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rse Whisperer

03

　　─

　　「下周預約時間是星期四的下午三點，這時間可以嗎？石田先生。」

　　櫃檯處的護理師一邊將藥包交給眼前這個好看得讓她幾乎不敢正眼瞧看的男人，一邊儘可能讓聲音平穩地、好好展現自己專業形象以博個好感地交待用藥事宜以及預約回診情況。

　　「我知道了，謝謝。」禮貌性的微笑，大和接過藥後離開。

　　一踏出診所門口，迎目而來的陽光便讓大和覺得有些刺目，他連忙將外套穿好、掏出收在外套口袋上的墨鏡，待光線因有了阻隔而變得柔和時，逸了口稍微舒適的歎息，才跨出步伐往車站的方向走。

　　由因最近身體狀態並不是很好，在加布獸強烈反對下，大和只好放置一向代步的重型機車，改搭電車來看身心科。加布獸甚至還擔心大和會偷偷騎車走，因此留下來看守車子。

　　看著自己要出門時加布獸那一付嚴陣以待就怕一個不小心讓他真的駕車成功，大和都不禁要想他哪時這麼做人失敗？竟然不被自己的數碼搭檔相信？他可是連車鑰匙都摘下來給牠保管，自己只帶了家的鑰匙出門呢。

　　但是仔細想想，也難怪加布獸如此，畢竟他的失眠已經將近快一百二十天了，儘管先前還告訴自己應該要好好的振作起來，別再讓加布獸那樣子為自己擔心，但是實際要去面對時，大和才發覺這沒有那麼的簡單。

　　他與太一所擁有的生活記憶實在橫跨太多太長了，光是這一輩子，從七歲時的相遇開始到被分手前，他們整整歷經了十五年的光陰。一個都可以讓孩子從嬰孩時期成長為一個青少年的時光。

　　住在同一幢大樓、同一個樓層、是左右相鄰的鄰居；同一個班級，甚至他們的座位也就在隔壁，是交情友好的同班同學；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高中……儘管大學各別就讀不同的學校，太一依舊在台場，而他選擇橫濱的大學，但是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大學的分別而有中斷。

　　一路走來，他們始終相互陪伴。

　　現在他所居住的住所，那裡更加填滿著太一的身影與氣息，儘管當初便是為了能夠與太一擁有一個兩個人不需要擔心被人叨擾的相處空間才會花錢買下那間1DK的套房，但是大和完全沒有預想到有這麼一天，那個無論是哪個角落、曾經歡樂甜蜜的小小的兩個人的家會變成每一天無時無刻不折磨自己的地方。

　　就算他換掉了太一喜歡的窗簾、收起了各種太一使用的日常用品，牙刷、毛巾、馬克杯、餐碗盤、居家拖鞋、衣物等……就算他收起了各種屬於太一的東西，但是那曾經佇留在那個空間裡的殘影卻不是能夠被藏起的。

　　那個曾經相互擁吻的玄關、相互依偎坐在雙人沙發上看著恐怖電影的客廳、曾經趁他煮晚餐時進來嬉鬧的廚房、一起照顧花草的陽台、早晨爭先恐後搶用的衛浴間……更別妄論那兩人耳鬢廝磨、不知親熱多少回的臥房與床……

　　「全部呀……」大和自嘲地扯了一個自作自受的笑，笑自己就算比別人多記憶著一個人生又怎麼樣？不也還是跟被熱戀沖昏頭的小毛頭沒什麼兩樣，完全不思考未來可能的後果就將自己置身在一個如今可用牢寵來形容也不為過的地方。

　　人生本就有悲歡離合，既然會在一起，自然也會有離別……就算曾經在神的面前相諾誓約彼此扶持的兩人都可以在某一天的未來各自背轉過身，他跟太一根本什麼也算不上，那所謂的『戀人』，也只不過是他們口頭上的關係稱謂，真要說，根本沒有任何契約效力。沒有任何的保障。

