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無慾，這陣法一開轉眼間便結束了，你不妨先想想事成之後，我們該先去往哪裡。』

慘慘陰風中，談無慾望著素還真那雙如陽光般和煦的眸不合時宜的笑望著自己，心裡一陣悶疼。

他還以為自己早就不會痛了，沒想到一見到他以後，曾經自以為的武裝都卸得一乾二淨，曾經以為死去的心也恢復知覺…卻是疼地他難以自持。

但他自己逞強吐出的話卻又把自己傷得更深。

『來日方長，先把眼前的麻煩事了了再說。』

來日方長嗎？

是啊，他素還真的日子還很長。

事了了再說嗎？開陣確實是一瞬間的事情，事成之後卻又有什麼好說？

談無慾閉了閉眼，也罷，傷人一千自損八百這招他慣用了的，最後就再疼這麼一回，也沒有下次了。

素還真毫無猶豫的開始了陣法，談無慾配合著踩著步子，口誦法訣，一邊想起當初他找到這個陣法時的情景…是他自己親手把這個陣法交給素還真，當初素還真還是不肯收的…想到這裡，他不自覺自嘲的翹了翹嘴角，趕緊低了頭，所幸素還真一心一意在陣法上，並無暇顧及他。

三道天雷砸下，談無慾感覺自己僅剩的兩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焚燒，頓時冷汗直流，他知道陣法將在轉瞬間結束，不自覺的緊緊盯著素還真。

只見素還真與他同樣冷汗淋漓，神情卻是堅定而專注，彷彿這地獄烈火般的焚身之苦與他無關一般，蓮袍飛舞的身段風姿是那樣好看。

談無慾想這就是他所眷戀的素還真，千年來始終如一。

陣法已成，素還真背著手站的挺立，一雙銳目遠眺著魔界的方向，談無慾卻感覺到另一股無形之力將自己的喜、怒、哀、懼、愛、惡、慾通通抽離。

談無慾沒有抬頭望著力量的來源，但他知道三先天終究還是會完成諾言，他只是用盡最後一絲感情去望著素還真，直到那好看的側影再也不會波動他的心緒。

素還真轉頭過來望著談無慾時，談無慾在他眼中看見了驚、卻沒有慌。

素還真俐落的一腳踢開道桌，桌底下是一只金色的寶塔，與他前幾天打造的如出一轍。

是了，這就是一切的答案。

所幸沒有了七魄也沒有了情緒，談無慾只是冷眼看著素還真徒然的啟動寶塔。如果他能笑，他肯定會笑的。

奇怪的是，明明沒有了情緒，胸口卻仍是這樣的疼。

他已經分不出究竟是魂體即將被焚盡的疼還是心碎成千萬片的疼。

真是的…剛剛才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疼了，結果只要扯上素還真，他從來無法了解自己，他素還真果然是談無慾唯一的難題。

素還真的手掌被寶塔貫穿，熱血噴濺，但寶塔卻毫無反應，陣法失敗了。

這時談無慾才終於在素還真眼中看到驚慌的神色。

看到素還真朝自己撲過來的那一瞬間，談無慾閉上了雙眼。

呵，素還真，最後還是我贏了吧。

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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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樓龍宿與劍子仙跡在三分春色悠閒的品著茗。

劍子有些分心的盯著仙鳳熟練分茶的雙手，支著的左手只是不自覺的撐了撐下滑的臉頰、又撐了撐，直到龍宿用長長的煙斗故意推倒了劍子面前的茶盞，劍子仙跡被潑灑出的熱茶嚇的跳了開來才回神。

