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索然无味地吃着早餐。

他的餐盘里只有一堆撒了盐的炸马铃薯块，一片斜切成两半的烤吐司和一些茄汁豆子。从一星期前开始，他们只能隔天在午餐中吃到一些鱼或鸡胸，战争拖到第三年，医院的配给中还能有肉就已是奇迹。他用红茶把这些噎嗓子的食物送下去，第一次感到就连红茶也有点难以下咽。他拉了拉军装领口，感觉今天的领带结打得有点过紧。

棕色头发的青年走下楼梯时他就注意到了，他余光一直跟着他，看他走进餐室，来到放早餐的厨台前往盘子里胡乱加了些东西。艾伦端着餐盘往餐桌这边走来时，利威尔收回目光，紧盯着自己面前盘子里的食物。艾伦越过他对面的空位，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了餐桌的另外一头，找了个离利威尔最远的位置坐下。艾伦走过去后，利威尔没像想象的那样舒一口气，反而绞紧了攥着刀叉的双手。往常艾伦总是会算准利威尔下楼用早餐的时间，并尽量选择在他旁边或对面的座位就坐，这个习惯曾如此持之以恒，以至于早餐时间大家在利威尔周围留出至少一个空位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他面前留给艾伦的位置空了，而他不愿去望这个空着的座位，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敢朝艾伦的方向看。

圣诞夜已经过去四天了，这四天来除了用餐的场合，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艾伦。他最为关怀的病人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推掉了利威尔的隔天一次的问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碰面也只是一句简短的问候，表现得得体而冷淡。佩特拉对艾伦很是担心——兴许是被这个小她很多岁的俊俏男孩激发了母性，但利威尔对个中原因知道得比谁都要清楚。他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见的丝线断了——就在那个圣诞夜， 他在雪地里那样地推开他的时候，那条他们一同细细织就的连接着莫测幸福的丝线被扯断了。在整整三个月的小心翼翼之后，他最终还是伤害了艾伦，毫无疑问这是作为一个医生莫大的失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他设想过的无数解决方式中选择最无力又最粗暴的那一种，近十年来积累的职业经验就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终于偷偷往艾伦所在的位置瞄了一眼，只见年轻人正闷着头用餐叉往嘴里塞东西，咀嚼得飞快，眼睫在眉头的阴影中低垂着，看不出情绪。利威尔瞧着他，仿佛瞧着一样令他既怀念又恐惧的东西。艾伦举起茶盏大口啜饮，一双幽绿的眼睛倏然撞上利威尔的目光，后者来不及移开视线，就这样怔怔地和他对视。艾伦却没有任何反应，低下头继续用餐，只不过嘴里嚼得更快了。没一会儿，他便三两下放空了盘子，起身快步离开，从利威尔身旁经过时依旧看也没看他一眼。

许久，餐叉从利威尔僵住的手里滑落，铛啷一声砸在瓷盘上。他回过神来，惊愕地发现心头袭来一阵持久的刺痛。

上午十点，阳光洒遍医院的每一扇窗。利威尔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阴沉着脸在办公桌对面站定。

“早上好利威尔，”埃尔文埋首在一堆文件中间和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谈谈。”

他金发的上司抬起头，瞧见利威尔的表情，起身亲自搬了把椅子到桌子前，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利威尔。利威尔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沉默半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他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把“辞职”这个词换掉了。

“怎么，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身体不舒服。”利威尔回想起早上的感觉：“我想我的心脏也许出了点问题。”

“我明白了，一会儿我会安排帮你做个检查。”

“不不埃尔文，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我可以去剑桥那边的医院检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更愿意找不认识的人……”

“你这是怎么了，利威尔？”埃尔文皱起眉头，“你今天状态很奇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正相反，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了……都结束了。我累了，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不行。”

利威尔无力地低下了头。

“我待会儿就打电话请爱丁堡皇家医院的朋友过来给你体检，一切等检查过后再说。”埃尔文斩钉截铁地说完，语气又缓和下来：“我理解你的处境，利威尔，再优秀的医生面对这种强度的工作也会力不从心的。但实际上，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强韧很多，你还年轻，之前也一直很健康，也许只是压力造成的神经性错觉……”

“我用不着这样的安慰。”

“这不全是安慰。利威尔，这里需要你，你出色的专业能力一直是Craiglockhart的运转中关键的一环，这里已经有上百人靠着你的帮助重返战场。你应该知道，战争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今后恐怕只会有更多的重担压在我们头上，而我们也必须竭尽所能担起这份重量。想想前线那些在孤苦中奋战的人们吧！他们为国家的荣誉耗尽了自己的灵魂与生命，我们才得以安稳地待在后方，消受这珍贵的和平。你听说了吗？现在连妇女们也开始走进兵工厂，为打赢这场战争尽自己的一份力……”

有一瞬间，利威尔几乎想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起身走掉，把喋喋不休的埃尔文甩在那里。可他还是耐着性子把埃尔文半是劝服半是说教的长篇大论听完，直到红茶不再冒热气，对方问他还有什么事的时候，才重新开口：

“我想知道比利·戴巴这个人的背景。”

