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天气会导致情绪和身体的双重压力。这条赛道上从来不缺少折磨人身心的时刻，为了能在有遮挡和热水的地方休憩一晚，选手们纷纷冒着大雪前进。

　　幸运或不幸地，最受关注组合第一个抵达密尔瓦基。

　　墙外暴风肆虐不休。高纬度的深冬时节，晴日也缭绕着枯白气氛，更不用提入夜后渗入骨缝的冰冷。好在密尔瓦基比过往那些检查站和村庄繁华，好在他们手中尚有足够的钱，能在把血淋淋的自己缝好后再来一顿满足的夜宵，只是不能再要酒了。

　　先头队伍再有神通，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拼死冲锋。聪明人自然都明白，前方行程是何等变幻莫测，此时或许可以将竞争之心暂且放下——何况他们手上已经没有遗体了。如果不算上残留的那一节脊椎的话。

　　食物和用具等明天再补充吧。本着不加重负担的原则挑选完必备药品，杰洛走上街头，浓稠黑夜里只剩远处的几盏灯。咯吱咯吱踩着新雪行走在凝固般的空气里，包得严严实实也抑制不住牙关打抖，他抱怨了几声，加快速度向旅馆冲去，抢在一辆驶来的马车前进了大门，心下浮起一阵得意，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转上楼梯，直到他们的门前。

　　勉强承认，此时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比他的歌更好听一些，能加上些马嘶就更棒了。听惯了露宿的自然之音，房间里相比太安静了点，他拍打披风和帽顶弄出些声响，雪水落在木质地板，才踏进铺着绒毯的屋内。

　　暖意扑来，脸颊跟指尖解冻后微微发麻。火光和灯光柔软地填满一方空间，地上散落着打开的行李，轮椅停在两张床之间，新买的地图叠在千锤百炼的旧同事上，乔尼盘腿靠床坐着，正低头研究它们。

　　“买到香草啦，乔尼，不用自己摘了。”他过去拍了拍那个套着厚厚斗篷帽的脑袋，手下一晃，同伴慢悠悠抬起头来“哦”地回一声，慢悠悠眨了眨眼睛。

　　“睡着了？”

　　“啊，可能是吧。不记得了。”

　　乔尼说话的语调也异常慢悠悠的，像线浮游在空中，他呼出一口气，紧了紧领口又低下头去：“不知道河面的冰有多厚，要是过不去的话……”

　　“那其他人也过不去。别担心。”

　　对走在先头有十足把握一般，杰洛又揉了揉那个脑袋，可能是受到之前伤势影响，用的力气不大，乔尼却小声抱怨：“很晕啊，杰洛。”

　　“喔，抱歉抱歉，太用力了。”他蹲下来凑去看地图，瞥到斗篷下的脸，忽然担心起来，“乔尼你没事吧？脸色很差啊。”

　　“……可能是太累了，有点困。”

　　经历了如此跌宕的一天，气力耗尽再正常不过，老实讲连杰洛自己也是强打精神才能出门采购。但乔尼现在连眼神都和浮游丝线一样，声音也飘飘荡荡坠到地上，以往也少见到这样精疲力尽的模样。他用手背去碰神情漂浮的少年额头，再一摸后颈，激起对方一阵颤抖，语气倒是精神几分：“冷的话就去烤火，摸我干嘛！”

　　发根透着湿意，皮肤与衣物的夹层间热气十足。顾不上解释这并非恶作剧，杰洛严肃地握着乔尼的肩头，感觉到手上细微颤抖，跟他一样皱起眉头：“不幸的人啊，请立刻躺到床上去吧。你发烧了。”

　　被半强制地架起来剥掉斗篷塞进被子，沉重织物深处的冷意使乔尼立刻发抖，将头也一起罩进去，又被强制地扒出脸来，好好掖住脖子处的缝隙。

　　“蒙头睡是坏习惯哦。”

　　齐贝林医生又犯职业病了，乔尼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比平时坚硬一点。一顿折腾后躺下来反而比刚才清醒，他否决了再出去买药和叫医生来的提议。

　　“没什么别的感觉？只要睡一觉就好了？”杰洛看起来还是很犹豫，“如果是伤口恢复的副作用，倒的确没什么……要他们送点热牛奶来吗？”

　　“我很强壮的！”他伸出一只胳膊挥舞，“只是累了而已，要送就送肉和酒吧。”

