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CROW先行提著油燈來到過往市集的廣場，由於同行人繞去了別處前，只回頭拋下了句「在這等著，先別亂跑」，他也只能聳聳肩，在平坦而安全的磚地範圍間四處遊蕩打發時間。

　　然而，當天邊稍有些許晨光洩出時，正巧穿透了建築物的間隙，照耀他眼前的巨大人造物。

　　在被人類操縱時，他無數次經過這廣場，被迫揚起親和的微笑與眾人揮手，強忍著厭惡感彎下腰，輕撫孩童的頭頂，鼓勵他們實現自己的夢想。但印象中，這裡應該沒有這種石碑才是。

　　至此，他才回想起自己潛伏地底時，曾透過JOKER的轉述稍微獲知鎮上的消息，雖然當下他根本聽都不想聽。

　　回想來，眼前的石碑似乎正與當下轉述的內容穩合，特別是碑腳成群的石英雕花，此時在惺忪的晨光下泛起微弱的炫彩。這讓他憶起那時被他撫摸頭頂的孩子，其臉上的燦爛笑意實在過於無邪，令他難以直視。

　　那孩子是否也曾在紀念碑前憑弔過自己呢？大概也沒能逃過這場災難罷？

　　也罷，即使理智上瞭解那孩子其實對自己的事一無所知，多半也未曾和管理階層的種種惡行沾上邊。然而，光是對方生為人類，即為一種必然被遷怒的原罪。就像他生為龍起，必然得面對接下來毫無道理的命運一樣。這樣倒挺公平的──才怪。

　　如今他們卻是全然相反的立場，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卻找不到任何能憑弔那孩子的依據。

　　不過，這算是憑弔嗎？

　　忖至此，年輕的混血銀龍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直到現在，他還是憎恨著人類。即使當初被JOKER阻止，沒親手聚集起瘴氣消滅一切。現在這裡的人類不就還是全滅了？而且還是被人類的產物失控毀滅的。如此看來也有些可笑，他的收手似乎顯得微不足道。

　　「久等了。」

　　隨著聲源回首而望，只見JOKER抱著大把木架與防水布，一口氣卸往地面，又埋首將所有材料攤了開來。大部份的支架都已經組裝出了固定的形狀後才折疊起來的，唯獨裁剪好的布料與之分離，如今還在黑髮少年的手上來回比劃，最後才搭上了支架一釘一槌地固定，此時CROW才大致掌握了對方的用意。

　　「你得把它固定在我的翅膀上，關節有三個，皮帶繫緊就行了。」

　　望著黑髮少年低頭解釋著每個關節的操作跟固定方式，最後走向了人造滑翔翼的最根部，提起了最後一條皮帶與把手，輕輕將其按上褐髮少年的掌心。

　　「飛行中，你來協助穩住方向，弄個不好，我們大概會同時摔進湖底。」

　　CROW接下了皮帶，嘴角微微翹起了半邊：

　　「聽起來好像不賴。」

　　聞言，JOKER倒是充耳未聞似地微笑著鬆開了手，便走向了空曠處，與同行人拉開了距離。

　　隨著氣流短暫的騷動，走遠的少年身影被墨色的龍身取代，只見黑龍俯低了身子，張開了雙翼，右翼明顯的不均衡令人在意不已。

　　照著先前同行人的叮囑，CROW為其綁上了輔助支架，最後爬上龍背，拉緊了把手。

　　「如何？飛得起來嗎？」

　　──試了再說。

　　心音方落，JOKER肢體一蹬，奮力振起翅來，順著氣流繞過了城鎮的建築群，俯衝向距離城外好一段距離的湖畔。

　　這等飛行體驗確實比昨晚好多了，平順無顛簸，只是他得專注於JOKER的心語配合調整方向。

　　當初他們心底相互諜對諜的茂林已然枯萎，滿地的深褐色落葉隨著他們俯衝的氣流而捲動，直至漆黑的龍影橫過了晨間的湖面。

　　直至沒入了晨起的霧氣時，CROW才赫然想起，現在的自己恐怕無法再以肉眼目睹水精靈的身影。也就是說，即使要求情人再載他過來，當初湖面如灰色星辰的美景，也無法再度映入他的眼中。