　　放置在外套口袋裡的手輕輕地握著掌心裡的住家鑰匙，並用指腹來回摸撫著刻打的紋路，如果真心有意要將一切都清除掉，大和很清楚最直接的手法是什麼，然而，四個月的時間，他始終沒有任何的行動。

　　歎了口氣，大和明白真正的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倘若他是真的不想讓加布獸再擔心、真的想要振作，那就不應該再讓那些記憶圍困著他的生活、侵擾著他的思緒……只是、只是……

　　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等待通行的綠燈，大和至今仍感到沮喪與混亂，現在的他應該要怎麼做？就這樣子隨著太一的分手結束一切嗎？如果要就這樣子結束，那麼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再一次出生在這個世界？帶著過去的記憶然後再一次的與太一相遇？

　　可是，他應該要試著去挽回嗎？只是連分手的問題是出在哪裡？太一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那麼突然的向他提分手？他都不瞭解，他該朝什麼方向去把太一挽回？可笑嗎？但確實是如此，這就是現實。

　　「唉……」大和再一次為了這個困思了他四個月的無解問題而歎息，或許是陽光太大了？還是他等待綠燈太久了？大和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身軀一個晃搖……

　　「小心！你在搞些什麼！」

　　大和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他就在車輛呼嘯過去的尖銳聲音裡聽到了一個睽違四個月沒聽到的聲音、然後被拉進了一個即便經過這麼久仍讓他熟悉到瞬間就想要掉淚的懷抱。

　　「……太一？」就算確定著對方，大和還是有些遲疑，畢竟他不知道這會不會其實只是他睡眠不足而產生的思念幻覺。

　　太一的表情看起來不算好，他抿直著唇讓整個臉部線條顯得僵硬，一雙栗色的眼瞳像是要鑿穿大和的臉一樣瞪著他。他完全不敢想像如果自己動作再慢那麼一下、腳步再遲那麼一點，發現大和就站在這個街口的時間再晚那麼一秒，現在此時他抓握在掌心裡的溫熱與柔軟會不會就變成了馬路上的一具冰冷與腥紅？

　　一想到自己的想像是有可能成真，看著那在馬路上留下急行剎車的輪胎痕，太一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呼吸，抓扣大和手臂的力道也下意識的縮緊。

　　「太一？」疼痛讓大和皺起眉頭，即使內心因為能再見到心中所愛的人而雀躍，但那一夜那一句冰冷的言語亦同時無預警地竄上腦門，讓大和感到心臟一陣縮痛，在那瞪視的目光下，他試著平靜著自己的聲音，開口：「謝謝你……但、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聲音讓太一回過神，他有一瞬間想說話卻又在下秒扼住了聲音，大和那聽起來冷淡的語調讓太一想起他們分手了，大約四個月前，他單方面提出分手的，不管大和有沒有認同，他們還是分手了。

　　鬆開抓握的手，太一彎腰拾起掉落在地面的藥包，遞還，即使認為自己不該再多管閑事了，分手的情侶就應該要跟對方好好的把界線劃分清楚，但是在看到藥袋上的名字時，他還是忍不住的關心：「你身體不舒服？」是附近的家庭綜合科診所，那這就能解釋剛才那個危險的景象了，大概是一時的恍惚，讓大和沒注意到燈號還沒變換就想過穿越人行道吧？

　　「啊……有點感冒……」不想讓太一知道他是失眠到必須求助安眠藥才有辦法稍微穩睡兩三小時，大和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去面對太一，他以為他可以慢慢的讓時間去將一切調整到最初，可是就只是剛剛那麼幾秒的懷抱，就算那只是一個可能只是剛巧碰上危及而伸手搭救的路人行為，也許在太一拉他一把前，太一根本沒注意到這個差一點就要被車撞的行人是誰，但大和卻知道自己是有多麼的想念！

　　太一的聲音、太一的氣味還有那擁抱他的手臂跟溫暖的懷抱，就只是那麼短短的瞬間，思念就像化成浪潮一樣急湧地朝他拍打過來、把他吞捲入海，在滅頂前所殘留下來的意識也就只是化做了一個名字：『太一』……

