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见证

“博美，明天吃烤肉？”

大门未知子细长的眉轻皱着，虽是放软了语气，却开始有隐隐的不满。

——明天是她的生日，想来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怎么都不过分。

“不行。”

“你别忘记明天是什么日子。”

“就是因为没忘记。你都这个年纪了，熏烤类的食物就不该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城之内博美其实很想和以前一样，摸摸那个有些委屈的人。她知道自己很容易被大门未知子原谅，像是拍一拍脑袋、捋一捋头发这样亲昵的小动作从来都灵验。即使眼前的人已经不再年轻，鬓间渐白。

“不说了，我出去买菜。”

大门未知子偏开视线，没再看城之内博美微微抿起的唇角，抱臂的动作依旧有年轻时利落帅气的影子。

有点儿像多年前的会面，双臂防御性地交叉，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流露着一意孤行。

“未知子，你…”

“我不买和牛肉，就单纯地买菜。”

到底跟从前不同，大门さん在向让某人放心的未知子靠拢着。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闹起别扭，她才不解释什么。非要各自攥着冒了火星的木炭，谁先痛了才肯松手。

“我没有担心你不听我的意见，”城之内博美已经仰着脸看了大门未知子许久，倦意从后颈爬了上来，“我只是说，现在这个季节，你不能一个人就这样跑到外面。”

外面正落着雪。

十几年前这个时候，小舞还能和她的晶爷爷一起闹腾，在室内蒙了薄雾的玻璃上画画，画起来无非就是因幡国的大白兔怎么戏耍了大鲨鱼，等画到白兔被剥皮那一段就开始胡乱感叹着好可怕。

大门未知子对这个故事有更加切身的体会，不理会城之内博美在一旁时目光里的挪揄。手指在玻璃的最高处灵活地跳跃着，描绘出圆润的英文花体。看似百无聊赖，却能反将城之内博美一军。

「Hiromichiko」

外科医嘴角漾出不甚明显的小括号，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笃定，又用了好些年来证明这次她也绝不会失败。

只是现在，能在玻璃上搞这些幼稚把戏的人都不见了。

那一只相对来说很乖巧的小白兔还在英国继续深造，而先后陪着两只兔子度过快乐岁月的大鲨鱼先生终于含着笑意离开了舞台，那是永久的退幕。

大门未知子的生日从充满变数的某一年开始，渐渐单调。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是再名贵的油画也有漆点剥落跌进尘埃的某一天，再有高超技术的医生也有身体负荷终于挨近了极限的某一刻。

都是时间的问题。

好像唯有那个早就融进了雾气的英文符语，从未真正地消散。

“未知子，头扬着太久是很累的。”

城之内博美回过神来，再度伸出手来，控住那人又细瘦了些的手腕。

大门未知子这次没再避开，任由这股力量把她带进沙发里。恒定的热源从手腕上传过来，倔强的人终于又被俘获。

静谧之中只有一声叹息。

“吃不了烤肉，还可以许别的愿望。”

“那也没有别的了，我都快忘记我能吃烤肉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欸，看来你对烤肉的执念真的好深…”

“我不管，我许愿，我要回到能吃烤肉的日子！”

大门未知子把脑袋搁在对方的怀里，磨磨蹭蹭仍有些闷闷不乐。城之内博美揽住她的肩，再给她重申两个人身为医生一早就知道了的知识，末了总算有人情味儿地补上一句：“好啦，祝我的未知子愿望成真。”

好像人一上了年纪，睡眠时间就渐渐缩短。总是到某一个时间点就会突然醒来，有点怕什么事情还没有做完，等不到太久以后。今年的生日一来，大门未知子的危机感又加深一层。所以等城之内博美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去了院子里。

卧室里的摆设有些移位，城之内博美一时之间没找见她惯用的木梳，拉开抽屉，却摸出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指ドーム。

OKAMOTO的盒子看着还很新，生产日期却是十来年前的。

来不及细想，城之内博美还没能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想着把过期十余年的小物件扫进垃圾桶，却发现垃圾桶的位置也变了地方。

“未知子，你这一早上都干什么了？”

在什么都不太顺利的情况下，城之内博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喊了一声还在院里研究雪花的人。院里的人回望着她，一脸的不知情。

等到去厨房的时候，这份困惑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惊吓。

厨房里，两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热烈地拥吻着。长发的女人几乎是被牢牢地圈在怀里，喉结微微起伏着，眉间是无尽的欢愉，引诱着另外一人向下吻去。

城之内博美的尖叫声很短促。

大门未知子在门外听得很真切，心脏几乎停跳一瞬。

“别怕。”

嗓音低沉，自有让人安定的力量。大门未知子的手心还裹挟着室外的寒气，严严实实地撑住城之内博美的腰身。对于厨房的状况她也不是不震惊，可城之内博美是动过两次刀的人，身体素质一直没有她好。