『汝終於回神了嗎？』

『被好友這麼一燙，還熟了七八分。』

『那就好，不枉費吾這珍貴的茶葉，想必劍子汝有了這茶水加持，整個人也風雅也不少。』

劍子仙跡搖搖頭，簡直拿他這個乖僻的好友沒轍，待仙鳳拂乾了桌椅後又坐下。

『現在汝可以開口了。』龍宿悠悠的吐了一口煙，斜斜睨了劍子一眼。

『唉…前幾日我在佛劍那兒看見那寶塔…』劍子皺著眉，歪頭想了一下才道

『都過了幾年了？五十？一百？』

『三百年了。』

『哦，三百。』劍子摸摸鼻子，道：『你說那素還真怎麼這麼沉得住氣，這三百年來都對談無慾的七魄不聞不問的，當真好定力。』

『吾倒覺得一半是在賭氣罷了。』

『賭氣？對談無慾，還是對我們？』

『難說。』龍首持扇掩了掩面，仍掩不住那雙美目閃爍的狡黠笑意。

『我真搞不懂，佛劍是因為救命之恩這我能理解，但好友你為何又如此偏心月才子呢？搞得我都想站在日才子那一邊了。』

『吾一向很欣賞脫俗仙子之一身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更讓吾刮目相看。』龍宿理所當然的說：『至於素還真，他那是自作自受。』

『素還真也是有他的苦衷…』

『因為苦衷因為理想，就傷了愛他之人，劍子汝認為這很正當嗎？』

『唉…』劍子仙跡不願再講，只是轉了話題：『不過，這七魄就算凝聚成形，恐也沒有什麼意識吧？』

『無了記憶與心靈，恐怕只是一個會哭會笑的人偶，而且勉強只能維持一兩天。』龍宿悠悠的搖了扇：『這樣的情況下，要是吾的話把寶塔還他也是無所謂的，恐怕素還真見了那了無生氣的人偶也要傷心哪…』

話一說完，龍宿語氣一轉：『不過就算吾等想放水，那固執的好友肯定也會堅持實踐諾言的。』

『嗯—…也能想像這是佛劍好友的一種慈悲吧…』劍子仙跡背過手，遙遙的往不解岩的方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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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屈，你說素還真走了，是真的嗎？』秦假仙帶著小弟在琉璃仙境緊張的追問著屈世途：『不過素還真他一向是會回來的，對吧？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會回來的！』

『唉…』屈世途默默垂眼，他多希望他也能胸有成竹的安慰秦假仙，可惜這次怕是不能了。不過他還是強撐起精神，道：『是啦是啦，素還真哪有這麼容易就離開我們呢？不過自從他剩下一魂後，功體也沒剩多少了，苦撐了這麼多年，我們就別為難他，好好替他撐住他留下的這片江山啊…』

『說的也是，剛好最近有幾件事情被交辦，那麼我們即刻來去！』秦假仙得到屈世途的保證後彷彿吞了劑定心丸，便精神抖擻的離開了琉璃仙境。

素還真自從那日開了煉魂滅天法後功體便剩下兩成，記憶也不齊全，即便他再努力，要撐起整個武林終究是力不從心，因此漸漸的也就退居二線來。

他時常在茶肆閒談間，笑稱也該是時候將重擔交棒給年輕人，享享清福了；但屈世途卻是知道，素還真還是經常背著人們豁出了性命的在為蒼生付出。

說『豁出了性命』或許有些微妙，屈世途覺得更像是『賭上了性命』。

彷彿像是在賭他素還真這條命究竟什麼時候會賠上一樣，明明很多時候並不需要他親自去冒險，但他還是去了，還去的挺乾脆、挺歡快的，勸也勸不動，幫也幫不來。

雖然素還真沒把一條命賠在外頭，那所剩不多的命元消耗著這麼數百年卻也是支撐不住了。於是素還真悄悄籌備了許久，前幾天把身後事一一向屈世途及幾名徒兒交待後，便離開了琉璃仙境。

大家都以為素還真總是會回來，只有屈世途隱約知道這次不會了。

臨行前，屈世途瞥見素還真袖袍裡揣了隻銀色的寶塔，臉上有著異樣的神采，那是不是魔障他說不好，卻是知道這次是絕對攔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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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帶著拘有談無慾七魄的寶塔來到塵封已久的半斗坪，來到了後山那座小山谷。山谷的陣法千年未動卻也還作用著，素還真熟練的過了陣，踏進了清幽的谷內。

一股清風襲面而來，隱約聞到素還真的千瓣蓮與談無慾的萬年果的香味，兩人從前將兩樣奇草養在谷內，入了世後各自帶走，終也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將護身異草消耗殆盡了，只留存一點餘香在谷內盤旋不去。

素還真也不著急，只是把谷內的景物細細回味了一遍。花草泉水，他倆一起修築的小屋涼亭都還如同記憶一般，素還真還將屋子裡裡外外都清掃了一番，許久不做這些雜事，真是累的他夠嗆。