　　他應該要就這樣當做自己就是隨手救了個陌生人，然後在確定對方無誤之後就轉身離開，太一確信自己應該要這麼做才是正確的，然而看著大和，看著那在這不過才初冬、陽光還頗為溫暖宜人的午後，大和卻穿著宛若嚴冬來臨時的禦寒模樣，臉色看起來也的確不算好，太一聽見了自己的歎息，「走吧，我送你回家。」

　　二話不說的直接拉過大和的手，掌心那纖長骨磷的五指讓太一不禁稍稍皺了下眉。

　　他、似乎瘦了不少……

　　手下意識地讓五指穿插過大和的指縫，交握著。

　　天曉得他有多懷念這樣子牽著大和的手，兩人一起有說有笑地朝著那個一起佈置的兩個人的家走……那是大和上了大學之後，考慮到了兩個人或許會想要擁有個小小的不受打擾的小空間，特別把自己從國中開始樂團LIVE演出所賺到而存下來的錢拿出來購買的一間套房。

　　大和沒有選擇租屋，而是直接買下只是單純覺得，與其可能在佈置室內時要受限房東的需求而不能隨心所欲，那不如買一間能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況且，房子好好的保養，將來若不需要居住而售出時，也還是能夠賣出不錯的二手價。

　　而大和房子買的地點，也不是離他大學近的地方，他選了一個中間點，目的是方便在台場唸大學、租房子住的他──八神太一想要去找他時可以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就算在大和那裡過夜，也不用怕早上因為要回校唸書而需要早起趕電車。

　　太一現在穿在身上的外套口袋裡還有那把大和給他的預備鑰匙，這代表著大和允許他隨時隨地、任何想要的時候，都能夠踏進那一個『家』。——曾經。

　　以一個分手的情人來說，把生病的舊情人送到他家門口應該算是仁至義盡吧？這種時候，聰明的人應該就會直接走人以避免更多的糾纏不清？對吧？

　　然而道理清楚，但能真的做到的有幾個？至少太一覺得自己不是能做到的那一個，在應著大和的邀約，脫下腳上的球鞋踏進了那曾有過太多回憶的住屋時，他也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地嘲諷著自己。

　　屋裡有點暗，雖然冬天的陽光確實西落的早，但也不至於像現這樣，感受不到光源，玄關的燈壞了還沒有被更換，這不太像是大和的作風，但太一不認為自己還有資格說什麼。

　　鞋櫃裡沒有他的拖鞋，否則大和不會給他一雙招待訪客時用的。走進客廳，太一明白一室灰暗的原因，陽台的落地窗，那整個拉上擋住一切光線的窗簾也不是當初跟大和一起去選的那一付……飛快地大略掃了一下環境，有一些原先存在的裝飾擺設都不見了，而那些消失的全都是他的東西。

　　這樣子真切的訊息讓太一的情緒慢慢地冷了起來，腦袋裡像是有東西爆開般，開始轟炸著他難以喘息：

　　看吧，大和早就把屬於你的東西全都收起來了，搞不好他早就全丟給垃圾車了吧？畢竟你們都分手四個月了，這期間你也沒跟他要求把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所以他丟掉很正常吧？

　　所以，八神太一，你還期待著什麼？你帶著你口袋裡的那把鑰匙，還想期望著什麼？

　　仔細想想，一個如果不願意分手的情人，會整整四個月都不跟你連絡嗎？不想分手的情人，會連想知道分手的理由是什麼的想法都沒有嗎？

　　石田大和一開始就已經接受了你的分手提議了，承認吧，他早就跟你分手了，所以不要再奢望什麼了，他就是不愛你所以才會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把你的東西像垃圾一樣全部丟掉嗎？

　　而你竟然還覺得自己可能還有機會？還能來想來挽回那一夜錯誤的發言？

　　太一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完完全全做了一個錯誤至極的決定，他實在不應該因為思念的折磨而決定到這裡一趟；不應該因為想見大和而再跟他有接觸！

