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居民

　　載滿貴重書籍的馬車沿著環山道路逆時針而下，通過層層關卡，一路上暢通無阻。

　　諾克薩斯最高指揮總部——也就是昔日的皇宮——立於花崗岩山脈之巔。過去，皇室於該處君臨天下；如今，新任統帥正居於其上，睥睨世間、振翅以待雄飛。

　　指揮總部旁座落零星的建築，貴族與高官的府邸同樣建於山頂附近極少數的平地：除了半山腰的別墅與空中花園外，亦有通往山脈深處的地底通道。再往山下是軍政府各部門的總部：議會、法務部、軍事部、行政部，還有其他負責大小任務的祕密機構。山腳則是宿舍與練兵場，住著低階幕僚、守衛，以及前來此處服役的國民。

　　由於山勢陡峭，因此通往下方的道路開鑿在岩山內側，像螺旋一樣繞了數圈，同樣有分歧連接至龐大的地下城。越往山下、道路越寬，沿路也開始出現許多小店與酒館，士兵通常趁假日來此飲酒作樂，有時甚至比象牙區還熱鬧。山的內部除了偶爾從縫隙灑下的天光外，其餘時刻就像陷入永夜般黑暗，所以這裡街燈幾乎全年無休，日日燃燒幽光，如同將滅的星子。

　　「……九年了嗎？」

　　樓房在眼前燃燒、倒塌，蟲群化作駭人的屍林、成山的焦土；看著看著，逐漸顛簸起來，變成緊握韁繩，在街上駕車奔馳的我。

　　抵達下個關卡，我向站崗的守衛們打招呼。經過簡單的身分確認，回應幾句賀詞後，守衛便將我放行。馬車繼續在平穩的路上駛著。

　　時間真奇妙，不知不覺間，連我這外地人也適應了此地的生活。當初怎麼也想不到，離開村落後，會因為荒唐的現實輾轉來到諾克薩斯。晃眼數年過去，如今仔細想想，能活到現在還真是個奇蹟。

　　燈火一盞盞從視野閃過，往昔震撼也一一浮現、又消失。明明來到城裡生活的種種際遇都逐漸淡去，唯獨那天的景象記憶猶新。

　　馬車緩緩駛離小街道，靠近山下的路趨於平緩，遠處的洞口灑落金色陽光，差不多快到宿舍區的盡頭了，大路岔成兩條：一條筆直延伸向右、向下，通往平地的鬧區；一條則是較寧靜的區域，知名的蒼寂魔法學院立於遠處，與最高指揮部遙遙相望，其周圍大多是相關的研究機構及圖書館。

　　我毫不考慮地將韁繩向右拉緊，讓車子轉彎下坡，緊接著拐進道旁一條不起眼的小徑，遠離明亮的街市，進入幽深窄小的隧道。

　　隧道雖暗，兩旁卻沒架設任何路燈，僅能憑著來處的微光得知路徑的走向。畢竟諾克薩斯有數不清的地道和密室，就算其中幾條路伸手不見五指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有些地方過於隱密，連當地居民都未曾留心。

　　「[[rb:Iraenan > 日光隙漏]]。」

　　隨著微小的吟唱，無數鱗粉般微小的亮點聚集掌中，下一秒球體成型。左手向上輕拍，藍綠色光球輕盈上浮，停在比肩膀高一點的左前方。光照的範圍，剛好提供馬車前進所需的最低視野。

　　我稍微放慢前進的速度。雖然記憶中從沒在這條路上碰見任何人，不過凡事總有例外，哪天會有人經過也不一定。

　　回家路上，熟悉的螢燈在身旁微微閃動，清冷光線令人感到安心。

　　每當穿過彷彿無盡的黑暗，慘劇就會化作周身纏繞的鬼魅，不斷掠過慘白而顫抖的肌膚……想著想著，便不自覺握緊手中韁繩，緊咬著牙，試圖將一切吞嚥下肚。

　　「唉呀，想這麼多幹嘛？」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嗎？現在，新生活才正要開始。我搖搖頭，撐開受刺激而瞇起的雙眼，前方的亮點在模糊中逐漸開展。

　　回神，視界再度回歸光明的懷抱，馬車繼續在單行道慢速行駛。這條路並未鋪設地磚，僅有碎石、沙塵、雜草三者相伴，右側緊鄰著山壁，左側則是矮牆和陡坡。從馬車駕駛座遠眺，護城河與外圍城牆構成寧靜的畫面；即便太陽照耀著護城河，深不見底的水面依舊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路線靜悄悄地蜿蜒向一片雜樹林。小路在入口處便迎向終點，但馬車並未就此停歇，車轍在堆積一地的落葉上滾動，將亂蹄壓印成寂靜。沿著看不見的軌跡在林間迂迴，直到眼前的各色蓊鬱漸漸化作整片筆直的刺竹。

　　瞬間，眼前的景象迥異於諾克薩斯固有的灰冷風格，像穿越時空一般，青石板路在生意盎然的翠綠中展現，空氣瀰漫的薄薄水霧更增添神秘感，不管看幾次都覺得神奇：要不是抬頭能看見花崗岩山，還真以為自己回到那個遠在愛歐尼亞的小村莊。

　　揭開層層碧玉面紗，一棟古樸樓房立於林中空地，與清幽的景象相得益彰。葛藤在牆面或攀爬、或披掛，綠葉如蛇鱗般緊密貼合，向來者明示此處歷經之春秋。隱約能瞧見內裡的灰白斑駁，以及逐漸風化磨平、交雜對稱曲線與幾何圖形的諾克薩斯式雕紋。

　　破敗的雙層建築有修補的痕跡：不僅部分牆面重砌，屋頂也翻修成另一種風格。平整的木造屋脊取代城內隨處可見的石磚尖錐塔，糊上油紙的格扇門同樣迥異於諾式建築的厚重木門。建築邊角與門兩側還加裝實心圓木柱，用以支撐向外延伸的屋頂。大概除了構成房屋主體的石牆之外，其他全是經典的愛歐尼亞風。

　　我從駕駛座跳下馬車，向前幾步後對著正門吆喝道：「執那，咱回來啦！」

　　無人應門，連回答和腳步聲都沒有。我環視周圍，牖窗半開、門沒上鎖，照理來說人還在家裡，但屋內卻毫無動靜。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大概會急急忙忙進屋，察看是否有突發事件（通常不是好消息）；但在我們家就是常態了，通常要等過一晌，裡面的人才會慢悠悠地走到門前迎接，有時候乾脆連人都不來，顯出一副「反正大門沒鎖就直接進來吧」的豪邁瀟灑——執那一旦開始認真做某件事，或專注在某個新研究時，便沉浸其中渾然忘我，除非她自己願意停下，否則沒有人能夠打斷。依我看這不單是廢寢忘食，根本到了六親不認的地步吧！

　　見等上半天仍無人回應，於是我妥協了：「好唄，咱自個兒進去囉！」

　　唉，真是可惜，本來還想炫耀一下這輛拉風的馬車耶！駕著馬車的副官不是超帥的嘛！將馬車移到屋旁空地的同時，我心裡不免犯起嘀咕。

　　將一切打點好之後，我將滿車的書分批搬進家中，又再花點時間把書全搬到主屋後方的建築。啊，忘了提到，為應付執那對學問幾近無窮的好奇心，加上主屋無法容納為數眾多的「實驗器材」，因此搬來不久就在主屋後面蓋了棟平房，當作執那的工作室，而空地其他部分則開闢成草藥園。雖然工作室只是簡單的木造結構，但建築本身用法術加固，所以不會因實驗意外釀成悲劇，而執那也從未讓它發生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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