　　──CROW，右轉，前方有倒塌的枯木。

　　褐髮少年垂首嘆息。他到底在做什麼呢？難道是為了自取其辱才來到這裡？

　　──CROW，聽得到嗎？

　　直到這時，CROW猛然抬頭，還來不及拉動方向，身下的黑龍早一步側過身子，就在急於閃過橫於面前的枝椏那瞬間，背後的掌舵人才慢了半拍調整輔助器的方向，頓時讓飛行方向大亂。

　　眨眼間，沒能閃過樹枝最尾端的CROW衝擊之下攔腰掛上枯枝，隨即眼前的湖面砸出了劇烈的水花，硬是將他也震入水中。

　　偏偏沉入水後的壓力劇變，褐髮少年擋不住咳血的衝動，混亂中大亮的水灌入咽喉，這回他可真的如先前的玩笑那般下沈湖底了。

　　慶幸在暈眩之際，感受到有誰十指交扣了他的雙手，下一秒結界的魔力摸動滑過他的頸邊，頓時濾去了身上所有的水分，在湖底阻隔出了一小塊狹窄的生存空間。這才令CROW終於能喘口氣，將嗆進氣管的水與血漬咳了出來。於此同時，臨時結界的建立者沉默地輕拍著他的背。直至終於平緩下來，年輕的八咫烏抬起頭來，這才迎上黑髮的戀人鬱悶卻又似在憋笑的複雜表情。

　　「有話直說吧。」

　　「……還真的摔進湖底了。」

　　「至少這次你塞了行裝的飾品還在，沒像上次一樣掛上樹，不然你可得裸泳上岸了。」

　　「如果把龍身狀態算上，其實我滿常裸泳的。」

　　聽他的語氣樂得輕鬆，CROW忍不住調侃起來：

　　「我說你，該不會裸體時還挺自在？」

　　對此，黑龍少年愣了半晌，臉上的笑意卻變得若有似無，隨後湊向情人的耳邊，低語道：「在你身邊的話，說不定。」

　　此語剛出，著實在彼此之間勾起了上次同樣在飛行事故後的回憶。無論是懷裡餘溫的記憶，還是在那之後的性幻想，以及溫泉中偶然吐露了自己的渴望，直到願望被成全真的在廢棄驛站中共渡春宵，甚至還延伸至之後的體液與魔力交換。就現況看來，CROW更像是被調侃的一方。

　　這時，JOKER指向結界外的水域。年少的混血銀龍順著他所指而望去，也望出了神。

　　不知為何，此時的CROW是望得見水精靈身影的，推測可能與包裹他們的結界有關。瘴氣殘留染入水源後，又被成群的水精靈圍堵與淨化，好似帶點墨色渲染的水彩畫作，而水精靈的所在之處，意即染墨的最邊緣，好比晶亮的星砂閃爍。

　　即使是萬物凋零的死寂之地，水面下微弱的生機依然奮鬥著。

　　然而，現實總和勵志故事不太一樣，也許勵志故事也只是為了達到其目的，而掩蓋了不必要的訊息後刻意呈現的罷。

　　此時，水中緩緩渲染的墨跡即使緩慢，也持續進逼。水中繁星似的光輝相繼退縮，宛若他們的縮影。

　　凝望水中景色的同時，他們情不自禁地相擁相依偎，髮絲與皮膚的暖熱，取代了口中的讚嘆與無奈。

　　在人類的城鎮裡，他們已經一無所獲。即使再不想面對，時間依舊流逝，周圍的萬物無不提醒著他們，現實的時限依據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燃燒殆盡，無關乎他們的意願。

