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跟着曾老板走出去，来到车间附近的一个小巷里。

阿良一身油渍灰尘，脏兮不堪，穿着令人厌恶的工作服，他疲惫地看着曾老板。

曾老板西服革履，精神奕奕，人至中年，风光正茂之际，仪容干净整洁，令人信赖。

曾老板关心地对阿良问候道：“阿良啊，你在远恒佳吃得饱不饱？睡得好好不好?对我们公司有没有什么意见？没关系，尽管提出来，远恒佳的员工都是我曾某人的兄弟，我不会亏待大家的。”

“没有，我在远恒佳过得很好。”阿良抬起眼皮，瞅了曾老板一眼，他手中雷工头的棒子在自己另一只手上晃了晃，大概是在估摸这根棒子的分量，“远恒佳对我很好，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曾老板甚感欣慰，和颜悦色，“既然这么好，你就把你家小孩也带来，跟你一同吃，一天下来再一同睡，岂不是好上加好！”

阿良苦笑一下：“算了吧，老板，我家小孩身体不好，吃不得苦的。”

曾老板也笑了：“哈哈，嘿，瞧你说笑话，你家小孩昨天在车间里那么折腾，我在上头可看得清清楚楚，老雷他可跟我诉了不少苦水啊，就这样还叫身体不好，那世上就没有身体好的人了。”

“哎，就是昨天她太折腾了，把身体折腾坏了，现在生着病呢，她躺在床上哭着说自己再也不敢像昨天那样干了，老板你放过她吧，关于工作的事情她折腾不起。”阿良一脸赔笑赔不是，他不知道老板有没有看到爬着树进来的小塔露拉，但他还是这样张口就来。

曾老板忧心关切：“生病了？那可太不好了，她痛不痛？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医生？我这个人最喜欢小孩子了，更是见不得小孩子受一星半点的苦啊，我马上带她去看医生，有病可不能拖着，小孩子生病拖着会拖坏的。”

阿良笑着罢罢手，点头哈腰：“多谢老板关心，不劳您费心，小毛病，小毛病，我小时候后经常犯的，没什么大问题。”

曾老板喜道：“那你就是同意咯？她病好了就跟你一块儿到车间帮忙？我向宿舍里的其他小孩打听过了，他们都挺喜欢你家小塔露拉的，还经常帮大家的忙，多好的一个女娃儿啊，唉要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向你家娃儿那么能干就好了，多好的娃儿啊，到车间里给大伙儿起个榜样，到时候我给你们父女俩发个大奖状，你是劳动标兵，你女儿是劳动小能手，多好一对儿啊，每逢过节还有礼品拿……”

阿良苦笑婉拒：“谢谢老板好意，我家孩子真得干不来，算了，算了……”

曾老板不说话了，渐渐地，阿良也不说了。

曾老板的笑容逐渐收敛，阿良强撑出的笑容，也被他为枯燥所磨硬的脸颊给拖下来。

“阿良啊，人呐，总是会成长的，”曾老板为自己点了支烟，仰望天空，将视线落回阿良，用成熟沉稳，语重心长的声音对阿良说，“在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火气旺盛，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希望有些事情，你能再想想，再思考，你的选择是否理智……”

“不用想了，我不会让我家小孩来车间里工作的，更别提当什么榜样标兵小能手.。”阿良抬起头，平视曾老板，此时他的神情里没有赔笑，没有谄媚，一切为了体面强撑出来的伪装都撕去了，唯有冷漠，倒映在曾老板逐渐怒不可遏的视线里。

曾老板抽搐的笑容维系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哎，阿良，瞧你说的这话，什么工作呀，也就是扫扫地，擦擦窗户，嘿，我小时候我爸妈还叫我去倒家里的垃圾桶呢，那个臭哦，我还不是天天得去……”

