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条承太郎坐在會客室沙發自己的老位置上，用彷彿看著養豬場豬隻的冷漠眼神，看著沙發另一端幾乎已經貼在一起的兩人。

　　或者更正確來說，是那個目光在他合夥人臉上身上流連忘返，已經完全遺忘桌上平面圖、預算表與合約書的傢伙。

　　……真可憐，不用等到實際動工，幾分鐘之後這頭豬就會被宰到連塊完整的肉都不剩了。

　　眼角餘光落到了桌上，樣本冊紙底部打印著的事務所宣傳詞。

　　——「為世紀菁英量身打造豪宅格局」。

　　啊，世紀菁英。承太郎在心裡冷冷地哼了一聲。說起來，這些人在剛踏入事務所的大門時，確實都是一副自命不凡、目中無人的樣子。

　　穿著熨燙平整的訂製西裝，戴著價格不菲的名牌腕錶，身上的古龍水濃得像是進入交配期的環尾狐猴，腳下的高級皮鞋乍看之下沒有半分摺紋，被事務所的吊燈照出了反光——

　　而上述特徵惹人厭的程度，還遠遠比不上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的優越感，以及金框眼鏡底下透著的，跟明白寫著「老子可是菁英，別想藉著裝修之名偷工詐錢」無異的神情。

　　不過，等他們被迎進會客室，見著負責人之後，用不到幾秒鐘，就會完全變了個樣子。

　　當然，身為此間事務所的室內設計師，他完全沒有必要對這種情況感到不滿。

　　「你只要專心負責設計案的事就好，承太郎。」在確定合夥關係的那天，他的雇主兼合夥人，也就是事務所的負責人兼建築師如是說：「其他事情，我DIO會處理。」

　　情況也確實如此，從接案、洽談、簽約，聯繫水電技師、結構技師進行精算，到實際施工、驗收結案，所有環節都由DIO一手包辦。承太郎所要做的，不過就是完成對方接下的室內設計案罷了。

　　承太郎對自己設計的作品很有信心，因為無論委託人是誰，他對自己經手的案子都是全力以赴，每張設計完稿都是在歷經多次實地勘查，並確切掌握客戶要求與期望以後，透過反覆計算與配置嘗試，使之與環境條件、現行法規、工程可行性達致最大限度平衡的結果。

　　縱使如此，也總是有客戶基於省錢、自身審美或是一些難以理解的執著，提出與其原有需求相互矛盾、遠遠偏離基本設計常識的修改意見。

　　而那些可能已在這類所謂的「菁英」胸中醞釀多時，一連串針對設計和費用的意見——或許前一刻還曾高姿態地對著前檯接待抱怨幾句，當作開場的下馬威——等到DIO露出招牌的「營業笑容」，將他們請至沙發就座的瞬間，便會像是B級恐怖片中被太陽照射到的吸血鬼般，連猙獰的表情都來不及擺出就化為飛灰。

　　他真的沒有必要為此感到不滿，承太郎心想。DIO所做的，不過就是說服客戶全盤同意自己的規畫，最多在建築設計的環節——也就是DIO負責的部分——敲上幾筆狠的。

　　但無論同樣的戲碼在面前上演多少次，他還是可以感覺到青筋在自己太陽穴處突突跳動的節奏。

　　今天的DIO和平常一樣，穿著純白的襯衫和深色西褲，簡單而整齊的裝束不致顯得過於正式，在符合基本業務禮節的同時，亦有助於拉近與客戶之間的距離。

　　問題在於，這個男人就是有本事，將這身一般職場上已司空見慣的行頭，硬是穿出夜店高級牛郎的氣質，然後將原先還有幾分矜持的客戶——無論男女——哄得丟盔卸甲、神魂顛倒。

　　DIO的衣服大多都是量身訂製，輕薄柔軟的料子剪裁得非常合身。從帶著勻稱肌理的手臂、修長的雙腿，到細得近乎誇張的纖腰，金髮男人身體的每一寸線條，幾乎都被貼合其上的衣物稜線，描摹得一覽無遺。

　　鴿子血似的眼眸被半掩在金色的睫羽之下，在低頭講解桌上設計圖的過程中，不時上抬望向對方的目光裡，帶著看似無辜，卻又無比惑人的媚意。那是一種與DIO看著自己時總愛採取的俯視姿態，截然不同的挑釁。

　　而那與身上衣料同樣絲滑的嗓音，在進行「業務說明」之時，就像是溶進了蜂蜜一般，變得甜膩而柔軟。和他平時壞笑著喊自己「小鬼」的時候判若兩人。

　　……虛偽的傢伙。承太郎暗暗啐道，聽見自己右手的指節正喀啦作響。

　　在他迄今二十三年的人生中，還沒有過出入聲色場所的經驗，但此刻空条承太郎萬分肯定，時下夜總會裡那些最擅於逢迎獻媚，能夠連哄帶騙榨出客人口袋內每一分錢的公關小姐，大抵也不過就是如此。

　　毫無疑問，眼前這位本應為討論室內設計案而來的「菁英」，已經和過去大多數的客戶一樣，在DIO[[rb:的話 > 色]][[rb:術 > 誘]]攻勢下慘遭沒頂，不太可能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身為設計師的他，也早已完成事務所慣常說明流程中「露個臉讓委託人認識」的任務，沒有必要繼續留在會客室內了。

　　——但那很明顯會是個錯誤至極的判斷。目光掃過對面衣冠楚楚的男人，隔著金框鏡片的視線像是要穿透他合夥人的白襯衫，再看到DIO那副似笑非笑、巴不得火上添油的神情，承太郎狠狠咬了咬牙，第無數次地肯定了這個想法。

　　在這間成立不到一年、包含前檯接待在內員數僅有三人的小型事務所，總攬室內設計業務的他，早已與DIO成為協力打造招牌、肩負商譽的命運共同體。要是這傢伙哪天真在會客室裡幹出什麼出格的事，身為合夥人的自己，百分之百會受到牽連。為了保住事務所和自己的聲譽，無論如何都得把這個不知檢點的東西給盯緊了。

　　話雖如此，即使在那些極為少數的、客戶目光沒有緊緊黏在DIO身上的案例中，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或許是因為毫無防備，第一次碰上這種案例時的情景，他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原本看起來不苟言笑、冷靜幹練的女醫師，在他解說設計圖的過程中突然豹變，待他說明到一個段落，從圖紙堆中抬起頭來準備詢問客戶是否尚有意見，就對上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睛。已有多年社會歷練的女醫，竟像個高中女生般飛紅著臉，盯著他吃吃傻笑。在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又回到了被聒噪女同學團團包圍的學生時代。

　　而某個沒心沒肺只顧看戲的傢伙，則端坐在沙發的另一頭，一邊隔著客戶明目張膽朝他比出「計畫通」的勝利手勢，一邊露出揶揄的笑容。

　　空条承太郎那時差點沒把手中用以輔助解說的鋼筆掰成兩段。

　　……真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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