔心也沒辦法，只能遵守吩咐退出房間。

“放開我！放開我！”艾黛爾賈特發現逃走無望，轉而哀求起來，“求求你！我不想做手術！我不要做手術！求求你！”

帝彌托利和梅爾賽德斯都十分疑惑，交換了視線表示沒明白她說的話。

“求求你！放過我吧！好痛，好痛，好痛，好黑，好冷，大家都死了，只剩下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要什麼紋章什麼力量，我不想死！求你放過我吧，叔父大人！！！”

艾黛爾賈特喊得撕心裂肺，眼淚和鼻涕早已流滿面，再沒力氣抓咬他，單純地不停哭泣和顫抖。

“救救我⋯⋯父親、母親、修伯特⋯⋯救救我⋯⋯⋯⋯”

“梅爾賽德斯⋯⋯有沒有可以讓她鎮靜下來的魔法⋯⋯”

帝彌托利低著頭，梅爾賽德斯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以沙啞的聲音請求。

“沒有，不過有可以讓她昏睡的魔法⋯⋯”

“拜託了。將她從眼前的幻覺中暫時解放出來吧。”

梅爾賽德斯默默走到艾黛爾賈特面前，抬起手，從她掌心中散發著柔和而溫暖的白光。沒過幾秒，艾黛爾賈特就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謝謝。”

“不，這沒什麼。”

帝彌托利沈默不語地將艾黛爾賈特抱起，緩緩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身體放到床上，幫她調整枕頭的位置然後蓋好被子。

“今晚辛苦你了，梅爾賽德斯，你快去睡吧，明天也好好休息，其他事我會處理好的。”

“⋯⋯那好，晚安，帝彌托利。”

梅爾賽德斯轉身走了兩部，又回頭看了眼站在床邊的帝彌托利，決定把沒說出口的憂慮吞回去，離開時順便關上房門。

有一瞬間，帝彌托利懷疑自己的聽覺，可他知道自己確實將艾黛爾賈特嘶吼著的每句話、每個詞、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叔父大人。

那個他知道的帕特莉西雅的兄弟，帶艾爾逃亡來法嘉斯的亞蘭德爾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心裡放聲大笑，嘲笑自己。

帝彌托利明白剛才哭天搶地拼死反抗的艾黛爾賈特眼裡，根本沒看見當時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她被囚禁在過去的噩夢中，無法逃脫。

他有什麼資格責怪她忘記了一切。就算忘記了一切，都沒能令她得救。

真是厚顏無恥，真是傲慢自大。帝彌托利，你怎麼能說出她這樣的強者不會理解弱者的心情。

如果那個年幼無力被任性的大人折磨的小女孩艾爾不是弱者的話，還有誰是弱者。連貴為帝國的皇女都不得不遭受這種摧殘，那還有誰有力氣掙扎。

紋章至上主義。

利用人民盲目的信仰維護著這種秩序和統治的聖教會。

一切的元兇之一。

極度後悔當時輕易就殺了亞蘭德爾公，沒有辦法令其感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讓他知道傷害艾爾的下場，以最淒慘的姿態最扭曲的面容死去。

「你真殘忍，帝彌托利。」

莉絲提雅的這句話在帝彌托利腦海中不停迴盪，一遍又一遍，迴響震耳欲聾。

年幼的艾黛爾賈特所曾祈求拯救她的所有人，全都不在了，只剩下她。就跟當年一樣，只剩下她。

帝彌托利曾以為他跟艾黛爾賈特一樣失去了自己所愛的人們。

然而現在他有艾爾，曾經恐懼的一切都逐漸不再可怕。

可是艾爾只有那把短劍。短劍在他手上，當她再度迷失在冰冷黑暗的痛苦中時，再沒任何事物可以支持她滿目瘡痍的內心。

“對不起⋯⋯艾爾⋯⋯都是因為我，你才無法從痛苦中解脫。”

你不用想起來也沒關係。

我已經不是那個無力的小孩，能夠去爭取想要的東西，即使不擇手段。

折斷了黑鷲的雙翼，將其放入精緻的鳥籠，即使如此，我還是渴望把你留在身邊，達成當年的我沒能實現的奢望與心願。

無論是誰，都不能再傷你一條頭髮。無論是誰，都不能從我身旁帶走你。

我的私心，我的任性，我的殘忍，我的慾望。我都不否認，忠實地全盤接受。

我想你再次認識帝彌托利，一如同初見之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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