然而素還真卻覺得有種平凡的滿足感。

將環境安頓好，又到泉水裡泡了個澡，直到月亮悄悄爬上山頭，素還真才散髮穿著白袍，抱著銀色寶塔來到泉水旁的亭子中。

素還真催動所剩不多的內力，寶塔便緩緩展開，幾道輕煙便沐浴著月光在素還真面前凝聚成形，不消片刻，素還真朝思暮想的身影便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談無慾。

散著雪瀑般的長髮，披著一件黑紗長袍，皮膚白皙如月光凝成，飛眉鳳眸流露著天成傲氣的脫俗仙子談無慾。

談無慾在月光下緩緩睜開眼，望見素還真的瞬間便下意識的翹了嘴角，微微瞇起的眼激盪出柔情與喜悅。

素還真心頭重重的一疼。

這是談無慾，沒有防備與意識的談無慾，是用本能在愛著他的。

『無慾…』素還真伸出巍顫顫的手輕撫上談無慾的面頰，談無慾便乖順的用臉頰去就著他溫暖的手心，惹得素還真內心又酸又疼，伸手一攬便把眼前那人緊緊抱在懷裡。

素還真緊摟著談無慾，一邊低頭親吻他的額髮，一邊用手摩挲著那人清瘦的手掌、似是要用自己的手來細細記住他掌心指骨的觸感輪廓，又將那手拉過來綿密親吻。

這樣溫柔的纏綿，似乎挑起了談無慾的慾念，素還真見他的耳朵染上一層薄紅，呼吸也帶著輕喘的韻味，便更加粗暴的舔吻啃咬著手中那隻纖細的手，連因抬高而從袖中滑出的白皙手臂沒過多久也添滿情痕。

『無慾…無慾…』素還真一邊低吟著談無慾的名字，一邊捧起他本來窩在自己懷中的臉，卻看見談無慾的眼角緋紅，迷濛的雙眸泛著水光，他雖聽見自己的名字，卻不懂的開口回應，只知道順應本能的愛與慾，將已帶著幾分熱意的唇往素還真唇上湊。

素還真起初只是輕柔的回應著，緊盯著談無慾的雙眼卻是漸漸蒙上一層陰影，不知不覺蹙緊了眉頭。

素還真覺得此時懷中的談無慾就像是個空有軀殼的娃娃，從前的師弟何曾這麼乖順主動過，連話都不頂自己一句。他下意識的加重了力道，更是發了狠的將談無慾往石階上壓，還一邊粗魯的扯開談無慾身上的玄袍。

談無慾似是吃痛，皺眉睜眼瞧了素還真一眼，卻仍是沒反抗沒發言，被動的受著素還真越發猛烈的攻勢，傾刻之間裸露的頸脖上身便佈滿紅腫咬痕。

『無慾…疼嗎…？』素還真一邊撕咬著談無慾喉結附近的皮膚，卻見談無慾只是茫然帶著點害怕的望著他，又因為疼而往後躲去，也不動手反抗。素還真不甘心自己等了這麼久，如今卻是等來一個沒有意識的傀儡，騰地一股心火往上竄，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談無慾臉上！

談無慾又驚又怒，瞪大的鳳眸中才終於有了複雜的情緒，素還真冷冷的笑了，道：『好！這才是我認識的無慾！』說完又撲上去對談無慾的唇舌一陣蠻橫纏吻。

談無慾似是被激醒了怒與惡，雙手推拒著之外還扭著頭不讓親，斂著眉還死命閉著唇躲的厲害，素還真便反手又是一巴掌，直接把談無慾打懵了，扶著冰冷的階梯一陣喘。

素還真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僵在原地數秒之後，望著談無慾遍體鱗傷伏在石階上，撫著發紅的臉頰恨恨瞪著自己的模樣，眼淚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來，認清到自己面對談無慾終究是敗下陣來，竟然能讓清香白蓮失控至此，一時又悔又恨，探身要去抱去安撫，沒想到談無慾又是一陣反抗。

『師弟…是吾的錯！無慾！』素還真發了力去抱他，費了一番功夫才終於將他禁錮在懷裡，心裡又疼又悲。被抱住的談無慾終究還是依戀著素還真的體溫，情緒漸漸平息後也只剩下哀與懼，交纏著一點愛與惡，只是默默的掉眼淚。