　　大和根本不需要他了，或許打自一開始就從不需要過吧？

　　因為、早就清楚大和根本不愛他，不是嗎？

　　「最近……因為沒有特別去採買什麼東西，所以沒什麼可以招待，開水可以嗎？」大和從不知道他也會有用著這樣子生疏客套的口吻跟太一說話的一天。

　　他該怎麼跟太一說話？他們能再像以前那樣子說話嗎？太一為什麼會來這裡？依太一的活動範圍，若沒有特別的事不可能會到這附近來……所以還可以期待嗎？還能夠、期待嗎？

　　大和感受到自己的掌心因緊張而冒著汗，他突然覺得自己太早把太一的馬克杯收起來了，以致於他現在只能隨意拿個客用的杯子……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太一轉過身看著大和手上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杯子，他垂下眼，用力地握緊口袋裡、彷彿還能夠鍊結起彼此的鑰匙，在跨步準備離開時，咬齒一橫，他將鑰匙掏了出來，「還你，這串鑰匙我不再需要了，你拿回去給下一個會跟你住在這裡的人吧。」

　　鑰匙連同鑰匙圈在空中晃動的聲音讓大和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停了那麼秒。

　　他愣愣地看著那被拿在半空中、在這略微陰暗的房裡似乎仍透著森冷的光輝的鑰匙，他竭力扼止就要急喘的呼吸，冷靜的開口：「你……是為了拿這串鑰匙還我，才來這地區嗎？」

　　「對。」收攏在口袋裡的另一隻手用力地掐握著，太一強迫自己不帶一絲情緒的說。

　　「……」竭力讓自己伸出去的手別顫抖，將冰冷的鑰匙穩穩地被放進掌心中，感受著太一放開交還的抽離。

　　當曾經那麼友好、曾經跟自己共渡過太多太多時光的朋友、戀人就那樣子沒有一點停留地抬步走過自己的身側，大和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現下的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他還能擁有什麼來扳回這完全成定局的結果？

　　於是，在一個深呼吸後，他硬是讓自己開口問出了這四個月以來他想但是他完全不敢去探問的答案：

　　「你能告訴我……你想分手的理由、是什麼嗎？」

　　就算是罪犯，要死之前也都會有一個罪名吧？那麼，你給我的罪名是什麼？你愛上別人了？你不愛我了？

　　太一覺得這問題很可笑，可笑到像把鋒利的刀重重地刮割著他的耳膜、他的神經，於是他停下腳步，揶揄地戲諷著：「「你不知道嗎？你為什麼不問問你自己？」

　　「……我？」大和覺得這真是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

　　他真的應該要仰頭大笑了，不是嗎？太一突然覺得也許他根本沒有那麼瞭解眼前這個男人，雖然他們相識了整整十五年、在一起整整十五年，「難道是我的問題嗎？拜託，阿和，你不愛我，所以我要分手。」轉過身面對，太一冷酷說。

　　聽見了什麼？「我不愛你……？」我剛剛聽見了什麼？

　　大和那種彷彿他聽不懂、他根本沒有犯錯的態度激怒了太一，於是：

　　「對！別再假裝了——你根本就不愛我！阿和！你根本就不愛我！」大聲嘶吼。知道嗎？要逼自己真真正正去承認這一件事，有多殘忍嗎？

　　在這一剎那，這撕心裂肺的控訴，讓大和再一次體會到了全身血液逆流而回的滋味。

　　而可笑的是，這種他完全不想再體會一次的感受，全都是由一個名叫八神太一的人賜予他的。

　　上一輩子，他是在晨間新聞裡看見國道發生追撞，災情嚴重，肇事車輛疑似因天雨路滑在國道上打滑後，高速衝撞對向來車，而對向來車後面的車輛則因為視線不良加上未保持安全距離，在事發當下來不及煞車而衝撞上去，接連三撞，四輛車撞成一團，並因撞擊力道太大，被追撞的對向來車，非旦車身全毀，還因管線漏油發生了爆炸……

