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希......你还在吗？”

——在切尔诺伯格的腹地，某人正用很轻的声音缓慢重复着一个词，一个人的名字。

“......休息片刻吧，博士。”

清冷的声音传来。

无疑，那个声音，并非是来自罗德岛的医生，而是另一个人——能够释放出如同死亡本身的强大源石技艺的，名为塔露拉的，[整合运动]的领袖。

“还不能休息。龙门之战的后续收尾.....我得确保我的干员们......全部撤出龙门......一子不慎，满盘皆输......给我一块源石，凯尔希.....再给我一块源石......”

塔露拉凝视着眼前戴着兜帽的男人。

——或者说，眼前的这个生命，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已经无法分清，甚至，如果他不是还在说着人类的语言，也许是否还是人类，都值得商榷。

那个男人的手上，覆盖着密密层层的源石晶体，在灯光下散射出璀璨的光芒，令人联想到某些美丽的玉石雕塑。而兜帽掩盖下的，他的脸——除了那双仍旧闪亮的眼睛之外，已几乎找不到一寸未被源石覆盖的区域。

体内的情况更为糟糕。如果说寻常人类的血液是河流，矿石病患者的血液浑浊，裹挟着泥沙，那他的血液，则是黏稠则缓慢流动着的，充满着巨大或细碎石块的泥石流，每一次浸润源石的血液流动，都在他体内无限精炼着强大的力量，再输送到他的脑部。

在切尔诺伯格发现的，名为[博士]的男人，从石棺中醒来时，已被矿石病深度感染，无药可救。

而与此同时，源石为他带来的，是名为[天演]的，近似奇迹的力量。

大脑以百万倍，千万倍的速度运转，凌驾于凡世间所有的计算设备，通过测算，推理，确定每一个人应当处在的位置，进而发布绝对正确，绝对完美的战术命令。除了人心，天演足以推算一切。

进而，足以为他所加入的任何一个组织带来胜利，无论是罗德岛，还是整合运动。

万幸，整合运动最先发现了他。

他的脑海中，残存着如何指挥战斗，如何勘察地形，如何侦查布防——关于如何打赢一场战争的，一切知识。

只是，区别于知识的记忆，却全数丧失。

他还记得凯尔希，记得阿米娅，记得巴别塔——但这些，都只剩下了简简单单的[名字]。

无法确定性别，无法确定相貌，无法确定年龄。所以，当他带着几分恐惧和哀求地，对眼前的人说着“是你吗，凯尔希”的时候——塔露拉没能摇摇头，然后杀掉这个早已无药可救的男人。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对博士说，现在，我们的方针改变了。我们被称为整合运动，我们将会用武力改变这个世界，改变欺压我们的寻常人类，建立一个感染者可以自由地沐浴阳光，自由地生儿育女的美好世界。为此，哪怕是与人类世界发起全面战争，也在所不惜。

年轻的博士点点头，说，好，凯尔希，我们一起，就像过去一样。

——尽管过去无论是罪恶还是善意都已被遗忘，他还是记得那个人，那个无所不知，所以也值得自己信任的人。

他唯一的要求只是棋盘和黑白子，就像是他那天才的头脑一般，他很会下围棋，甚至曾自称“足以让天下一先”。纵然塔露拉也有资深爱好者水平的棋力，他仍旧可以在棋盘上先为塔露拉摆下六子，再轻轻松松地将她的大龙屠尽。

除了这个，更加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博士对源石的适性。

博士可以吞下源石，就如同咀嚼一块饼干或坚硬的糖块。

尽管每次吞下源石时，都带着分外痛苦的表情，但他还是吃了下去——然后，那本就无比卓越的计算力便进一步增强。

通过啃噬源石，他在计算后，得出了让塔露拉前往某个无关区域的结论。他告诉塔露拉，那里有着应该被打倒的敌人。然后，塔露拉去了，在那里战斗，取得了一些战果，只是，没有打赢，甚至，双手还受了不轻的伤。

他没有责怪塔露拉。只是，他看着少女裹着绷带的双手，无声无息的，泪水就与散碎的源石结晶一同，簌簌落在洁白的绷带上。

“对不起，是我的错，凯尔希。”

他轻声这样说，然后，略有些絮絮叨叨地，对“凯尔希”谈起了“阿米娅”。

在塔露拉的要求之下，霜星在男人的面前以阿米娅自称。两位少女有着十分的相似性，无论是那份温柔，还是使用源石技艺时对身体的侵蚀。

每次，当他和霜星相处时，总是不厌其烦地对她说着，一定不要再胡乱使用源石技艺——令霜星联想起自己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却确实地关心着她的老爹。

真是讨厌啊。塔露拉想着，他的头脑是必要的存在，所以，自己才必须陪伴着他，扮演这种仿佛永无止境的过家家游戏......只是，不可思议的，她也没有那么讨厌这种游戏。

“源石.....凯尔希，再给我一块源石，头很痛......很痛......”

他试着站起身，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上周，矿石病变侵蚀至尾椎，他失去了对双腿的掌控。

“我说了，你必须休息，博士。”

塔露拉的语气冷了一些。整合运动还有不少困在城里，但乌合之众无论死去多少，都没有眼前的人活着，为整合运动进一步出谋划策重要。

“我还不能休息，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干员......被困在龙门，没能撤出......”