『噓…無慾，別哭。』素還真感受到熱淚滴在自己手上，趕忙低頭去替師弟拭淚，明知他聽不懂卻還是軟聲哄道：『無慾，是師兄錯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會再惹你了…』

談無慾抬眼望著素還真，眼中的純淨讓素還真心中的罪惡感無限放大，只能不住的去吻他的眼讓他不自覺閉上眼，藉此躲避談無慾的目光。

素還真心知肚明這是當初是他自己選的路，就算談無慾沒有請三先天搶先斂了魄，最終得到手的也會是同樣的結果。

終究是他自己捨棄了談無慾，他只能恨自己，也怨自己，心裡一股鬱悶之氣無處發洩，只能更加把懷裡的愛人抱緊。

他心知自己與談無慾這具化體的時間都不多了，卻是沒有心思再進行下去，只能這樣緊緊的抱著他，像是要把談無慾揉進自己骨血，再也不分離。

不知不覺間，素還真開始細細數著他還記得和談無慾有關的記憶，起先還有些模糊，因此便毫無章法顛三倒四的說，不知為何後來卻是說著說著就記起更多，一時之間竟也說不完。只是記起的回憶有苦有甜，竟說的又哭又笑，卻又不去盼望回應，只是痴痴的逕自說著。

七魄化體而成的談無慾不懂的回應，只是靜靜被抱在懷裡，素還真笑他便也微笑，素還真哭他也跟著落淚，彷彿只懂得感應著懷抱著自己的人的心緒。

時光流逝，月落日升。

『師弟，你還記得那次師父偷釀的酒被我們發現，我說要趁師父回來前全喝光，還賭了誰先醉倒那一次嗎？』素還真說的眉飛色舞，從前不怎麼清晰的畫面一下子浮現在眼前，花樹下他兩都還是一頭烏黑青絲，不脫稚氣的談無慾望著那一罈罈的酒雙眼瞪的老大，卻又不服輸的嘟了嘴捧了罈子就要喝…

想到這裡，素還真搖搖頭，笑盈盈的正要接下去時，卻聽到懷裡清冷的聲音低低地道：『記得…那次是你輸了…醉了幾天不醒被師父發現，得了一頓好打…』

素還真一愣，懷疑自己許是精神錯亂或是大限在及迴光返照了，一時竟僵硬著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眼眶不自覺續了熱淚也不眨眼，但願就算是場夢也不願一點動靜把自己驚醒了。

不料卻有一隻溫熱的手撫上自己的面頰，懷裡的人卻是扭頭過來仰望著他，略沙啞的嗓子帶了點笑意：『…怎麼？如今還惱著初次拼酒就輸給我嗎？你酒量一向是差的，武林中誰人不知？』

『無慾…你…為什麼…？』素還真愣愣的低下頭望著他，卻見師弟那水靈的眉目帶著靈魂、帶著難解的情緒就這樣望著自己，噙一點點悲傷的笑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原本飄散於天地的魂感應了此處殘留的靈氣，一點點的聚起來了吧…』談無慾將頭靠在素還真胸口，輕輕的說：『我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

『無慾…對不起…是我負你…我不該…』素還真又慌又亂，急著要道歉，卻被談無慾抬手截住了話頭道：『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我們生命的最後一刻，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對…對！那些都不重要！』素還真聽了心頭又暖又疼，眼淚又止不住的奪眶，從前總是隱藏的情緒一時之間全然不顧，只顧著用臉頰鼻尖去蹭師弟柔軟的鬢髮額角道：『我只要我素還真人生的最後一刻，有你談無慾在我懷中！』

談無慾也極少看見素還真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樣，知道自己當初確實也是做絕了，只好抬手更緊的回抱著素還真。

此時此刻，前塵往事都已成過眼雲煙。

那些紅塵糾葛，紛擾人事，天下蒼生都已經不再重要，也不需糾結有沒有未來抑或來世輪迴，更不用計較著是一生一世還是三生三世。

只要此刻，他們有意識的最後一刻，世界中只有彼此。

就算下一秒煙消雲散那又如何？

一千年的愛情，轉眼間，在素還真與談無慾的眼中圓滿。

最後的身影是兩人無比柔情的深吻，從此世界上再無日月才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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