　　當時大和正在廚房準備早餐，端著早點要到餐桌上享用。

　　『被撞成這樣，車上的人應該也很難在爆炸前逃出來吧……？』

　　大和單純只是就新聞給的資訊作了個觀眾評論，然而當播報出那輛最無辜的對向來車的車主身份與確定當場死亡時，端拿在手上的盤子在地板上發出了碎裂的聲響，盤上的食物灑落一地，大和瞠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電視螢幕上貼佈出來的罹難者相片……

　　相片上的褐髮青年笑得自信，一對褐栗色的眼睛精神洋溢，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情與希望……

　　新聞主播正在說些什麼，大和完全沒有聽見，他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這秒全數逆流、停止……

　　急忙忙的趕到醫院，大和連問都不需要問國道車禍的患者被送到哪，就看見已來到醫院的八神夫婦。太一的媽媽哭得傷心，偎靠在同樣悲痛的丈夫的懷裡，女兒光站在一旁，一向不輕易落淚的她此時一臉哀戚、紅著眼眶。

　　『小光……』大和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光的身邊並開口叫她。

　　『大和哥……』似訝異又像明白，光靜靜看著眼前此時臉色跟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沒兩樣的大和，深吸了口氣，說：『哥哥他……』

　　再也無法承受，曾被太一說就算再難過也絕不會哭泣的光，涔涔的眼淚不停地爬過她的臉頰。

　　大和踉蹌退了步，他還需要再要求什麼證明來證實這件事的真偽？

　　成年後，被選召的孩子就很難八個相聚一起，每個人總有自己的事或理由，大家總想著會有一天能再像孩子時候那樣相聚，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後一次八個人的聚合，是在隊長的喪禮上。

　　太一的喪禮在一個大晴天，陽光溫暖的就像太一給人的感覺。

　　喪禮來了很多人，除了他們這些當年被選召的孩子、大輔他們，還有很多太一認識的同班同學、工作同事、上司主管，甚至還有其他國家、與他一樣為現實世界和數碼世界和平努力的外交官員……

　　喪禮上的熱鬧並不讓人意外，因為太一本就是個容易與人結交為友的人，從那些人的表情，也可以看得出他們是真的為太一的早逝感到惋惜。

　　離開的時候，光叫住他。

　　『這是整理哥哥租屋處時，在他的抽屜發現的，我想這應該是要給大和哥的東西。』光將一個物品交到大和手上，『很遺憾，不是哥哥親手交給你……』

　　那是個大和單手就能整個拿住的方型、深藍絨布外觀的盒子，盒蓋呈圓弧狀，任誰看到都能輕易猜出內容物的、有一定象徵的盒子。

　　『……我……』大和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接收這項物品。

　　『請你收下！』光用雙手覆住那欲推還的手，咬著下唇，在幾個急促的呼吸後，開口：『我相信哥哥也一定是這樣想，這是只有大和哥才能擁有的。』

　　『……我知道了，請妳還有伯父跟阿姨要節哀……』

　　『大和哥也是。請你好好照顧自己。』光泛著淚光看著這個悲傷絕不比她們這些家屬還少的男人，他穿著黑西裝靜靜站在人群最末端時，就像尊漂亮的人偶，毫無表情，哥哥的死亡像自他的生命抽離了某一種重要的構築物質，使他像道隨時將消失的虛影……

　　大和扯了扯唇角，艱澀的回答：『……嗯，彼此彼此。』

　　回到家後，大和忘了自己在客廳坐了多久？才鼓起勇氣將收進口袋裡的那個代表太一的遺物拿出來。

　　就如光交到他手的剎那所猜中的一樣，盒蓋一上掀，展示在他眼底的便是一對對戒，兩個銀色圓環的物品並排一起，大和顫著手取出一個，戒環的內側刻著字，T&Y，有點老套還是惹得視線模糊。

　　已死亡的青年在要出差前的身影還很鮮明地在大和的記憶裡跳動，他約他吃燒烤，在他們常去的店，兩個人就與平常沒兩樣，聊著沒見面來這些日子的生活，喝著沁涼的啤酒、吃著烤肉。

