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勒發現他的二舅十分嘮叨，他爲了用其他事撫平突然衝擊羅勒的悲傷，他開始説起關於傑夫的事：‘傑夫總是用傳音術跟我説起你，他話中總是帶著炫耀的口吻，說他有了一個多麽可愛的弟弟，他說你有多聽話乖巧，他說你有多好看，如天中最好看的一片雲，在美麗的藍色中流過，他的目光被你吸引，他願意跨過一切跟隨你的步伐。他也説過你像花藤最末端的那朵花，幼嫩、活潑、還帶著動人的香氣。’

在馬修口中聽到傑夫曾經這麽形容自己，羅勒頓時羞得紅了臉，傑夫從來沒對他説過這些話，他亦從不知道傑夫原來這麽有文采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傑夫眼中是那麽閃耀。羅勒稍稍低頭吃麵包，傑夫向自己的親人炫耀羅勒這件事讓羅勒很不好意思，低下頭來，免得他這點令人羞恥的情緒暴露在馬修眼前。

馬修輕輕一笑：‘他對我描述你們去市集、去湖邊、去樹林的那些事，每一件事都説得清清楚楚，他，就連你最細微的表情他也捕捉到。就算是我，我也不會這麽細心觀察傑夫的一舉一動。他不斷強調他和你一起時有多開心。’説到這裏，馬修頓了頓，他在看羅勒的反應。羅勒感應到馬修的視綫，看過去，馬修看到羅勒那茫然且靦腆的表情後，‘噗’的笑出聲來，難怪傑夫這麽喜歡羅勒，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小外甥可愛，當然，這一定是絲度葛夫可家族的能力所致。

馬修問：‘你呢？你和傑夫相處，開心嗎？以前安還在這裏住時，經常和傑夫打起來，他們兩個不是因爲鷄毛蒜皮的事而打起來，就是因爲無聊至極的事打起來。他們兩個的關係實在説不上好，沒料到安的兒子會和傑夫相處得這麽好。’羅勒鮮有聽聞關於安年少時的事，此時聽馬修説起，是説不出來的有趣，想到在家中安和傑夫相處得還算是和平，馬修説的就更令羅勒感到出奇。羅勒靜了一會，靜靜說：‘當然，開心。那五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光。’

馬修聽到他所期待的答案，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明明頂著一張十分年輕的臉，馬修的氣質和舉止都很成熟，他捧著茶杯，聞著茶香，羅勒竟覺得他是個懷緬過去的老人家。馬修呷了一口茶，繼續説：‘有一次，他突然在半夜找我，聽他的聲音，似乎出了甚麽大事，慌張得很。他說你突然嘔吐起來，高燒不退，他不知如何是好。那是我第一次聽他驚慌失措的聲音，那天早上我再用傳音術找安和傑夫問你的情況，那時候你已經沒事了，我聽得出傑夫聲音中的疲累和放心。那時候安還向我投訴道傑夫竟然不會照顧你。’

羅勒當然記得有那麽一回事，他和傑夫出去淋雨而病了，他也知道傑夫和安當晚爲了照顧他而徹夜未眠。回憶起那些令他開心的往事，羅勒不自覺地微微翹起了嘴角，繼續聽馬修說：‘他沒多久前回來了一趟，我問過他，他是否真的會遵守你們兩個之間的承諾。他很爽快地承認了。’羅勒知道，羅勒知道傑夫會連性命都交給自己，‘他從未這麽重視過一個人。他的所有行動動機都是出於你，他成功逃脫之後，他所做的一切，我想，都是為了留住和你創造出來的回憶吧。’

羅勒回想所有以往的細節，恍然大悟，對啊。

他怎麽沒想到，他應該想到的。

他那時候是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為羅勒設計最後一場解謎遊戲，他們以前最喜歡這種遊戲了。傑夫所做的，無一不是在提過往的事，只不過因爲當時的羅勒還沒有看清情況，所以忽略了而已，現在羅勒認清了現實，也終於看得到傑夫背後的動機了。

那場遊戲，對傑夫而言，一定是人生的走馬燈。如果他在法絲蘭城沒有暈倒的話，如果他在連卡美城沒有把羅諾拉的話聽到心裏去的話，那麽在中央森林等待著他的，一定是準備赴死的傑夫。傑夫原本打算在那裏，完成對羅勒的承諾，然後被羅勒殺死的。誰料事情出了變數，傑夫救了羅勒，才有後來的事。