　　“之前不也有过，没问题……”

　　乔尼的声音又掉到地上去，他捂着突然疼痛的额角，眨眨酸涩的眼睛，从指缝里望向背光的同伴：“……别走，杰洛，就待在这儿。”

　　“好了好了，你都快咬到舌头了，休息一会。”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掌心温暖，指尖冰凉，薄茧磨蹭手背，令人安心的舒适，“买的药草里好像有能用的，至少先放我去烧个水吧？”

　　乔尼动了动嘴唇，来不及发出声音就睡过去了。壁炉里噼啪间断，窗外风声隐约，杰洛坐在床边，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眉骨，直到总是微微拧起的眉头平缓下来，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挠挠脸颊，觉得气氛好像有点温馨过头。

　　但他本来年纪就小，又是病人，身为同伴和医者，本就应该多照顾一下。疾病让人痛苦，适当的心理和情绪支持是必要的。

　　好在一路上除了战斗折损，他们极少遇到额外的病痛，在杰洛看来这是极幸运的。更不用说以乔尼的状况和年纪而言，他能坚持到现在简直是奇迹，该说毕竟是年轻人，身体恢复速度很快吗……只有赛程最开始的时候，曾经像这样病倒过一次，但也只是一夜而已，丝毫没有拖慢行程。

　　瓦尔基里和慢舞者交给旅馆的人打理了。并不奇怪地，杰洛检查药草时想到，在那之后，也很久没有给乔尼做康复训练了。

　　那只手离开不久，一股奇妙的清凉气味开始弥漫。感到越发寒冷，乔尼绷紧了胸口，缓慢地吐气。那个人在向这边看，片刻后楼梯响起渐弱的脚步声，他才得以调整睡姿，面向墙壁蜷缩着。汗水几乎要浸透贴身的衣物，腿摸起来却还是凉的。有隐约冷意，可不确定这究竟是真实的感受，还是高热引起的错觉，他慢慢抚摸着自己的左腿，从脚尖到腰侧，被指甲划过的死肉似乎有了一点意识，咕嘟咕嘟，大脑像火上的水壶一样翻腾。

　　“别想了……”再次用被子罩住头，试图出声开解自己，却悲伤地发现黑暗更容易携来不快记忆。他盯着粗糙墙面，火光摇曳勾画自己的阴影，眼皮不断向下坠，黑暗追击而来。贴在皮肤的湿衣服，堆叠被子的床，只要转动就会爆裂般的头痛，滴答而下的水音和时钟，紧握成拳可不知向谁发泄，他觉得不能再躺下去了，支起上身试图离开，伸手去够轮椅的把手，平时提供坚实支撑的双臂一软，带着被子狼狈地翻滚到地上。

　　像随手被扔在床边的衣物，什么都不思考的话，这个颠倒的姿势还蛮放松的。突如其来的滑稽感缓和了精神，乔尼摸着被蹄铁装饰磕到的额头想，万幸这里奢侈地铺了绒毯。

　　杰洛·齐贝林一打开门就看到堪比医疗事故的现场，惊得扔下手中纸袋，冲过去对着摊在地上的患者“喂喂喂”地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乔尼！腰扭了吗？能动吗？”

　　“啊，杰洛……我没事。”乔尼已经把自己翻了过来，杰洛的表情正大幅度变幻，仰躺倒看的角度更显新奇，“被子太热了。”

　　“老兄，不要搞奇怪的杂技表演啊，”连称呼都吓变了，杰洛嘀咕着拉开行李，乔尼转过头看他，新购置的毯子刷拉从眼前飘过，“至少过来这边吧，地上不干净。”

　　他依言打了两个滚挪过去，果然头顶响起无奈的笑声，帮忙将双腿也安置稳当。仰面看时，半跪在地上的杰洛仍然高大，火光把金绿的瞳孔映得很亮，他俯下身，帽檐滴落了冰凉的水，落在乔尼脸上，本来闪亮的金牙一下被撮起的唇挡住：“哦！不好意思。”

　　帽子顿时飞到一边。水滴被轻轻擦去，肩侧垂下的亚麻色发束还沾有几片枝桠分明的雪。

　　“你出去了啊。”

　　拇指之上是透明的蓝色瞳孔，眼睑因为疲弱而半垂，看起来很朦胧。面对这句呓语般的感叹，杰洛突然感到被路边小猫缠住时手里一点食物都无般的局促。指尖的温度很高，他索性将整个手掌贴住脸颊，对方从喉咙里发出轻声的回应，微微摆动磨蹭着这份温和凉意。