旋即，在塔露拉带着几分恐惧的眼神里，他用力啃咬自己已经完全源石化的左手尾指。

尾指上还带着小块的皮肉，被啃咬的瞬间，一丝鲜血溢出，然后，面罩下响起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你疯了，博士，你理智点——”

她飞快地上前，从口袋里抽出绷带与碘酒瓶，准备为[博士]包扎。

真讨厌啊。为了装成他印象里的那个凯尔希医生，她也习惯了在身上带上那么一些医疗用品。

只是，此刻，她竟然有着那么一点点的庆幸，自己的身上带着医疗用品，带着碘酒，绷带，这样，她就不用看着他流血，却无可奈何。

“我很理智，凯尔希。一直都很理智。我只是......稍微有点困。”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如果方便的话，请在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喊醒我。我的睡眠周期，是一小时四十五分钟，这期间，源石会让我的脑袋......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如果凯尔希你还有事情的话......为我打开终端的闹钟吧，我的手......终端已经识别不了了。”

手上的掌纹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源石碎片，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结晶制造的模具。

塔露拉静静地点头，旋即，坐到了博士身边，接过了他的终端。

她为博士准备的工作地点，是一张很长的沙发床。这是博士自己的要求——倒下即可休息，站起时，面前就是工作。

想要让感染者迎来破晓的话，这样的努力程度是必须的。

“......谢谢你，凯尔希。”

男人静静地点头，向着塔露拉的相反方向，试图躺下，但随即，塔露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只是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话，我判断，用腿作为枕头比起直接躺下，对颈椎更有利。”

博士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如果那张被源石结晶覆盖着的脸上弯起的嘴角，也能被称为笑的话。

“谢谢。凯尔希.....对不起。”

他轻声咕哝了一句，然后躺下，躺在世上也许是至为强大的生命的膝头。

塔露拉伸出手，隔着兜帽轻轻抚摸那已经被源石结晶侵蚀了大部分的脸。

“阿米娅......要每天对她做检查，确保她没有用过源石技艺......以前我们还在巴别塔的时候......都没能和她的父亲好好说过话，你也该提醒提醒她的父亲，让她少施法......如果她再也不使用源石技术，也许还能再活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也许可以活到感染者胜利的日子，也许还能活到参加自己儿子的成人礼......”

“为什么不是女儿呢？”

塔露拉平静的出声，很少有人能像这样敞开心扉地对她说些什么，这份感觉让她有几分新奇。

“也可以是女儿。”他笑了起来，博士很少笑，因为当他笑的时候，他脸上的源石结晶折射出古怪的光线，如同繁华都市的霓虹灯，迷幻而恐怖。

塔露拉伸手关掉房间里的灯光。

“阿米娅她是很温柔的孩子。她的手下们也是......所以.....在我们处决掉人类的时候，把她安排到其他地方。如果能瞒住她，就尽量瞒住......我们已经沾满血了，凯尔希，我不想她再把我们当成坏人。”

“好。”

塔露拉平静地出声。

真是......令人作呕的温柔。

可是，她还想再多触碰一点，再多接受一点，这份虚假的，被她刻意捏造出来的，但即便如此，仍旧令她感到几分沉醉的温柔。

“我们能够引发乌萨斯和龙门的战争......用核心城撞击龙门......这一切都在计划内。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建立一个感染者的乌托邦，然后，乌萨斯会因为必须面对一个强敌而内乱，那时我们可以继续攻击其他国度，从乌萨斯的内部争斗开始入手......只是......那个时候，可能就得凯尔希你，和阿米娅一起走下去了......”

塔露拉努力让自己的声线显得明朗一些。

“只要你不再吃源石，少用源石技艺，你也能活到你的孩子的婚礼的。我们已经很强大了，比起几个月前，我们强大了太多，博士。我们会赢的——一定会。”

只有这一瞬间，她再度显出那份名为整合运动领袖的魄力，那魄力如同移动的天灾，当她提高声线时，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因那份威严而颤抖。

但博士只是伸出手，细碎的结晶滑过她银色的发丝，却没有碰触她的脸，这令她的威严崩溃。

她想要怒吼着对博士说，不允许再使用源石技艺了，因为......滥用技艺到这种程度，哪怕不再使用源石技艺，你也只剩下最多六个月时间了。

“......还不行。我们的整合运动......还太弱小。它还需要我的力量......”

他静静地低下头，陷入短暂的，一小时四十五分的睡眠中，塔露拉保持着安静，直到男人的呼吸变得平静而调匀。

只是，这份睡眠并不如何安稳，她摘掉男人的兜帽，甚至结晶覆盖下的脸，也在睡梦中折射出痛苦的表情。

“凯尔希.....阿米娅......我们的干员......损失了408人......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了......”

——切尔诺伯格之战。原定要损失两千人以上的乌合之众，但，因为他的到来，损伤率降低到五分之一，胜利的成果则增长五倍。乌萨斯的守卫们如同潮水般溃退，但在他的指挥下，连一人都没能逃出那座已经被整合运动彻底控制的城池。

“干员们.....对不起......你们看......我的身上，和你们一样......我也是感染者，我不想把你们带向死地的，所以，不要再责怪我了......”

她默然地伸出柔软的指尖，为他擦去脸上的泪，嘴唇抿紧，美丽的侧颜如同某种钢铁制造的雕像。

“凯尔希......你该有个好丈夫的......等到我们赢了......”

他痛苦地咕哝了一声，塔露拉伸到半空中的指尖凝滞，许久，慢慢收回，其上仍旧沾着他微咸的泪珠。

“......虽然......我看不到那一天......但等到我们的愿望满足了......感染者的长夜迎来破晓......那个时候，你也......”

她静静地握住终端，将时间调整至三个半小时。

然后，她用另一只空闲着的手覆盖住他的眼睛，全身上下少数没有被源石侵彻的部位，希望着自己的指尖能为这场骗局再增添几分温暖。

尽管我们从未谋面，但是，真羡慕你，凯尔希。羡慕你，羡慕到嫉妒的程度。

“晚安，博士。”

略带着温度的微咸液体滴落在她柔软的手背上，就像夏末略微温热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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