要是當初他在中央森林殺了傑夫，他會錯過甚麽？他又會得到甚麽？他會如羅諾拉說的那般和凡維亞生活下去嗎？

他不知道，但他明白，此刻的他絕對不會殺掉傑夫，縱然結局未必如他所想的那般。

馬修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爲了自己任性的弟弟，還是爲了這兩個可憐人，他說：‘他還和你一起時，對我提過不少要求，每聽一個我就想去瑪巴克利法國掐死他。’羅勒聽到這句話，驚訝地看著馬修，馬修說：‘他說以後他帶你回來維爾帕特家，就把整個圖書館交給你保管，後來又説要把別舘交給你，在後山多建一個房子之類的，全都是任性得不得了的要求。他又説過，他死後，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不論你決定要回來維爾帕特家，還是絲度葛夫可家，還是到處遊歷，也不能讓你受委屈、受苦。’

羅勒默不作聲。

‘是愛情也好，是親情也好，他將你當作他最重要的人，甚至比我這個二哥、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當然，我作爲一個局外人，難以用三言兩語理清你和傑夫之間的事，更沒可能讓你們馬上握手言和。不過，我想你在等待傑夫的期間，在這屋子裏到處走走，你會認識傑夫的另一面，這裏有可能帶給你一些啓發，讓你思考你該怎樣對待這個人。’

羅勒吃完手上的麵包了，他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問馬修：‘你想我放棄殺掉傑夫的念頭的話，請你放心，我不會這麽做。’

‘那就好了。不過我對你的期待並不只這個。’馬修微笑道，此刻他的微笑比剛才的笑真實多了，‘你也是這個家族的一份子，我作爲家主，自然想家族成員一團和氣。更何況，我認爲你們不應該落得這個下場。’

羅勒苦笑：‘我也不想。應該説從頭到尾我都不想要這種生活，這種人生。自從十二年前，一切都扭曲變形，演變成可憎的模樣。’馬修說：‘傑夫眼中的你不一樣。’

‘正因爲我知道這點，我更加心虛。’羅勒的手在微微顫抖，在馬修面前，他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萬一，導致這一切發生的，是我自己，那我該怎樣面對傑夫？’

‘傑夫會接受你的所有，所有的你，你心知肚明。還是説，你無法捨棄某些東西嗎？’

馬修見羅勒沉默著，他明白了甚麽：‘我不清楚你這十二年來經歷過甚麽，但既然你在軍區出現過，還使用了假名，看來你也不容易。我説的話對你來説很無力，不過，你今年三十歲，完全亞貴族可以活二千年左右，加上你魔族的血統，甚至和貴族一樣有二千五百年左右壽命，你確定你將來的二千幾年要被十二年的時光捆綁住嗎？’

羅勒還是不説話，馬修知道自己對羅勒來説也是個外人，他說自己還有正事便走了，留下羅勒一個人在這裏思考。

馬修既然走了，羅勒都不打算留在這裏了。坐在馬修的辦公室中，一方面他會有喧賓奪主的感覺，另一方面馬修的話會盤旋在他腦中，他越想越心煩，索性出去逛逛，順便看看傑夫曾經生活的地方是怎麽樣的。自從知道這裏是維爾帕特家之後，心底的好奇心像剛發芽的植物一樣冒了出來。

他出了馬修的辦公室，發現狄莉婭正在辦公室外等著，一見了羅勒，她問：‘小少爺接下來要去哪裏呢？’想到應該是馬修吩咐狄莉婭侍奉自己的，他想了想，問：‘妳在這裏待了很久了？’

狄莉婭微微低頭，羅勒只看見她金色的髮頂，她説：‘我自十五歲便被家主買下，今年是我在這裏工作的第七十二年。’

也就是說狄莉婭今年八十七歲，那她的確保養得很好。羅勒想，那她一定熟悉維爾派特家的結構。他又問：‘你有服侍過傑夫嗎？’

狄莉婭點頭：‘三少爺出生前我已經在這個家中，當時我是其中一個主要負責照顧少爺們的女僕。’

‘那他常去哪些地方？’

‘後山和圖書館，前家主不在之後便經常到房子的其他地方。’