　　「CROW，」

　　當少年們凝望著水中水精靈與瘴氣的角力持續，旁人的低語輕聲響起：

　　「你想活下去嗎？」

　　那對栗髮少年而言，這問題簡直如同捅中心口的利刃。

　　至此，CROW板起了臉，回嘴道：

　　「原來你是會把口舌浪費在無意義的問題上的人呢。」

　　對此，他的同行人卻保持著沉默，只是將目光自外界移回，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雙視線令CROW萬般不自在，這終於回瞪而去：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回答？」

　　「……抱歉。」

　　至此，JOKER才別開了視線：

　　「上岸罷，待太久對身體不好。」

　　「怎麼上岸？」

　　CROW打量了周圍的結界，那只是單純隔絕水份與瘴氣而已，何況此時他們還不斷下沉。

　　對此提問，黑髮少年歪著頭思索半晌，遲疑道：

　　「……裸泳？」

　　話語剛結，JOKER便朝身後一跳，脫離了結界，以他為核心，泛起了大量的氣泡與水波，眨眼間，身形修長的黑龍已經環繞著結界游動。隨後，他將結界形成的球狀空間挽入懷裡，靈活地游往水面。

　　由於右翼的傷口問題，而使JOKER的飛行搖擺到讓人胃袋也跟著抽搐，但在水中行動卻意外地平順而迅速。為避免水壓產生的後遺症使CROW難以承受，他們迂迴地游上了岸，才發覺弄錯方向。

　　環視周圍一看，他們爬上的並非湖邊，而是湖中的小島──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太陌生的地方。

　　就是在這片小島上，CROW偷襲失敗，正以為輸得一敗塗地時，卻又從獲得了此生唯一擁有過的所有。此時意外地回到這裡，無疑是命運開的爛玩笑。

　　抬頭而望，日光漸漸增強，亦即到了JOKER魔力走向衰弱的時刻。CROW轉頭，便能望見剛轉變回人型的黑髮少年忍不住打起哈欠來。

　　不過，總覺得比平時還要早。這幾天JOKER的睡眠時間不斷壓縮，只為了掙取更多時間能與自己相處，又能有足夠的時間繼續在城鎮內尋找任何關於禁咒的線索。

　　「到陰影處去吧。」

　　「嗯。」

　　年輕的銀龍拽著同行人前行，只可惜，在瘴氣爆發後，已經沒有綠蔭能遮陽，微有橫於地面的枯木邊緣，還能找到一點庇蔭。

　　「CROW，」

　　就在這時，身後人疲憊而沙啞地開口打破了沉默：

　　「你其實也還沒放棄吧？」

　　「我不懂你為何還要把唇舌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地方。」

　　「那我放心了。」

　　聽見JOKER不著邊際的言語，年輕的八咫烏不免感到煩躁。為何從在水底開始，對方就不斷提起令人不快的話題，且聽來好似旁敲側擊，他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或許自己也該稍稍挑釁他一下罷，要是能從他的臉色中推敲點端倪就好了。

　　「我說你……」

　　然而，正打算轉身，肩頭與面孔才側過半邊，全身神經卻像斷了線般再也不受控制。無論怎麼使勁，也牢牢釘在原處，只剩下眼球還能自由轉動。朝下方瞅去，這才發覺自己的影子被細針如插上樁般固定──來源正是JOKER所操縱的黑影。

　　「抱歉，等等會弄痛你……而且會非常痛。」

　　JOKER在他的耳邊低語著，尾音方落，胸膛突如其來的襲擊，使得褐髮少年瞪圓了雙眼，除了眼球以外的部位皆已脫離控制，這讓他即使承受著穿心刺肺的痛卻又喊不出口，只能任憑自氣管上衝的血漬溢滿口舌，最後洩出嘴角。