她要是也慌了，城之内博美该怎么办？

而眼下也没有旁人比她们更熟悉那对热吻着的情人。

那是年轻的她们。

“未知子，这好像是…你昨天晚上的愿望。”

像是电影一样奇幻。原本平行的时空轨迹因为一个愿望迅速坍塌重构，她们就这样见证着十五年前的今天在这间小屋发生的一切。

“她们会不会一直在这里？”

虽然对城之内博美来说并没有撞见陌生人的那种羞耻，但目睹着当初的自己和大门黏糊在一起，也实在嫌弃到不能装作熟视无睹。

——这是年近四十大关的城之内博美又一次脑袋空空的模样啊。

“反正是我们看她们，当时的‘我们’又想象不到这种反科学的场面。就当是看电影了。”

大门未知子已经坦然地笑开来，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嘴角又闪现出那个让城之内博美心动了好多年的俏皮小括号。

的确当时的自己无论怎样都预料不到一举一动被如此围观，城之内博美光是想想就已经要扶额，顺便掐停脑海里少儿不宜的画面。

“欸？你现在害羞个什么劲儿呐？”

“大门未知子！”

“我都快忘记了，城之内さん当时居然那么大胆…”

大门未知子往嘴里扔了一块儿奶糖，转过头来，继续“看电影”。

哟，还是挺激烈的动作片。

大门四十二岁生日的开端是相当圆满的。

她的麻醉医从早晨的酣畅淋漓中恢复过来，结束时还报复性地咬一口她圆滚滚的耳垂，放了狠话：“大门さん接下来都要辛苦受累了。”

得了好处的人装哑巴，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无辜却又极其不讲道理地望她。

早午饭倒吃的简单。她们预备晚上再好好庆祝，正好小舞在东京短暂地停留数日。神原晶又舍不得这么一个好孩子，索性陪她好好玩上几天。

“吃饱了？”

“那我就开动了。”

“诶？”

城之内博美在一旁看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好看，把爱恋她的某人来回扫上几遍，魂魄说不定都能散上一会儿。

但十五年前的城之内显然把这项技能点到满格，双眸锁住一汪春水。因幡国远道而来的兔子觉得口干舌燥，又好奇心发作，探出小脑袋望着那一潭水，结果真的要把自己溺死其中。

总之，大事不妙，跑为上策。

大门刚一起身，就被肩上的力道逼退回去，紧紧倚靠着椅背，逃脱不得。

“我们去床上……”

“今天早上在厨房，大门さん不也做得很好？”

吐字清晰，又在地点问题上停顿片刻，城之内把重点强调得明明白白。她站在大门的身后，终于夺回今日掌控权。被抱住的人从某个时刻就开始迷迷糊糊，大抵有十杯糖浆全灌进来的超量满足感。

女人后背的皮肤很滑，指尖柔柔地蹭过去，带着点儿羽毛的质感。

人与人之间肢体接触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平常手术室里相见，能勾起外科医胸腔里鲜活的酥麻滋味的，不过是藏在医用口罩下暧昧的笑意，再加上对视里若有若无的撩拨。但并不会绵延太久，毕竟她一低头就是缠绕在一起的血管。麻醉医也一样，手上看顾着滴答作响的精密仪器，拖延住死神。

现在倒好，一双手用作他途，揉捏着平常裹在绿色手术衣里的温软。而那份酥麻感又何止落在大门心口，早已从倒数第二块尾椎骨向上蹿，直达天灵盖。

“喂，你行不行啊。”

大门讲这话的时候，鼻尖冒了汗。可能是因为城之内做这种事情一向太温吞，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还在椅子上坐着，腿却被撑开到一个过于直白的角度。

“可能我也有点累了呢。”城之内不吃激将法那一套，回复坦率得过分，“partner这样没有礼貌，真是让人提不起劲儿啊。”

“什么是，有礼貌？”

“大门さん需要帮忙，就要好好使用敬语。”

“我不干。”

大门刻意放慢语速，以免微弱的气音漏出来，却在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直接呜咽出声。

——城之内跪坐她面前，指尖探进泥泞里，又停住。

“真的不做？”

“请…城之内医生，快一点。”

“诶，好像不是很明白大门さん的意思。”

“城之内さん，请你，快一点…进来。”

得了明确指令，细长的手指完全没入其中。

十五年前的大门不得不承认，城之内是一个做什么事情都很讲求分寸的人。

特别是精准的节奏感，好到她到最后余韵未退，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生理性泪水。

大门未知子没再继续看下去，否则城之内博美真不一定能放她回卧室睡觉。还正想调侃两句，不经意往门外看去，讲话彻底带上了哭腔。

她知道自己无法干涉另一时空的生活，但还是忍不住喊出好久没在家里提起过的昵称。

“晶叔…”