‘馬修剛才提到別舘，這裏還有別舘？’

‘維爾派特家用了前西貝凡塞皇室的皇宮作主館，後來再擴建別舘。別舘在後山那邊，距離主館不遠。’

‘那麽去後山吧。’

‘好的，請跟我走。’狄莉婭作一個‘請’的手勢，在前面帶路。這裏不愧是前宮殿，雖然結構上不算是複雜，但絕不平庸，光是去後山這條路，羅勒他們走了差不多十多分鐘才離開主館，在主館起居樓的出口看出去，能看到剛才在房間看到的景色，還能看到右邊又是一個華麗建築，可能因爲角度問題，羅勒在房間沒有看到別舘。主館和別舘之間有一條路，沿著那條路，走到一個分叉，狄莉婭說：‘左邊是去後山，到牧場、山下地區的；右邊是去別舘的。’羅勒問：‘傑夫常到後山去嗎？’

‘以前泰絲露露小姐有空會帶三位少爺來後山練習或者遊玩，在前家主死後，三少爺也會獨自來這裏。’

羅勒點點頭，他改變主意了，他往左轉去，路上，他聽到狄莉婭説的是‘三位少爺’，她對傑夫的稱呼也是‘三少爺’，既然馬修是他的二舅，那麽他的大舅呢？於是他問：‘那麽大少爺呢？’

狄莉婭頓了頓，她之前回答羅勒的問題時都幾乎是馬上回答的，羅勒都打算作罷了，她卻說：‘瑪諾大少爺在四十八歲時死了。’

聽完，羅勒知道了狄莉婭那一刻遲疑的原因了，他沒有把話題説下去。不過是幾步，他們到了後山，這裏稀疏地長著一些凍果植物，在寒風中揮動深綠色的枝葉，是巴瑪城中罕見的景象。後山沒有樹木，視野廣闊，能看到左邊山腰處有一座建築物和一個類似訓練場的建築，別舘則在右邊山腰往上一點的地方，回頭看主舘，兩者誰不比誰損色，都是豪華講究的宮殿。

往下一點走，羅勒隨意坐在山坡上，眺望這片風景，冬天的寒風輕輕吹過，吹起了羅勒開始蓋住眼睛的頭髮，也吹出了羅勒眼中的沉重。

傑夫是否曾經在同一個地方見過同一個景色？當時的他是怎麽想的呢？

狄莉婭見起風了，提議羅勒不如到別舘去，免得受涼，羅勒說不要緊，並且讓狄莉婭給他點獨處的時間，狄莉婭沒多説話，把出來主館前已經準備好的獸皮斗篷給羅勒戴上，並請羅勒有事的話可以隨時吩咐她做。

羅勒聽著狄莉婭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縮起雙腿，用斗篷把腿都遮起來，他往斗篷裏呵一口熱氣，想起以前傑夫説過在冬天他們要破開冰湖和尋找河流才有足夠水源，現在看來，他説的一點也不誇張，不過過了這麽多年，瑞貝利亞人一定挖了不少井，單以這裏來説，單靠小湖和河流肯定不足以供這個家族和僕人使用。

他靜靜地看著後山的一切，他突然想到，如何傑夫在此處的話，他們會怎麽樣？

會談話家常嗎？會有講有笑嗎？

羅勒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笑中帶著無奈，對現在的他們來説，準確點來説，對於現在的羅勒來説，這未免過於不現實。然而，羅勒心底抱有這種不現實的幻想。

十二年和二千多年，是個正常人都知道應該放眼未來，不應該因過去而停滯不前，但他就是做不到，他害怕自己所做的都會白廢掉，他咬緊牙關熬過他不想過的生活，他絕不希望他曾經受過的苦難都是無謂的。馬修剛才説的一句話點醒了他一點，除了害怕十二年來徒勞無功之外，他害怕傑夫看到現在的自己，現在已經面目全非、滿手鮮血的自己，萬一，萬一，傑夫沒有做錯的話。。。

他抖了抖，把頭埋進雙臂之間，壓在膝蓋上，小聲開口道：‘傑夫啊。。。我該怎麽辦？’