　　发热的程度不容轻视。

　　“抱歉，我不该离开的……不过你看，把这个吃掉，马上就会好了。”

　　明明之前被请求留下，还是自作主张去买了药。如果不放乔尼一个人在房间里，也不会变成这样。万幸没有出事。

　　烧得脸颊泛红，乔尼闭着眼呼了口气，含糊地感叹：“为什么一直道歉呢，杰洛？”

　　手掌边缘都感到鼻息的热度，杰洛再度庆幸他在寒风中坚持不懈以至要卸了大门的诚恳打动了明明才打烊没多久的老板，找了最后一点白色粉末塞给他。热水敬业地沸腾着，调配好一切，微笑逼着病人喝下味道怪异的成品，杰洛像往常一样穿过乔尼腋下带他起身，然而他的手臂也已经软绵绵的支撑不住，两人蹲在地上，杰洛的胸口碰到已经冷掉的湿衣，不禁啧了一声：“这情况也不能去浴室啊……还有换洗的衣服吗？”

　　一阵四手扒拉后，乔尼皱起眉：“都是脏的。”

　　“凑合一下。”

　　“不要。”

　　反对倒是干脆，明明现在穿什么都是汗湿的下场罢了。这小子怕不是算着时间到中转站换衣服的，杰洛耸肩，这就是一路臭烘烘的风餐露宿也打磨不掉的少爷习气吗。他看看随时都要断电一样的乔尼，从自己的包里提出来一件黑色背心：“那，凑合一下。要么就只能裸睡了。湿衣服绝对不可以。”

　　彻底断电一小会后，乔尼说：“好吧。”

　　等打理完全部重新躺回床上，窗外夜深得一丝动静也无。屋子里也出奇安静，留下仍然时冷时热的小病人，杰洛拿着换洗衣物几乎是夺门而出。

　　气氛为什么怪怪的！

　　他抓着头发苦思冥想，各种场景的片断哗啦啦伴着热水倾泻而下。明明是差不多的事情，他当然记得结伴而行没几天乔尼也发烧过一次，他也一样帮忙了，甚至还可以冷着脸开开对方玩笑，然后险些被第二天精神百倍的同行人抢了中转站第一。没什么区别。

　　“真是个敬业的医生啊，杰洛。”

　　也捉摸不透乔尼最后说这句话时到底在想什么，上次得到如此评价还是自己爆料和女病人们的过去。他愿意把一切归咎于同伴病得东倒西歪，所以帮忙擦洗身体的时候才会搞出那么多让他不敢下手的动静，更别提检查腿脚了。医生看待病人的眼光和平常人应该是不同的，他早就习惯了才对。当然，好消息是乔尼恢复了一些感觉，可这之前就在他的预言中了。

　　杰洛闭上眼睛，回想起今天的事情。他当然明白遗体对乔尼的重要性，他也相信，即使没有遗体，乔尼仍会恢复健康——但显然本人并不如此认为，他刚才还差点为此又流眼泪，只是咬咬牙没再说话。黄昏时刻被树枝侵吞的异样感再度沿着脊椎爬上，杰洛在热水里打了个冷战，泪痕冻在脸上，眼神却宛如刀剑的乔尼，木然地盯着酒瓶的乔尼，看向自己举杯的乔尼……将自己换回来的乔尼。

　　这是被人重视的感觉。被人珍惜，被人……依恋的感觉？

　　现在早已不能说，他们的关系只止于回转lesson。乔尼当然是优秀的伙伴，值得尊敬的对手，捧场的听众，尖锐的导师，偶尔也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做些亲昵举动，对方也愉快接受了，虽然那张秀气的脸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杰洛知道他很乐意被这样对待。读过报纸上的专题报道，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他会是现在的模样，而且他相信，还有更多尚未吐露。成长常常沉重，他当然清楚不过，可这少年付出的代价太高昂了。

　　一直以来，杰洛·齐贝林的世界被幸福的家族和高悬的荣光填满，当然还有漂亮姑娘们。在不打扰到生活的前提下，他从不苛责自己。但是，不应存有感伤。和他的父亲一样，杰洛生来就有该履行的职责，任何影响到这一最高目标的因素都该被主动排除在外。他早早看见自己的未来之路，两边高悬着王国的徽章。

