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雷蒙.威伦特端起酒杯的时候，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就像寂静林地下的蛇脊山脉一样，深远。”他思索着边说，“祝我们两家人的友谊天长地久，公爵大人......我会继承并发扬它.....这不是今后十年的事，也不是二十年的事，而是会永永远远延续下去的事。让我们敬友谊。”

年迈而苍老的老公爵一只手撑在躺椅上，像个半身不遂的山羊一样侧着身子，嘴里艰难地发出一连串十分开心的笑声。“哈哈，听听呐。”他停下来后笑着说，“看看我儿子，他说的多好，啊？老朋友，快点把酒喝了，我俩今天肯定有一个要被抬回到床上。”

弗朗兹老鬼也大声地笑着，他站着和雷蒙共饮下了一整杯美酒。“我怕你回不到床上。”放下酒杯后他表情严肃了许多。“老家伙，我们很多年没见，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会老得这么厉害。看看你那副快散架的样子，我真不敢想象当年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再抬到货车上。”

“当年你可没这么胖。”

“可当年你却是身强力壮。”老鬼继续补充道。“你张弓搭箭射杀百余号人都不在话下，现在可是连端酒杯的手都在发抖，老家伙。”

“别扯这些啦，我不需要你来关心我的身体。”嘴上说着，但老公爵的脸上并无责备的意思。“来，孩子，把你的酒杯装满，我们三人再好好喝上一杯。敬岁月。老兄，再陪我多喝几杯，雷蒙，接着给我倒酒...”

看父亲笑的灿烂，雷蒙也觉得欣慰，但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就像老鬼弗朗兹刚才警告的那样，也许今天就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雷蒙心里不敢但却止不住冒出这个念头，父亲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他那握住酒杯而颤抖的手已经在预示了一切。衰老承载着生者走向死亡。

“小子，下楼去陪陪你的兄弟姐妹吧.....去让南希和內蒂请你妈妈过来，我的这位老伙计....好像没见过她呢，哈哈，是不是啊？”

佐伊夫人在两位侍女的陪同下笑着入座，雷蒙侧身依靠在栏杆上，在对岸看着父亲笑嘻嘻的样子。他没有立刻下楼回到其他人所在的餐桌上，但在三楼他能看的见底下的一切。来来往往的侍者，喧闹的人群，特丽萨夫人同贝琳达.普莱斯笑语攀谈，还时不时唠叨一句身旁正把桌上的肉大块地塞满嘴的乔潘.威伦特。年长的索菲.威伦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她正同自己的丈夫交头接耳，有时兰伯特一说几句就逗得索菲捂嘴偷笑。只有泽尼亚夫人的两个女儿到现在也没有出现。父亲虽未在意，倘若他知道这事，心里一定不会舒服。

先前葛兰倒是自告奋勇地去找小的那个了，塞西尔也在之后去了黄泥院，但现在两人都不见回来。虽身在喧闹的宴会现场，但雷蒙始终没能融入气氛，无论他看向哪里，眼前总有事物让他联想起心中挂念的事，一想到这他便把从桌上带下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一楼的大厅里有一大半坐着的都是从伤痛地远到而来的客人。七夏的人们习惯叫这些披着淡红色罩袍的染指骑士叫“红皮猪”，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有些几乎就和胸前普莱斯家纹章上的那只臃肿石像鬼一模一样。也许七夏这片风景宜人的土地天生就是生不出强壮的战士。雷蒙从接手红穴堡的事务起梦想着拥有一批这样的人马，他招兵买马，在黄泥院投下了不少心血，可收效胜微。眼下见到这些来自血雨城的染指骑士，他觉得就算五个遮日城的士兵齐上，也扳不倒一个红皮猪。缺少强壮的战士还不是唯一的问题，七夏的人不善马术，十一年前狂欢王的军队逼近以及之后的盐港叛乱，为军队带来的消耗实在太过巨大。将士们羽翼尚未丰满就被匆匆派往前线，雷蒙不敢想象，倘若失去了银雾森林的庇佑以及弗朗兹.普莱斯这一重要盟友，红穴堡会变成什么样子。

雷蒙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贝琳达.普莱斯的生日庆典过后，自己便要动身离开红穴堡，前往湖骸山参加商城大会，老鬼弗朗兹的人也会一同随行。他曾考虑过数个夜晚，父亲年事已高，这趟长达一个半月的旅途他必然承受不下。然而，听到自己决定离开故土远行，母亲也是极力反对，佐伊夫人对那片祸王扎克曾陨落的土地充满了不安。“让你的那个在商城当骑士的弟弟接手就是了。”她语重心长的叮嘱。“你没必要亲自冒这么大的险，孩子，这趟旅途不是小事。你父亲年事已高，好好想想吧，他还能在这世上让你陪他多久？让那群苦民办的茶话会见鬼去吧，那根本不值得你冒这个险！”

雷蒙态度坚决。“佩恩还太年轻。他担任圣面骑士是因出身而非资历。如果我告诉父亲要让佩恩代表我们出席大会，他一定会叫嚷着我是个不合格又胆小的继任者，然后决定亲自去参加。那会是最糟糕的结果。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我保证我会平安回来，人们总唤我是‘威伦特家唯一的狮子’，但雄狮不应该畏缩在城堡里，他应该奔驰在草原。”