　　聊著聊著，坐在他前方的青年突然的說：『都這麼久了，我們是不是也該有個打算了？』

　　『嗯？打算？』沒頭沒尾，大和被這話惹得一個呆茫，發現烤網上的肉要焦了連忙夾起……

　　『我們差不多也該打算要不要住一起了吧？』將自己的盤子遞給大和時，說得非常順口且沒有任何可疑。

　　『……啥？』夾起來的肉還沒來的及放進太一的盤子就又回到烤網上，油脂滴進底下的炭火，發出一陣茲響。

　　『不是吧？阿和你沒這意思嗎？』太一趕緊把肉趁還沒過焦前搶救回來。

　　『我、我為什麼要有這意思？』大和用著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看著太一。這傢伙倒底是在說什麼？

　　『嗯？』太一也一付不能理解為什麼兩人的話像雞同鴨講的看著大和，『我們不是都交往這麼久了？做這種人生未來規劃打算很正常吧？』

　　太一的話換來了大和差點被自己正在喝的啤酒嗆死的命運。

　　『……真是的，有人玩笑是這麼開的嗎？』踏出店家時，大和還是忍不住抱怨著太一剛在店家裡那個奇怪的發言。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我們在這點上沒共識……』聳肩，面對大和投視過來像說著你還想開這玩笑多久的目光，太一歛起一向自信的笑，說：『我想了很久，我才知道，阿和，我喜歡你，我希望我的人生能一直有你陪伴。』

　　『……你在說什麼？太一！我們是朋…、、、、』『我知道！』打斷大和的辯駁，太一耿直看著他：『我知道，我也一直這麼認為，但在媽媽問起我要不要參加相親時，我發現，如果有個人會陪著我過完我的人生、如果有個人能走進我的生命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我只希望那個人是你，石田大和，等我慢慢去回溯過去的記憶、審視感情時，我才發現自己早就喜歡你很久了。』

　　告白的話語，在自己的外貌下，大和的人生裡不知道聽到多少，有男有女，但，是因為眼前的人是自己人生三十年來最好的朋友？大和完全沒辦法果斷的回絕這一份心意，他只能愣愣看著太一，張著嘴卻無法再像剛才幾乎是反射般的駁斥。

　　太一就像看出他的混亂，因此也不急著聽見回復，『我幾天後要出差，回來東京後隔天剛好是八月一日，阿和，那天我們一起去台場走走吧，你那時再告訴我，你的答案。』

　　太一原先給了他兩個禮拜去思考，而期限還沒有到，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只是……他的答案永遠也傳不到對方的耳裡了，還記得要回家時，他曾問過太一：如果他一直想不出答案，那要怎麼辦？

　　太一那時就像早做好抗戰準備似，說：那就繼續等，等哪天阿和你願意給我回復，這輩子等不到，下輩子就繼續等……總會有一個八神太一會等到石田大和的回應。

　　那時他還覺得太一是電視劇看多了，才會說出這種貌似像美美那樣純真浪漫的女性才會喜歡的話，卻沒有想到這會是一種徵兆……

　　看著靜靜躺在掌心裡的兩枚戒指，其中一個的確是他的無名指的尺寸。雖然他並不明白太一是怎麼知曉他的無名指尺寸。

　　『你、都準備好這東西了……怎、怎麼能沒親耳聽到我的回答……就離開了……太一……』

　　如要把戒指崁進掌心裡，緊緊握住，那是大和繼加布獸離開自己以來，哭得最為撕心裂肺的一次……

　　人是不是真的會有來生？大和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還有下輩子、如果還能再遇見太一，那這一次，他絕對絕對不要再讓自己跟太一有任何遺憾了。

　　絕對——

　　大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時還能站在這裡聽太一對他的指控，他的腳一步也邁不了，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可是——左胸異發的疼痛，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不斷地割刺！

　　「我沒說錯，對吧？阿和你只是把我當成是某個人的替身！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愛的只是那個可能跟我有什麼地方像的傢伙！」

　　太一不是沒有注意到大和在聽到自己的話時，那瞬間宛如槁木死灰的臉色，那彷彿他才是這場感情裡的受害者，而被當替身的他是加害人！

　　但是只要一想自己就是被大和當成了某個人的替身，太一就沒辦法阨止自己說出口的話。

　　「你……一直都這麼想？」大和突然覺得周圍好像很安靜，靜到他只得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從我們開始交往時，就這麼想？」