　　但是二十四岁这年他从那条路上狂奔而出，在茫茫的人群里看到了乔尼·乔斯达，阴郁的，渴望的，防备的，怀恋的，脆弱的，疯狂的，蓝色眼睛透明得像镜子从下方照向他，杰洛有些不敢看里面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真实的寒意提醒着现实。楼道留着灯，世界寂静如巨大冰块，每上行一步都凿去无数力气。齐贝林家的长男终于抵达，比第一次敲女孩房门还慎重地四下张望，轻手轻脚地溜进缝隙中。

　　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

　　壁炉里的柴火足够烧整夜。乔尼还是面向墙蜷缩着，可能因为太热，被子大大掀开露出肩背，又因寒冷而环抱身体。想要上前帮忙掩盖，靠近时火光忽然蹦跳，杰洛眼神一闪，察觉到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不禁生出奇妙的陌生感。砂金色发丝散乱地沾在后颈，黑色映衬下和皮肤一样浅得扎眼，大了一圈的衣服下摆因为翻身而卷起，露出一侧腰臀显眼的凹陷。

　　还是星星的。刚飘起的一点旖旎立刻被孩子气的花色打破，杰洛忍住失笑的冲动拎起被角，小心翼翼地盖个大半，手下传来模糊的哼鸣，他低头看，眯缝着的蓝色眼睛也正对着他。

　　“……”杰洛挠挠还带着湿气的鬓角，“好些了吗？是不是伤口疼？”

　　乔尼抱着被子，下半张脸藏住，只是眯了眯眼。老天，这有点魅惑。忽视掉发红眼圈，自诩队内兄长的齐贝林医生看向黑糊糊的窗子叨叨着“虽然热还是要挡一下醒了的话就喝点水”之类爹妈级的叮嘱，对方只是沉默地听着——也许是在听吧——最后以一个向下的鼻子出气作答。

　　他倒退回属于自己那张床，扯被躺下。里面真冷。

　　“那个，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叫我。”

　　亲密距离外的乔尼和他的被子混成一团浸入昏黄，回应了一个低沉的“嗯”。

　　身体的酸痛似乎减缓了，脑子也清明一些，但仍然又冷又热，伤口愈合的细微麻痒也叫人躺不安稳。药效也太慢了。乔尼不知道第几次在翻腾中醒来，窗棂上洒有月光，没有染上火的暖色，离他远远的一片银白。

　　深夜令人忧郁。以前的乔尼·乔斯达当然不觉得，那正是寻欢少年们倾巢出动的时刻。他不太想再闭眼，刚刚那身冷汗恐怕吓的因素比热的多。这是和疗养院完全不同的房间，安静，宽敞，不至于感到寒冷，鼻腔弥漫着淡淡燃烧气味，和熟悉的杰洛的气息。

　　平时他们睡下的距离比这近得多。乔尼还能听见背后均匀的呼吸，但不再有转过去偷瞧一眼的意思。风声紧，屋里却安宁，他深深呼吸，吐息间浸染的都是熟悉的气息。杰洛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好好保留着洗涤和主人的味道，下意识抱紧双臂，乔尼再度把脸埋进被子。宛如疯狂童话的一天，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了，身心都从云端跌落，才会久违地又被打倒吧。

　　……上次好像也差不多，只是并没有这么损伤情绪。那时他们奔驰于亚利桑那的烈阳下，连续苦战后的当晚乔尼就病了。虽说曼登·提姆当时要与他们同行，最后还是被杰洛谢绝，两人拍马换了条水源道，等到太阳下山，乔尼只剩从马鞍上松手掉下来的力气。

　　结果还是被怪帽子牛仔抢在了前头。他努力去回忆结果而不是过程，片断却一个比一个清晰。杰洛为他检查，帮他处理不能动弹的身体，一举一动像个真医生，那种低温的坚硬的目光很刺眼。毫不意外地，那时两人又为乔尼的腿能否自行恢复争执起来，然后意外地发现——

　　“这不是蛮正常吗，老兄。”

　　不知是嘲弄还是认真的话语。相信自己。别太指望我。把自己全身几乎观察触摸遍的男人语气坚冷。乔尼哽住喉头，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把手贴近腹部，悲哀地发现他还是无法忽视那个严格意义上是好事的事实。

