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漢尼曼表示需要一些時間準備，並要到菲爾蒂亞視察環境和莉絲提雅詳細討論過後再作決定，同時先寄了些莉絲提雅留在安巴爾的備用藥劑給她們。

莉絲提雅在第一次給梅爾賽德斯說明用法用量又示範過喂藥後，就鑽回工作室繼續進行改良配方的實驗。不得不說帝彌托利幫了大忙，資金充沛、需要的器材和材料都能輕易入手、有集芙朵拉優秀人員之力的隊伍隨她差遣，各個方面都便利和得心應手，還有無限點心供應，對此莉絲提雅十分滿意。

經過一個月的試驗，情況似乎開始好轉。

“不錯，這些原本異常的數值都慢慢往正常狀態恢復。”莉絲提雅翻著關於艾黛爾賈特的最新體檢報告。

“太好了，都是多虧了莉絲提雅的藥。”梅爾賽德斯雙手交疊在胸前由衷地感到高興。

“不，梅爾賽德斯太謙虛了，無論是實驗方面還是照顧艾黛爾賈特，你都幫了大忙。”莉絲提雅真誠地誇獎道。

“是啊，一直都辛苦你了，梅爾賽德斯。”帝彌托利非常感激友人。

“謝謝。那麼，是不是只要繼續調理艾黛爾賈特小姐的身體，順利將出問題的地方都恢復成正常狀態，她就能醒過來？”

“我不否認這個可能性，但我也不能肯定。”

這時梅爾賽德斯和莉絲提雅都不禁擔憂地望向帝彌托利，怕他失望。

“啊，你們不用在意我，只是有這樣的好消息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今後也拜託你們了，謝謝。”

三人共同離開艾黛爾賈特的房間，下了樓梯出宮殿，道別後分道揚鑣，各自走向回工作場所的路。

儘管今日剛好降溫，不僅下起大雪還刮風，帝彌托利的心還是溫暖得令他無視糟糕的天氣，臉上止不住笑意，無自覺地以比平時更熱情的態度跟每個遇到的衛兵和傭人打招呼。

“陛下，你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呢？”杜篤正用委婉的方法提醒心不在焉地看著同一份文件許久的帝彌托利。

“啊啊，抱歉，我沒事。謝謝你，杜篤。”

“陛下沒有需要道歉的事。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嗯，算是。”帝彌托利站起來走到窗戶旁，眺望被冰雪覆蓋的花園，繼續說道，“杜篤，你說夏天種些什麼花等她醒來時看到會覺得賞心悅目呢？”

“艾黛爾賈特小姐嗎？”

“明明沒有根據，但我總有個預感，她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

莉絲提雅比平時更賣力地集中於研究，經常在所有人都下班後獨自留下，半夜才離開實驗室。梅爾賽德斯勸過她注意休息都被她敷衍過去，知道莉絲提雅頑固的性格，只能烤些她喜歡的點心給她隨時可以吃。

帝彌托利又迎來一個失眠的夜晚，夜深人靜，宮殿四處漆黑一片。他想起梅爾賽德斯提過莉絲提雅的不良熬夜習慣，便穿上外套帶著點心打算去實驗室所在的大樓看能不能撞到她，要是見不到就當用來轉換心情的散步。

整棟建築唯一的光源就是研究室的位置，帝彌托利不知是感謝自己的運氣還是擔心莉絲提雅工作過度好。他敲敲門，儘管沒這種想法，還是嚇莉絲提雅一跳。

“帝彌托利，你不要嚇我！”從以前開始就害怕幽靈一類的莉絲提雅怎麼也不會想到半夜三更還會有除她以外的人。

“抱歉，你還在工作嗎？我拿了些點心來，要不要一起吃？”帝彌托利舉著手上的籃子示意。

“剛好我覺得有點餓了。”她皺眉。

“看來我出現得很及時，那我去沖點茶。”

等帝彌托利煮完熱水沖完薰衣草茶，莉絲提雅放下手中的筆走向他所在的休息室坐下。一邊問著茶水散發的香氣一邊看著杯子等茶涼再配點心吃。

“謝謝你那麼努力地開發藥物，我真的很感激，但你也要多保重啊。”帝彌托利微笑著對莉絲提雅說。

莉絲提雅轉動眼球看了下帝彌托利，甚至都沒抬頭。

“我的身體我最清楚，還有別誤會了，我並不是為了你，只是想早日擺脫第二個紋章帶來的負擔。”