“你倒垃圾不过是在你的家里做，可这里呢？是你的车间，是我们为你工作的地方，就算老板您天天待在上头办公室里，你也清楚车间里每天要产生多少灰尘油渍吧？”阿良冷漠地看着曾老板，“不说生病的问题，他们要是每天来车间，他们一天下来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在车间待着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我想老板您小时候可没一星期六天十几个小时都跟垃圾桶待在一起吧。”

“嘿，寓教于劳嘛，把车间打扫干净了你们喜欢，还能锻炼他们的责任感，每天跟在你们身边一边打扫一边学习一下怎么工作，你们手把手教他们，将来他们长大了就有一技之长，带在身边又能一起促进感情，你们在身边带着也放心，于情于理，都是很好的嘛！”

“哦，寓教于劳啊。”阿良被逗笑了，捧腹咳嗽，在车间一直工作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得尘肺，他抬起头，朝曾老板冷笑，“那请问老板您给小孩们开不开工钱啊？”

“阿良！你别给脸不要脸！”

曾老板的脸色愤怒地扭曲在一起，拿着棒子顶在阿良脑门上，重重地戳，恶狠地瞪着阿良：“你知道老子开这个厂花了多少钱？老子大发慈悲给你们工作，给你口饭吃是抬举你！还给小孩开工钱？腰都没有，我开毛的工钱，你们这帮懒猪生的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穿老子的，啥都是我的！老子叫你家小孩过来就他娘的赶紧过来，没叫去卖鸡就不错了，你再叽叽歪歪信不信我把你炒了卷铺盖走人啊！”

阿良退了一步，捂着额头，曾老板戳得很重，有点眩晕，阿良抬头怒喝：“你个王八蛋！你以为大家在你这个破厂干得很舒服啊？一天十五个小时！干完活吃个饭睡个觉一天就没了！别说宿舍连一盏灯也没有，就你他娘的那个破食堂里的饭都是掺了沙子的！馒头里全是木屑我要带给我家小孩还得把木屑全挑出来，你扣成这样，扣成这样啊，现在还想把我们家里的小孩也扣死啊！曾老板我求求你做个人啊！”

曾老板哑然失笑，笑容里尽是狰狞：“那你滚啊，和你家孩子一起卷铺盖滚啊！有本事你跑林有德家的厂，他家厂大待遇好去啊，十五个小时怎么了，灯怎么了，饭怎么了，馒头怎么了，其他地方全是跟我这里一样的！老子厂里养不得你这样的懒人，这么懒，我看你父女俩卷铺盖上街能活到几时！”

“哈哈哈。”阿良扶额笑指曾老板，笑里，眼里，燃着火，“你炒啊，你炒啊，你把大家都炒了算了，人力市场可少不了像我这么贱连你这破厂都敢来的人，我这贱人卷铺盖完蛋了，完蛋前只好再叫上大伙儿这帮贱人到处吆喝一下，你曾炳樑曾老板不但要吃贱人，连我们这帮贱人家的小孩都想一块儿连骨头带皮吃掉，整一个妖怪啊！你看还有没有人敢来你这破厂当贱人啊！”

“你，你！”曾老板棒子颤抖地指着阿良，深吸一口气，稍稍收敛面目的狰狞，最后一次克制地对阿良说，“这样吧，阿良，我们都先冷静下来，你看看这样行不行啊，你呢，每个月结算的时候，我给你多开五分（5%），你家小孩呢，是小塔露拉吧，我给她当个劳动小组长，每天就支使其他小孩干活就行了，很轻松的，你看怎么样。”

“多谢老板好意，我用不着。”

“那就一角（10%），这很多了，够你星期天陪你家娃儿上街多买两个橘子，怎么样我很够意思吧？”

“不用。”

曾老板恼火起来：“那就一角五分！这已经很多了不能再多了，到底是你打工还是我打工啊！”

“呵。”阿良冷笑，“曾老板啊，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现在赶紧写几份合同，花点钱，去人力市场多雇几个大人进来，放过我们家小孩，好好做个人吧！”