　　杰洛给他按摩双腿的时候，有反应了。两次都是。

　　虽然从医者的视角再正常不过，少年人还是拉不下面子。第一次因争执不欢而散，而第二次，他明显觉得自己在尴尬。

　　对方也在尴尬。这个正品医生也在尴尬。

　　还不如继续调侃！乔尼也不习惯这种微妙的分隔感。他喜欢杰洛平时和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家乡的阳光海风一般轻快明朗，他也喜欢偶尔流露出的兄长般的温柔，虽然不报以微笑，心中确实感到难得的安稳。交换八卦情报的时候，对彼此以前品行也都了解得七七八八——有什么好尴尬的，他以前不是最熟稔这种浪荡生活吗？如果换个地方，也许他俩早就是在吧台前勾肩搭背拼酒到断片的损友了。

　　那些短暂日子的记忆并不是好东西，一次次嘲讽着过去的自己是如何愚蠢。无数仰望着冰冷月光的夜里，乔尼·乔斯达都在不断确认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无论是作为弟弟，儿子，骑手，男友，兄弟，或者最普通的社会一员。全部都是。没有人真正属于他，而他也不值得任何人关心，宛如一个不小心遗失了也不会想回头寻找的玩具。

　　另一个片断不合时宜地闪入脑海。背上的凉气好像变重了，乔尼阴着脸计算迪亚哥现在的位置，但愿他们除了终点再也别碰上。最好终点都没有那家伙出现。他看见了窗棂上的月光，时空仿佛又倒流回刚刚出院时栖身的公寓，有着灿烂金发的家伙走上前来，玩味地打量自己。像走在路上忽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这个点头之交的敌手俯下身，捡起了破破烂烂的乔尼。

　　乔尼有些后悔没多留点钱好在下次见面时砸那家伙脸上。杰洛不会理解为什么他如此嫌恶迪亚哥，并不止是技不如人，也不止是性格恶劣。要捡回自尊和自信的话，他就是立于诸多深重阴影里，最触手可及的那一个。杰洛不会理解……希望他永远也没机会理解。

　　阴沉的愤怒燃烧，乔尼反射性地甩开手臂，没有被钳制住，手心留着在腹部沁出的汗。可比愤怒更凶猛的是来源混乱的欲望，反复压制不得，更因刚才的回忆高涨起来。他有些难以接受自己刚才有一瞬把最重要的同伴置于某个语境里，并因此感到些许卑劣的快感。

　　够了。大脑终于还是指挥他的手触碰到沉眠已久的欲望中心。乔尼咬着嘴唇，尝试轻轻捋动，比以前好些，但反馈并不强烈，可能还没有把双脚浸入溪水的流动感明显。可是这股火压在胸口比发热还叫人难眠，他屏着呼吸下狠手，折磨抵不过折磨，弄出几声小小吃痛，感觉脑袋又要裂开一般抽搐。

　　杰洛。逡巡几圈还是在心中念出，呼吸开始颤抖，一股热流冲刷胸口，放过半硬的分身，手向更后方移动，指尖陷入时高热充斥头脑，乔尼呻吟着蜷得更紧，几乎用被子捂到窒息。

　　“杰洛……”绮想情景远超身体的实际感受，与其说依赖手指，大脑更在其上。乔尼沉浸在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大胆幻境里，夹在腿间的被子和手腕摩挲得生出痒意，眼前黑暗里尽是那个人的气味，喉咙仿佛被掐住，仍然漏出快乐的碎片。

　　晕眩的世界开始飞速旋转散落，快要抵达巅峰了，攀登者调动所有精神向上腾跃，最后一步却踏在了悬石上。预想中的高潮并没有到来，欲望核心仍然没有喷射，乔尼喘着气惊醒，几乎要哭出声，甚至没有察觉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之前平缓的呼吸也乱了步调。

　　听得很清楚。他本来也没有多少睡意，满脑子都是那点早该过期的少男情怀，不料一阵昏沉后竟听见自己的名字。本想问问怎么了，接下来响起的让杰洛僵在原地。每个精力旺盛的男孩都熟悉的节奏，但同时出现的声音，是他绝没从乔尼嘴里听到过的。

　　听见名字时已经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仍然旺盛的火光清楚勾勒着睡前看到的那副身形，下摆卷起，一条纤细的腿架在卷得不成样子的被团上，获得他“赞赏”的内裤里动作得很色情，伴随渐渐上扬的喘息，甜腻得比他塞给乔尼作为难喝药粉补偿的白糖还要过分。