這次傑夫沒有回應羅勒的話，可能他太忙，也可能他以爲羅勒是無意中叫他而已。回應羅勒的只有風吹過的聲音、植物摩擦而發出的沙沙聲、還有寒冷的靜謐。

坐了一會兒，羅勒透過雲層看到發毛的太陽似乎在下降，他方才意識到現在是黃昏了，他好像好久沒有享受過夕陽了，他看著天色轉紅，眼中灰白的色調漸漸染上一層暖色，橙色、黃色、還有點點紅色偷偷溫暖大地，連植物也顯得有活力。雲朵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被火點著了似的。天地之間的色調、光影配成一副和諧的畫像，很快，太陽沉下去了，火焰也熄滅了，蒼色迅速地蓋過天空，宣告短暫黃昏的結束，羅勒站起來，他感到氣溫驟降，他要回去了。回到小路那邊，他回頭，此時天空分爲兩種顔色，一邊是最後一束橙黃色的光芒，另一邊是第一抹黑夜的顔色。

他見過這樣的風景嗎？

冷風吹來，催促羅勒快點回屋裏，他沿路回去主館，路上通知狄莉婭一聲。他回想剛才的景色，想到傑夫可能見過同樣的景色，心中一種難以描述而熟悉的感覺流過。

他好像窺視到傑夫的過去，儘管只有一點點。

狄莉婭早就在路上迎接羅勒，她遞給羅勒暖手用的手爐後帶他到飯廳，差不多是晚飯時刻了。在晚餐桌上，他和馬修又閑聊了一會兒，馬修問到羅勒覺得他的房間怎麽樣，羅勒對物質的要求不高，說那房間很好。馬修聽了這個答案，笑得很開心：‘傑夫一定很高興。’

‘是嗎？’羅勒顯然心不在焉地應道。

‘讓他知道你喜歡他的房間，他能不開心嗎？’

‘甚麽？’羅勒拿著湯匙的手停住，馬修依然笑眯眯說：‘那可是傑夫的房間，我想那房間應該最適合你住了。’

此時，羅勒站在傑夫的房間裏，心情是説不出來的複雜，仔細看，還會發現傑夫的衣帽間、書桌、儲物櫃等等，在裏面，全都是傑夫的過去，馬修説過可以隨便翻，羅勒都不客氣了，在房間裏發現了不少筆記、習作、還有少量傑夫的日記，裏面記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大部分頁數被撕了下來，看來被撕下來的部分記的都不是美好的回憶。書櫃裏放的都是學術上的書籍，沒有任何閑書。儲物櫃裏面也沒有任何玩具，裏面除了文具外空空如也。如果狄莉婭説的是真的話，傑夫現在頂多七十歲，以貴族的年齡計算，説是個孩子也不過分，然而這裏完全沒有孩子住過的痕跡，這裏的物件和擺設都成熟得像成年人住的房間。

在房間裏調查一番後，羅勒站在房間中央，就算關上了窗戶，就算有暖氣供應，這裏還是有一股無法消散的冷清，獨自在這房間待久了，便會感到孤寂的寒冷。

原來他在這種地方長大。

他記得傑夫來到他們家的第一晚，傑夫説過：‘這樣的小房間真好’。那是因爲他在這毫無生氣的房間生活太久了嗎？還有他喜歡睡覺時抱著自己睡，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嗎？

當時的自己，可能給了傑夫最溫暖的回憶。

房間已經沒有值得看的東西，羅勒回到床上，臨睡前，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連忙用傳音術聯繫

他：

‘凡維亞？凡維亞？葛德莫？’

良久，他才聽到凡維亞的聲音，不難聽出他話中的焦急和疲倦：‘羅勒？你現在在哪裏？安全了嗎？’

‘安全。拉法爾把我送到維爾帕特家裏去。’

‘那裏也不安全，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明天應該就會到瑞貝利亞國首都，我會來找你的。’

‘好的，我會和馬修説一聲。’

‘羅勒，你聽我説，你去尚大陸的絲度葛夫可家族吧，他們一定會保護你的，丹尼爾無法在尚大陸任意行動。’

‘凡維亞。’

‘這是唯一能確保你安全的辦法。’

‘你知道我不會這麽做。’

‘我求你了。’

‘那我也求你了。讓我結束這件事吧。當我和傑夫的事有個了結之後，我有話想對你說。’

凡維亞那邊沉默良久，羅勒聽到一個簡短的‘嗯’，他向凡維亞道謝，然後睡下了。

小说相关章节：半魔界：1：惡犬先生和獵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