　　CROW將視線轉向劇痛的來源，只見黑髮少年右手此時滿佈龍鱗，化為龍爪刺入了CROW體內，紮實地握住了仍在跳動的心臟。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JOKER的左手又扳過摯愛的面頰深吻起來，同時將從其嘴裡不斷湧出的血汙全數吸出吞下。

　　或許是以往被人類的使役術折磨慣了，原本足以令人抓狂的疼痛，此時卻使年輕的混血銀龍思緒格外清晰。他知道JOKER想做什麼，那是之前他們在獸籠中翻找著線索時，被否決過的提案。

　　──你是笨蛋嗎？之前就說過了吧？光是把詛咒的核心排除是不夠的，那組禁咒的構築式裡有……

　　「構築式裡有追跡魔法，我知道。」

　　邊言，黑龍少年握緊了掌中仍在跳動的目標，迅速抽出，於此同時，噴濺而出的鮮紅灑得彼此渾身都是。

　　「如果說，詛咒發動當下，存在著另一個跟你相似的生命體，且和詛咒的核心融為一體呢？」

　　聞言，褐髮少年呆愣了半秒，望著身側輕撫自己的少年，他唯一的同族，他唯一的光源，如今全身裡裡外外都染滿了自己的血，還有更早之前每次交合從自己身上攝取而來的魔力。湊巧逐漸接近中午之下，JOKER的魔力氣息也削弱許多，使得其體內流動，屬於自己的魔力氣味更為明顯。

　　想通對方意圖的瞬間，CROW的思緒幾乎被怒火吞噬。

　　──你這個……！住手！還來！

　　這才不是他想要的，應該說就是為了避免這點，當初才想趕走JOKER的。為什麼這個混帳卻自己一腳踩上來，就踩在自己最不樂見的結果上。

　　──這就是你得出的結果嗎？爛透了！

　　好想揮拳把眼前渾身浴血，笑容極其難看得少年揍上一頓，不這麼做簡直難洩心頭之憤，偏偏全身還在對方影子的掌控下

　　說什麼只有他付得起的代價，說什麼留在身邊，又說什麼就算沒有真名也不會丟下他不管，話講得好聽，到最後卻是這個垃圾傢伙先推開自己。

　　「昨晚，我聯絡上了密林的木精靈族，她會帶你離開這裡，到我的監護人那裡療養。」

　　──你這垃圾傢伙！騙子！

　　就在這時，周圍的瘴氣濃度極速升高，連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靈壓自地底滲出，化為鎖鏈好似千萬條蛇一般四處竄行。

　　CROW很清楚那是什麼，他在母親的夢境裡見過類似的物體。

　　「如果你見到他，替我帶句話，『我找到了』。」

　　散發瘴氣的鎖鏈朝著JOKER掌中的臟器竄去，就在快要纏住它時，只見黑髮少年操縱著結界將它們暫時彈開，趁隙化為龍身，一口吞下奪來的臟器，就此憑著振翅歪歪斜斜地飛往空中，引發的氣流也暫時牽制了詛咒所具現化的群鏈。

　　正如JOKER的推論，如潮水般滲出土地的鎖鏈，無視於被釘在地面的CROW，群起追上了空中完全蛻變為龍的JOKER。

　　霎時，整片天空皆被黑龍低沉的哀號震盪。

　　匯聚成柱狀體的鏈群，拽下了四肢被多處刺穿的龍，重重摔落地面，就在年輕的混血銀龍面前揚起塵土風暴。

　　此時，禁錮住褐髮少年的陰影灰飛煙滅，讓他終於重獲自由，卻也因重傷而不支倒地。風暴中的獸吼震耳欲聾，卻隨著鎖鍊聲響越發尖銳，而走向衰頹。

　　──JOKER，回答我！你這個無可救藥的混帳！

　　──JOKER！

　　CROW將所有的精神全傾注於心語漫無目的地怒吼，直到失血過多的暈眩終於耗盡他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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