　　这家伙……他的家伙好像也可耻地跟着动了。至少现在不能动手，对着撸也太奇怪了，何况他从没想过把自己的伙伴当成性欲对象，但此时轻易就能想象出对方的表情。努力将躁动的情绪压制下来，床边传来宛如噩梦惊醒般的惊呼，紧接着压抑的抽泣，乔尼趴在床上，套在他衣服里的肩膀一抖一抖，无知觉的双腿完全敞露在外，脊背到腰臀线条一览无余。

　　“乔尼。”

　　舌头抢在脑子前面动了，杰洛不敢再看，直盯着天花板。抽泣被生生掐断，慌张的吸鼻子，沉默了一会，响起往日那样平静的声音：“怎么了”。

　　水面仍然荡漾着细微的余波。

　　“咳，就是，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闷在被子里的回答。

　　“趴着睡影响呼吸……”

　　哦。露出嘴巴的回答。

　　继续沉默。方才的黏着气氛散去不少，可总感觉乔尼说话不像乔尼了。好怀念以往轻松顺畅的交流，杰洛踌躇许久，还是再看过去：“我们……谈谈？”

　　冰冻的寂静。窸窸窣窣地翻身，乔尼的蓝色眼睛终于出现在视野，眼圈还在红，脸颊比睡前更红，嘴唇也……

　　“就这样谈吗。”未曾觉得如此丰润的嘴唇开合，“我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我可以过去。”

　　连眼里也泛起涟漪。杰洛坐起身，摆了摆双手：“别这么紧张，你看，年轻人不是经常有枕边夜话吗？谈谈彼此的烦恼或者别的什么，虽然我们现在没有酒。”

　　但是有枕头啊。他拽起自己的枕头像小熊一样抱在怀里，努力让自己的招牌金牙笑显得亲和一点：“我可是长男啊，什么青春期问题都见过，来吧，乔尼宝贝，任何话都可以说哦，这里没别人听得见。”

　　不得不说有点冷，室温和乔尼的反应都是如此。杰洛还是坚定地坐到了另一张床头边上，距离一下恢复到平时水准，几乎能感受到乔尼向外散发的热度，他又伸手抚向对方额头，撩起湿淋淋的碎发。眉心皱了一下，乔尼想要扭头，覆着薄茧的手掌压住他额角，五指插入发间，用温柔的梳理把他扳了回来。

　　不得不面对，黯淡火光为杰洛的眼瞳添加了一层醇厚底色，变石一般闪烁不定，乔尼难以看清里面是否映出自己现在的模样，他只能木着一张脸，静静体会狂飙不歇的心跳。

　　沉默继续，只有发丝被触摸的声响。被轻轻揉按头皮的感觉很舒适，杰洛声音如催眠一般低缓，讲起渡海而来的所见，在医院碰到的故事，自己的学校时光，弟弟妹妹的趣事，乔尼慢慢安定下来，听到拒绝女同学告白的桥段，他偏头抬起眼。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还真是典型的八卦问题。兄长角色嘿嘿一笑：“也许吧。”

　　但那是不允许的。杰洛向他讲了那个女犯人的故事，表示自己得保持清洁的信念，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起父母：“或许连组建家庭都只是传承技巧的一环呢。”

　　只要还背负齐贝林之姓，父亲将引领他走上的，就是可见的唯一道路。他虽毫无对先祖传承的亵渎之意，但在正式明晓未来之前，也曾小小苦恼过那显而易见的终点。

　　“……那也很好。”乔尼哑声道，“至少你的父亲很看重你……他很爱你。”

　　他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可怜的孩子，杰洛忍不住发出叹息，他太明白父亲的角色在儿子心中有多重要了。

　　“乔尼。”他轻声唤着少年名字，沉默接纳那无声的抽噎。

　　“他从没告诉过我，未来是什么样的。也再没说过爱我。”

　　“……那以后没有人说过爱我。”

　　爱是什么样的？也许我曾经获得许多爱，就算离开了家，我仍然受人尊敬，有女孩簇拥，被一起喝酒的人夸得天花乱坠，走到哪里都有人献上鲜花或嘴唇。可后来他们全都离开了……失去了天才骑手的名号，我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再说过爱我。那东西到底需要什么条件？如果失去金钱和名誉就不再被爱，那之前被赞美的真的是我本人吗？”