砰——

棒子砸到了阿良的脸上。

一片嗡鸣……天旋地转……

阿良倒了下去，一切都变得十分缓慢，曾老板狰狞的面孔，他沾血的棒子……

真是熟悉的感觉啊……

“我，他，娘，当，你，兄，弟，为，你，着，想，为，你，好！”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字一句。

棒起棒落。

真是熟悉的感觉啊，又被打了……

为什么他要说又？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呢！”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啊，他想起来了，是在之前在罐头工厂做罐头的时候。

那天夜里，他下班回家，被一帮蒙面人往头上扣垃圾桶，用棍子打断手的时候。

“叫你他娘的不要工钱，不要工钱——”

“多加班？多加班？打不死你个偷老子钱的——”

好多声音都是如此的熟悉，就算脑袋上被扣了个垃圾桶，他大概也听清了几个声音，是他左边、右边、前面、后面……

又被打了啊。

阿良有些感慨。

现在他躺在地上，只有一个祈求。

不要打手，不要打手……拜托不要打手……

老板嗜血的目光泛起一阵施暴的快意，抬起棒子，朝着地上阿良的后脑勺挥去：“打不死你个懒人——啊，谁！”

这时，有人抓住了曾老板挥棒子的手腕。

“啊！”

“啊啊啊！我的鼻子！”曾老板刚一转过头，一记直拳打在他鼻梁骨上，揍得他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捂着流血不止的断裂鼻梁骨满地打滚，痛苦哀嚎。

“谁，谁——诶？诶！诶！你为什么要打我！”

“啊？你问我为什么要打你？这不是很明显么，我看你刚才一直打这个人，打得这么爽，看得我都有兴致了，揍你一拳不是挺合适嘛。”一个女性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摩拳擦掌，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阿良。

躺在地上的阿良隐约听见了上面的声音，那个女声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这——”曾老板爬起来，愤怒地要朝对方挥棒，反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好啦，有什么问题你跟我回局子里走一趟吧。”她拿出手铐，咔擦一声，把曾老板的手腕铐在一旁的水管上。

“你，你为什么把我铐起来！？”曾老板捂着断裂的鼻梁骨，看清来着的面貌，惊怒说道，“这个标志是……格里芬！？你，你是格里芬，你应该帮我才对啊！”

原来是格里芬啊……阿良在心里苦笑一声，越来越困了，也许现在睡一觉会比较好。

“哦？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是这里的老板，这个人是我手下不听话的工人，我教训他天经地义！”曾老板气愤地说道。

“哦，原来你是这里的老板啊，不好意思，失敬失敬。”阿良听见那个熟悉的女声似乎是在倒不是，但在阿良听来却没有一点歉意，反而是有点好笑的意思。

“所以你别打我，帮我教训这个偷懒的混蛋啊！这懒人不但不想工作甚至还说要叫一帮人造老子的谣！这么可恶的人，你既然是格里芬就帮我教训他，你要多少钱？我付你啊！”

她若有所惊：“哦！你说他要罢工啊，喏，就是你不好好为老板工作吧？你联系了多少人？有没有境外势力煽动？这可不是小事呢，得抓回去好好审问一下。”

说着她轻松地把阿良一个大男人提着衣领从地上拎了起来，用手铐将阿良和自己的手腕铐在一起，拉着踉踉跄跄浑身是伤的阿良走了。

曾老板捂着流血的鼻梁骨恶狠叫嚣：“这种懒人，就该好好地教训他！多教训他！”

这时曾老板突然想起自己还被铐在水管上，连忙惊叫：“哎！哎！先把我放了啊！”

阿良被曾老板打得够呛，花了点时间才缓过来，好好看看这个铐着自己走的格里芬雇员。

“哟，醒了啊。”

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光看着就透着一股狡猾狐狸味道的神情。还有左眼一道破坏性的竖疤，在大街上能带着枪械随意行走的格里芬精英雇员——45。他以前和小塔露拉一起见过的那位45。

“好久不见呐，阿良先生，看起来你和你女儿的生活过得不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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