“⋯⋯”

“以前，艾黛爾賈特也像這樣為我擔心過。一開始我還奇怪帝國的皇女反常地在意同盟的我是不是有什麼企圖，可她只是邀請我一起吃點心，除了交流彼此喜歡的甜食，也沒有講別的事。後來有次我因睡眠不足暈倒在走廊，被剛好路過的她送去瑪奴艾拉老師的醫務室，還拿著點心等我醒來。艾黛爾賈特真的好溫柔，明明看起來那麼冷傲散發著難以接近的氣場，事實上卻是過度保護的類型。”

“確實是呢⋯⋯”帝彌托利靜靜地聽著莉絲提雅說話。

“艾黛爾賈特跟我說過她的目標，我心想如果她能成功，我也想看看那樣的未來，於是選擇幫助她。果然理想終究是理想，不是那麼容易實現。”

帝彌托利不知不覺陷入沈思。在他恨著艾黛爾賈特的五年間，曾認為艾黛爾賈特是披著人皮嗜血的野獸，是所有不幸的元兇，殺了她就能令死去的人安息，就能讓活著的人得到救贖。結果到頭來，真正嗜血的野獸是他自己，除了憎恨什麼都沒想，通過不停的殺戮來洩憤，至今想起依然羞愧難當。無論說什麼都那麼蒼白無力，帝彌托利不知如何應對這陣令他快要窒息的沈默。

“好想，再和艾黛爾賈特一起吃點心⋯⋯”

莉絲提雅咬著巧克力泡芙，忘記了原本的飢餓。都怪帝彌托利，打擾她工作，害點心都不甜了。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柔風和煦，法嘉斯地區不久前才迎來初夏，在短暫的春天裡依然光禿禿的樹枝終於重新長出茂盛的新綠。

正當梅爾賽德斯推著裝有常規體檢所需醫療用品的小車進房間時，看見原本應一如既往躺著的艾黛爾賈特坐了起來，側頭看向窗外。她一頭銀髮和白皙的皮膚搭配上雪白的睡裙的身姿沐浴在陽光中令她顯得那麼不現實。

梅爾賽德斯馬上跑到門外吩咐警衛去通知國王。

坐在辦公室已經對文件厭煩的帝彌托利，反覆讀了同一段文字三四次都完全沒明白到底講了什麼，開始產生紙上的字都變形的錯覺。此時熟悉的人影急匆匆地傳達寢宮來的口信，聽罷，把筆一扔就與警衛共同前往艾黛爾賈特的房間。

莉絲提雅先他一步，正與梅爾賽德斯一起站在床邊，看到他大步走來便主動讓開。此時帝彌托利的注意力集中在坐在床上的人身上，全然沒發現兩人不對勁的表情。

本看著被子的艾黛爾賈特緩緩抬頭看向這個氣喘吁吁的男人，保持沈默。她的目光沒有在場所有人印象中審視他人時的眼神，也沒有熟悉的堅定，只有單純的空洞，彷彿視線沒聚焦。

“帝彌托利，情況有些不對。”莉絲提雅開口提醒。

“什麼意思？”

“她好像不認得我們了。”梅爾賽德斯眉頭深鎖，神色凝重。

“不認得⋯⋯不認得是什麼意思？”帝彌托利還沒能把握情況。

“字面上的意思。艾黛爾賈特說她不知道我們是誰，就像從來沒認識過我們一樣。她還說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莉絲提雅皺眉，交叉抱臂，“你去和她說話親自確認吧。”

帝彌托利坐到床邊，直視艾黛爾賈特的眼睛，用盡可能溫柔的語氣問到：“艾黛爾賈特，你知道我是誰嗎？”

艾黛爾賈特用純粹雙眸打量了他一下，搖搖頭。

她的眼裡沒有情緒到令帝彌托利害怕，不禁咬唇，又繼續問：“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嗎？”