　　我只是乔尼·乔斯达而已。

　　没有任何退路的时候，人们会说，回家吧，回归你最初的场所。可我连来自家的爱都失去了，连建立在无法摆脱的血缘之上的爱都失去了。

　　“我只是乔尼而已。杰洛。我只是乔尼而已了……”

　　身心的苦涩让他连放声痛哭都做不到，像无数个银白月色的夜晚那样。有人亲吻了他的额头。如果那天没有抱着难以言说的心情来到海滩观赛，他连现在这一刻都不会拥有。他庆幸自己在那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杰洛。呼唤夹杂在哽咽中，满载泪水的透蓝眼睛转过来凝视他，海面汹涌。

　　“所以……别走，杰洛，就待在这儿，别走。”

　　枕头掉落在地上。睫毛被压弯，咸咸的海水沁入唇间。见过不知多少次乔尼哭泣的脸，他一直很克制地应对，现在却鬼使神差贴了上去。似乎没有想到会这样，被按住的肩膀僵着，乔尼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凑近到鼻息都真切的杰洛的眼睛。

　　“我保证任何一个女孩看到你哭成这样都不会再爱你的。”他随即把一张纸按到乔尼脸上，“你的枕头简直不能用了。”

　　脑袋下面的东西被抽走，乔尼用双手捂住勉强称得上柔软的纸，躺上之前杰洛抱着的那个枕头，颈窝处还很温暖。就在杰洛哗啦哗啦继续塞给他纸的时候，变得湿乎乎的纸下传来鼻音浓重的小声：“要是在酒吧遇到你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杰洛警告“现在可不能喝酒”，虽然他不觉得以前那样的乔尼能和自己友好碰杯。现在的乔尼只是擤了下鼻子，接过另一张，湿乎乎的睫毛有些瑟缩地避开了目光。

　　“那样就可以约会了。”

　　……杰洛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拿一张好好抹脸清醒一下。他刚刚可能传递了错误的信号。但乔尼颤抖的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对不起，杰洛，我……是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就这样一起到终点去。但是，那不可以。”

　　如果想要一直做一起旅行的朋友，一起战斗的伙伴，互相搀扶和吵闹之人，他所怀有的这种感觉就不应该存在。但如果事情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进入乔尼所熟悉的“爱”的运转流程，他就可以坦然地向杰洛发出邀请，嗨，能让我好好看看你漂亮的长发和胡子吗，是否介意共饮一杯呢。即使是男性也不会被指摘的时刻，他们可以在昏暗里私语，拥抱和亲吻。

　　就算被拒绝，也比现在这样被拒绝要好上一万倍。

　　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浸湿了纸片，可连眼泪的主人都不知道为何而哭了。杰洛双肘架在床边托腮，像为解读话语的含义而沉默地注视他，尴尬到乔尼想要以睡意结束这段意义不明的相谈，他才重新用那种低缓的声音开口。

　　“比赛或者战斗之后常常会产生那种感觉吧，像要把胜利的快乐和没用完的力气发泄出去。这很正常。”

　　“不是那样的！”乔尼出声反驳，但他难以形容自己的想法，诚然杰洛很有魅力，可他并不是因此才说出那样的话，“只有面前的……和我一起走到现在的……”

　　他忽然用力撑起身体向前探去，红眼圈直接撞进极近视野，杰洛微眯的眼睛立刻睁得溜圆，随后吃痛地哼出声：“呜哇！”

　　乔尼脸朝下落在床边，伸出去的右手臂紧握成拳，重重捶到自己脑袋上。杰洛吸着气蹲下身，虎口掐住下巴把乔尼的脸架起来，明显生气的训斥口吻：“喂！你在干嘛！”

　　这下算是完了，苦着脸的乔尼想。被强制伸长的脖子有点痛，嘴唇磕破的地方也热热的，他下意识舔了一下那里，想要请求杰洛原谅刚才的行为，旋即有另一股温热附于其上。

　　这下换乔尼睁大眼睛了。嘴唇正被轻轻吮吸，舌尖带着铁锈气息窜入口腔，发现日夜相对的伙伴面孔近到睫毛都纤毫毕现，他惊慌地哼哼着，但杰洛的手扣在后脑，毫无松开的意思，模糊的台词被牢牢堵住，敏感的上腭也被侵袭，“在接吻”的事实逐渐浮现于大脑，乔尼颤抖着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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