“你就像你外公年轻时一样固执。”佐伊夫人最后对他说了这句。之后雷蒙再没见过母亲开口，每日早晚他牵着佐伊夫人的手在花园散步，两人都是寂静无言。直到前几天和父亲一同现身，母亲才释然了许多。但自始至终她再没和雷蒙商量或是提起过此事。雷蒙明白，母亲在红穴堡生活得很孤独，除了那终年见不到一次面的父亲，她平日里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现在连自己都要离她远去，她的心又怎能放得下。

雷蒙的生母佐伊.伯骑士是依纳爵的第三位夫人。她虽已年过四十但却依旧貌美。她对雷蒙管的很严，即便他睡得再晚手头有着再多的事情，每日早晚他都必须到母亲住所的花园和她见上一面，这是佐伊夫人对他的要求。

对于母亲的担忧并不是雷蒙唯一考虑的。他叮嘱葛兰时刻注意着盐港的动静，倘若盐港的叛乱者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卷土重来，那后果不堪设想，红穴堡在南面可没有银雾森林的庇护。他只希望塞西尔和葛兰能够在他外出时照顾好家里的事务，一切只等商城大会结束。

也许自己真得考虑下母亲所提议的用婚姻拉拢外域城邦诸国了。雷蒙先前还有所顾虑，但现在，他恨不得一口气娶十来个外域的公主，到时候主持婚礼的祭祀都会唱祭礼歌唱到口干舌燥。

有人在身后拍了他一下。雷蒙回过头，看见塞西尔不知什么时候，好像绕过了自己的眼睛，从楼下走了上来。他已经脱掉手套，悠闲地站在桌旁给自己倒酒，嘴里还嚼着东西。

“这么入迷？”塞西尔笑他。“看戏还是看女人呢？”

“你回来了？”雷蒙见他身旁没人。“埃莉诺呢？”

“她不肯来。”塞西尔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又伸过去切肉。“我劝也劝不动，总不能找人把她绑过来吧？琳兰修女也早就劝了她好久了，我们的好妹妹一听说要去见父亲，差点就没和椅子合为一体了。”

雷蒙也在一旁坐下了。“她也不小了，为什么，就不能懂点事呢。”

“懂事？老兄，你别忘了你当初被父亲逼着娶别的女人的时候，是怎么样要死要活的。更何况你那是娶，她可是嫁。咱们可怜的小妹在伤心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妈妈可以去哭诉。她没寻死就算不错了，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你总是向着她说话。”雷蒙无奈得笑笑。

“你还总护着小萨拉呢。”塞西尔也笑了笑，“我一路上来都没看见她。看样子葛兰找她这件事跟我一样，不是很顺利。”

塞西尔示意了下处在对岸的那张最华丽的餐桌。“父亲怎么样？”他一边问一边观察。“哦...他头发白得....”

“他今天很高心。”雷蒙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这么开心过了，在我的记忆里，那张脸总是严厉的，父亲他...很少有笑容。”

“然后今天他笑够了。”塞西尔讥讽。“等老鬼走了，他又会板起脸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到底谁才是他的家人？”

雷蒙没有反驳。塞西尔本以为他这样指责父亲，会被兄长好好教育一番，但雷蒙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他无言的包庇，他在包庇家人的错误时总用这一套，“别说了。”，他时常用这句就结束一个人对他倾诉而来的抱怨，好像所有的问题和矛盾只要不提起，就不会存在一样。

只有当有人依依不饶，继续抱怨雷蒙所保护的人时，他才会发怒起来，但也只不过是一句更大声的“别说了！”而已。

塞西尔当然不会把矛盾的话题继续下去。他是个总会选择最快乐的生活方式的人。“不管如何。”他立刻转变成笑嘻嘻的脸。“我们的老朋友带来的不只是烦恼，还有这伤痛地的佳酿。沁人心脾，一口甜甜的流进喉咙，好像清爽的山泉水淌过你的胸膛一样。”

“那酒我没有多喝。”雷蒙接话。“那酒太容易醉了，因为喝起来就没完。我得让头脑更清醒些。底下的这些人，他们大部分用完餐可以回去睡大觉，不用考虑明天该为什么而准备。可咱们不一样，小赛。我还得去巡视领地，去叫醒那些睡大觉的人。”

“偶尔放着这群小兔崽子不管也不会如何的。”塞西尔一边把靴子搁在了桌上，升了个懒腰。“就像黄泥院的那几个闹事的家伙一样。”

“黄泥院怎么了？”雷蒙顿时颜色大变。

“没什么，不过就是几个暴躁的小伙子喝醉了，打算借着酒劲挑战挑战平时不敢招惹的对手。”塞西尔就像在谈论茶余饭后的闲话一样。“别太担心，他们只是‘合理地’‘公平地’决斗而已。其他人都在呐喊助威，他们看的可开心了，所有人，就连挥拳的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就是一场和底下看客互动很多的戏罢了。”

“胡闹。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及时跟我说？”雷蒙边指责边站起身。“在他们捅出更大的篓子之前我得过去一趟。”

两个随从远远地就跟着雷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们这都是怎么了。”塞西尔无奈地摇摇头。“我才刚回来，葛兰也不知道在哪，现在你又得跑出去一趟？就不能让那些事都放一边吗。”

雷蒙态度坚决。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你更要记住，祸不单行。我会顺便把埃莉诺带回来，如果我的劝说有效的话，我希望父亲也能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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