她還是搖頭，“想不起來。你和她們都叫我艾黛爾賈特，我想我叫艾黛爾賈特吧。”

之後帝彌托利又問了很多事，但艾黛爾賈特全以搖頭或者不知道作反應。本來他還想不依不撓地問下去，卻被梅爾賽德斯阻止了。

“帝彌托利，我明白你的焦急，不過也先讓艾黛爾賈特小姐用餐好嗎？其他事情我們等她休息完精神的時候再說。”

“是啊，你這樣連珠炮地質問，忘了她才剛醒不久嗎？來，我們借一步說話。”

梅爾賽德斯吩咐侍女們準備膳食，莉絲提雅半腳邁開用眼神示意帝彌托利換地方。帝彌托利看了下莉絲提雅，又回頭看依然面無表情的艾黛爾賈特，深深嘆了口氣。

“艾黛爾賈特，抱歉沒體諒你的身體說了那麼多話。今日就先好好休息吧。我們遲點再來看你。”

說罷，就站起來隨著二人出房間。她們去了書房，關上門交流各自的想法。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失憶嗎？”梅爾賽德斯托著下巴側頭問。

“前提是艾黛爾賈特真的忘記了所有事。從艾黛爾賈特的角度看，這裡可是敵人的大本營，通過假扮失憶來降低帝彌托利的戒心再實行刺殺或者逃走，也是一種手段。帝彌托利，你覺得呢？”

“我⋯⋯我不知道。我還有點混亂，就憑剛才那短暫的談話要確認還太早。”帝彌托利是三人之中最為動搖的一個，他有自覺自己現在的判斷力不怎麼可靠。

“的確。我們之中，大概只有你對艾黛爾賈特瞭解最深，我和梅爾賽德斯最多只能著重留意客觀因素。如果艾黛爾賈特有心要演完這場戲，我們未必能識穿。不過對我們而言，她是不是真的失憶都沒那麼重要。”

帝彌托利決定靠自己來確認。他拜託梅爾賽德斯和莉絲提雅不要跟艾黛爾賈特提起任何事，包括來歷、身份、背景、政治等信息，下達所有知道艾黛爾賈特存在的以寢宮為中心的侍從和衛兵三緘其口不能稱呼他為陛下或多言。

自從艾黛爾賈特醒來後，雖然事務依舊繁忙，但帝彌托利每日都心情愉悅，將更多的時間用在與艾黛爾賈特相處與談話，包括她房間裡共同用餐。如果不是怕艾黛爾賈特嫌他煩，簡直恨不得除了沐浴和睡眠，其餘所有休息時間都留在她身邊。

經過一個月的試探，帝彌托利認為艾黛爾賈特是真的不記得任何事，同時有種違和感。她接受所有帝彌托利單方面給予的信息，不介意只有帝彌托利叫她「艾爾」，只是作為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艾黛爾賈特似乎對自己的過去以及現在身處的狀況都興趣缺缺。她好像對環境和接觸到的人事物完全不好奇，不打探、不過問、不在乎，要不是三人輪流跟她說話，基本都在發呆。

“體檢報告顯示她身體狀況目前相對穩定，這不就行了。”莉絲提雅拿著文件，對其結果頗為滿意。

確實，帝彌托利認為是好事，還是忍不住失落。

艾黛爾賈特不記得關於他的一切，這比所有事都更令他沮喪，原甚於士官學校時期類似的經歷。那時，艾黛爾賈特即使不認得他，依然隨身攜帶著他送的那把短劍。知道了這把他曾認為錯誤的禮物對她而言是那樣意義深遠的寶物時，他內心是多麼地喜不勝收。

現在，對艾黛爾賈特而言都無所謂了。

這個事實刺痛著帝彌托利的內心，令他難以呼吸。他的心底，永遠有艾爾的一席之地，而且並不是哪個灰暗的角落，而是在最明亮溫暖的正中央，至今依舊不變地熠熠生輝。可帝彌托利的存在，或許永遠都在艾爾的心中消失，就算他曾經成為過她珍貴的回憶，就算是他幾乎取她性命。他變成了個與她毫無關聯的陌生人。