　　為了不再遺憾，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總是被人告白的大和鼓起勇氣做了他兩世人生裡第一次的告白。

　　他還可以記得那時的自己緊張得想臨陣脫逃好幾次，即便這一世的他能跟太一一起長大，他們共享了好多的時光，大和也覺得太一應該有在喜歡自己，但是真的要將心意傳出去時，大和還是沒辦法制止自己別胡思亂想：

　　如果太一的喜歡跟自己的不一樣，怎麼辦？

　　是自己會錯意怎麼辦？

　　如果告白了，太一會接受嗎？

　　如果被拒絕了，還能再是朋友嗎？

　　明明已走過一個人生，可是在這個時候大和還是深深感受到此時的自己是個高校小夥子的事實，為了心中人如此的慌亂失措。

　　一想到當年太一跟自己告白時也可能有過這些掙扎，大和便告訴自己：你都準備一個人生的時間了，還怕什麼！

　　於是，在十七歲的仲夏，到京都欣賞祭典的時候，在神社巡禮參拜時，當太一在抽完籤好奇的問自己剛剛求了什麼？祭拜那麼久？

　　『……只是祈求跟太一的告白可以順利……』要真的說出我喜歡你，還是頗難為情，因此大和假裝看著籤運、心不在焉的說溜嘴。

　　就算是這樣，大和還是覺得自己的臉要燒起來了。

　　等了須臾，他沒聽到什麼，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抬頭向太一看去，只見太一一臉驚愣，在跟自己對上視線時才回過神似，說：

　　『阿和……你剛剛的話能再說一次嗎？你……要跟誰、告白？』

　　『沒、沒有啦，你聽錯了……』可惡！太一到底當年是哪來的告白勇氣？呃……他本來就是勇氣的徽章代表……

　　『我沒有聽錯！』連忙伸手把人拉回來，緊抓扣著對方的肩，『阿和剛剛說要跟我告白，對吧？』

　　『我……』被迫面對，大和一個下決心，以一種豁出去的口氣：『對啦，我喜歡你，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當然，之後他的告白總被太一拿來調侃，說該感覺浪漫的話，被他說得活像要找人單挑。

　　他們的戀情就這樣開始，可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

　　人的好面子總是會不經易的跑出來，太一一度覺得自己似乎也說得過火了，他並不想在這最後把自己跟大和之間弄得這麼難堪……即便沒辦法再是情人了，他還是渴望他們能是朋友，儘管太一自己很清楚他根本沒辦法再把大和當朋友，這十五年的時光太美卻也太痛了……

　　然而在莫名浮起的自尊心前，太一讓沒經大腦的話就這麼逞強地脫口而出：「對！從一開始我就這麼覺、──」

　　話還沒有說完，太一的臉頰便有幸的體會到學生時代看似纖瘦卻總能背著貝斯、搬著混音箱、還能在球場上投出一百五十球速的手臂揮出拳時的力勁！

　　太一被那拳揍得昏頭轉向、跌在地上，臉頰的疼痛得讓他想張嘴說話都沒辦法，而大和喘著氣，渾身顫抖地瞪著他，吼：

　　「你現在馬上立刻離開這裡！離開我家！離開我的視線！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八神太一！」

　　凌人的氣勢讓太一一時被懾震住，他啞然地看著難得氣憤至此的大和，「阿和……」

　　「你給我滾出去！」咆嘯。

　　太一承認，他的確像個敗犬，順著大和的話，逃離了那個地方。

　　聽到屋門被關上的聲音，大和像斷了線的人偶也像最後氣力盤盡地整個人頹坐在地板上。

　　他覺得眼睛很痠澀，卻什麼也流不出來。

　　都……結束了，這一次什麼、全部……跟太一的一切都結束了……

　　仔細回想太一那時的話，最終虧欠他的也只不過是一個答覆，並不是一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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