小舞蹦蹦跳跳地闯进来，身后跟着大门未知子心心念念的故人。

那个老头子还是爱打扮，里面的衣裳应该是加了绒的，外面照例还搭了橙纹暗底的大披巾。一瞧就知道不保暖，肯定就图它那种花里胡哨的热带风情，还图它是那个一直让他不省心的徒弟某一年出国研学终于良心发现给他买来的。

神原晶自然听不见来自遥远时空的呼唤，他只能听见大门快乐地大喊：“啊，今晚可以吃烤肉了！”

“还是5A级和牛牛肉哦，这次为了给你过生日可是给你下了血本，”神原晶还要装出一副心痛模样，半是开玩笑半是真心地嘱托着，“新的一岁里也要好好地做手术才行！”

“当然！新的一岁里，和城之内医生一起做更多的手术！”

小舞没大没小地同大门打闹起来，神原晶在旁边整理着食材，灿烂的笑脸像秋末熟透了的老南瓜。

鲜红的肉块扔在锅里，冒着滋啦滋啦的声响。

“晶叔，我今天好开心。”大门喝了酒，抱住城之内不肯撒手，就差当着面儿表白了。眼睛都在发光，看着比平时更清亮。

“我知道。”神原晶也稍微喝了一点，感性跟着酒气一并往外去，“我说啊，小未有人照顾就好，我也能给大门宽一个交代。”

气氛尚未和谐太久，大门的筷子伸向一块儿七分熟的牛肉时，又被神原晶给截了胡。

“晶叔，今天生日就不要跟我抢肉吃了吧？”

“未知子，博美还没吃呢，”神原晶才不管那张写满了控诉的脸，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城之内，“我们家未知子欺负人都欺负惯了，你不要怪罪才好。”

“明明她欺负我！”

“你哪来这么多话……”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晶叔回医介所了，别看了。”

城之内博美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怕她再重复回想几年前的痛楚。

数秒之后，手心就多了温热的湿意。

“怎么回事啊，泪点莫名其妙地低了不少？”

即便是难过成这样，大门未知子也不忘记自嘲。

“未知子，因为我们都老了啊。”

夜里十一点，平行时空尚未消失。

城之内撑起身来，努力擒住大门还在作乱的手。身下的人反而牵起她的手，开始亲吻漂亮的指关节。

“所以，你要试试那个「指ドーム」吗？”

“还要去抽屉里找，太麻烦了。而且，我还是倾向于…没有距离地感受城之内医生。”

饶是大门未知子再爱看电影，也有点儿抓狂。

“我们十五年前，精力这么旺盛吗？”她看向卧室另外一角，两个人还在薄被之下交缠着，又无奈地抓抓自己的头发，“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啊…”

“准确来说，这是你四十二岁生日那一天的第三次。”城之内博美淡定了许多，可能是因为这一次仍是自己占据了上风。

“睡吧，明天应该就没有了。”

“我也想抱抱你。”大门未知子很少撒娇。

“你是在嫉妒当时的自己么？”

黑暗里，城之内博美低笑一声，还是顺从地挪近了距离，陷进那个熟悉的拥抱。

“生日快乐，未知子。”

“嗯，早知道就许愿让晶叔回来了。”

说到底还是，满腔酸涩。

“未知子，我知道你一直难过。”

“今年想吃烤肉，也是因为想起那几年了吧，小舞、晶叔还有其他的牌友都在身边。”

“其实这愿望还是许的蛮好，至少有机会重温当时的开心。”

大门未知子没说话，安静听着。只是她抱着城之内博美的手臂又紧了紧。

“也不用太难过，再过几年，总会又热闹起来。”

“诶？”

“你想啊，小舞要带着男朋友从英国回来，那这里就会热闹一点。”

“说不定过几年就有一个新的小兔子了。”

城之内博美能想象出那人的脸上应该又有了笑意。

“说到底，当医生这么多年，我们都应该对人的生老病死看得很开。”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讲下去。

“嗯，继续？”

“我几十年前好像认为活到一定的岁数就已足够。再后来和你在一起以后，就有了私心。也不是说怕死还是怎样，只是说我会愿意再活久一点。”

卧室安静下来。

大概是过了十二点，一切自动归位。

“所以说啊，不许在饮食上任性。要爱惜身体，要活好久才可以，要和你一起出游即使不能再长距离远足，要和你一起参加舞的婚礼到时候不许哭得失态，还想亲眼看着你来扮海上的大鲨鱼…”

城之内博美的声音低了下去，半梦半醒的。

“我刚才听见，十五年前的今天许了一个承诺，看样子已经实现了一半。”

“诶，什么？”

“城之内さん，总觉得，我们能相爱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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