“難道艾黛爾賈特不想知道自己的事嗎？”帝彌托利咬緊牙，想辦法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想就是這樣也說不定。”莉絲提雅滿不在乎地冷漠答道，“可能剛醒來時還有些疑惑和混亂，但在看到了自己那樣遍體鱗傷的身體後，誰都會發覺擁有的絕對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過去，也會想或許是因為自己想忘記，才想不起來，無論原因為何。”

莉絲提雅一針見血，讓帝彌托利啞口無言。

一覺醒來，就要面對自己一無所有的現實，人的大腦就是會不受意識控制地主動採取自保行為，與其要承受身心的雙重折磨，不如連記憶也一同拋棄來得徹底。

“莉絲提雅你不在乎對艾黛爾賈特不記得你這件事嗎？”

“也不是完全沒感覺。不過對我來說，艾黛爾賈特永遠就是艾黛爾賈特，無論她是否記得我。我的目標是消除體內的第二個紋章，沒變的事物還是不會變。”

“說得也是⋯⋯”帝彌托利敷衍道，他的心已經不在與莉絲提雅的對話上，而是沈浸於自己的憂鬱中。

“帝彌托利，艾黛爾賈特忘了你就那麼令你難過嗎？”

“是的。”

“你就那麼想她想起你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她能自己記起來。”

莉絲提雅漠視他的感傷，直截了當地表達她此刻的想法。

“帝彌托利，你真殘忍。”

殘忍？

或許吧。

帝彌托利不斷反覆做著同一個夢。

在安巴爾皇宮一戰裡，他殺死了皇帝，同時殺死了艾黛爾賈特。紅裙染滿鮮血的顏色，她倒下的身影彷似紅花般盡情綻放，熱情而華美，燃盡了最後的生命力。他除了抱著她屍體痛哭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可能正如他奪走了艾黛爾賈特的所有，為了懲罰他，女神從他手裡帶走了艾爾。

帝彌托利端著碗，右手拿著銀匙勺了湯遞到艾黛爾賈特嘴邊。

“艾爾，來試試廚房的新產品，聽說獲得大家一致好評。”

“⋯⋯帝彌托利，我有手，可以自己來。”艾黛爾賈特看著笑容燦爛的帝彌托利不禁皺眉。

有時艾黛爾賈特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故意捉弄她，又或者這根本是他的興趣。無論她多想拒絕，他依然不依不饒。看來他今天也不會妥協的態勢，艾黛爾賈特只能嘆氣，老實配合。

儘管接觸的時間還短，對他表現出來的過度熱情有點難以應付，不過艾黛爾賈特並不討厭帝彌托利。她想帝彌托利可能是她以前的朋友，至少應該是熟悉她的人，但她知道帝彌托利對她有所保留，而梅爾賽德斯和莉絲提雅都很注意和她聊天時的遣詞造句，大概也是和他商量過的結果。

其實這些細節無關緊要，對現在的她而言根本無所謂。

艾黛爾賈特一點都不想知道自己有怎樣的過往，就算意識到自己處於被軟禁的狀態也很自覺地不追根究底，接觸她的人算得上很溫柔。她喜歡細心照顧著自己但其實有點迷糊的梅爾賽德斯，也喜歡邀請她到花園開茶會分享甜點的莉絲提雅，她們都是真正不在乎過去，真誠與她相處的人。只要明白這些足以。

她能看得到她的內心上巨大結實的鎖，將所有秘密都隱藏其後，時刻提醒著她不要隨意觸碰。

艾黛爾賈特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無論帝彌托利擅自對她有什麼期待，她都會選擇忽略。不論過去她和他有過怎樣的經歷，都與現在的她無關。如果他堅持要在她身上尋找過去的影子，那她就假裝對他的私心一無所知直到他放棄。

今晚艾黛爾賈特也在帝彌托利的陪伴下入睡。

這是帝彌托利的習慣。他知道艾黛爾賈特的身體還很虛弱，容易感到疲勞，總是很快就能忘記他的存在睡著。他喜歡欣賞她平靜的睡顏。

只要像這樣陪在她身邊，不，應該是她陪在自己身邊，他就能分得清夢境和現實。可憐的繼母不再哭泣，懷裡沒有抱住她的屍體。

夜晚，也能變得沒那麼可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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