“为什么？”埃尔文唇干舌燥，不甚优雅地端起茶杯大口饮茶。

“……如果像我这样一个对他人的私事毫不关心的人突然需要向你打探一个人的底细，那么原因只会有一个，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利威尔声音不大，但却异常低沉。

“……如果你指那个的话……”埃尔文着实反应了一阵子：“你可以放心，我特别留意过，戴巴爵士不是伊顿出身的。”

“可惜你错了，埃尔文。那家伙比你我想象得都更了解我。”利威尔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我公学时期的事情。”

金发男人难得地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不需要对我说什么，就足够把我羞辱得体无完肤。”利威尔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埃尔文那张刚硬了许多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担忧，这让利威尔短暂地感受到丝许宽慰。然而随即，它们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你就是因为这个想离开这里？”

利威尔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想解释，但眼前突然浮现出雪夜中艾伦的面容，将u他的思绪搅成一团，竟就这么一直哑然着。

埃尔文轻轻咳了一下。

“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利威尔。戴巴爵士受人尊敬，是医疗委员会派任来的权威人士，你说的事情着实让我意外。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实在无法因为这个理由让他离开……”

“抱歉让你误会了，”利威尔打断了他的话，“但我并非是在告谁的状，也不想逼你做什么二选其一的事，我没有这个权利。”他叹了口气。“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没什么事了。就这样吧。”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利威尔，”推开门时，埃尔文在他身后说，“我并没有忘记对你的承诺。”

利威尔沉默半响。“那就好。”

黑发男人缓缓走下楼，来到室外。积雪已被清理了一部分，他得以在花坛旁边找到一处石质长凳。一经坐下，他便像失去了气力似的弯下腰去，将额头埋进冰凉的手掌。许久，他抬起头，意识自己正面对着西南方向。

此刻他确实是想离开的。离开Craiglockhart，离开他接下来要去守护的病人，离开艾伦。西南的天空中悬浮着一大片厚实的乌云，他猜想爱尔兰也许正在下雪，雪花轻轻覆盖了舅舅凯尼和母亲库谢尔的墓碑。很久以前，他曾幻想退休后就回爱尔兰，他想念那里的景色和空气，还有家里香喷喷的红茶店。他又记起十三岁那年初到伊顿时，他是怎样惶恐地收起自己遭人嘲笑的爱尔兰卷舌音，努力使自己听上去和那些讲一口漂亮牛津腔的贵族子弟们别无二致的。他以为那片名为“伊顿”的阴翳早已被自己烧成灰烬，远远抛到身后，现在才发现它仍没有打算放过他——它在爵士那双热衷电击的手上重获新生，更在年轻少尉的眼里开出诱惑的花果。

平安夜的情景立刻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实在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体四天来始终在渴望着重温那个吻。艾伦柔软而温热的嘴唇覆上来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躯体深处传来一阵尖闪电般的悸动，仿佛一朵罂粟正在体内飞速地炸开。他可以确定，如果当时不及时推开艾伦的话，他的双臂肯定会自行伸出抱住那具火热的身体，他的齿关一定会禁不住嘴唇的吮吸为艾伦打开，他会融化在艾伦的体温中失去自我。不，不要。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不住地摇着头。

忽而，他坐直身体，眼里映着远方雾蓝色的烟云，自言自语：“你不可以逃避这一切，因为你无处可去。现在拾起你的责任，让一切继续吧。”

他理顺了被抓乱的头发，整理好军装的衣角，转身走了回去。

下午的病人依次是新来的陆军少尉贝尔托特·胡佛，中尉马尔洛·弗罗迪贝克和少校伊安·迪特里希。当他夹着病历册推开贝尔托特的房门时，后者正坐在床边瑟缩成一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利威尔一步一步走近这个本应很魁梧的年轻人，微微倾下身子，端详他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看到利威尔来到跟前，贝尔托特已经浑身颤抖得连普通坐姿都难以维持。

“先，先生，您不会是来抓我回战场的吧？……”

“不会的，你会没事的，孩子……”

利威尔轻抚着病人的头发。在一切逐渐安静下来的缓慢过程中，利威尔发现自己心中某个区域不再像往常那样涌出同情、悲哀与愤怒。使命感和多年的经验令他继续说着一些空洞的安慰之辞，他终于变成了一副温柔的空壳。

利威尔一直忙碌到晚饭后，在台灯下对着早已进行不下去的研究伤神。门被敲了两下推开时，他都提不起劲去回头看，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我来见你。”

他猛地回头，看见艾伦·耶格尔站在房间中央，神情严肃。

“艾伦，现在已经快晚上八点钟了。你有什么要紧事吗？”他愣了片刻才想起该说什么。

“我想请你给我做催眠治疗。”

“……为什么？”

“那样我就可以立刻恢复记忆。”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你的书。”

年轻人笔直地站着，回答迅速而毫不迟疑，似乎早已知道利威尔会问什么。利威尔见此，便也直截了当起来。“我很高兴你看了我送你的书，但我恐怕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催眠术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它要求一系列复杂的措施和外部环境的配合，并可能会造成十分激烈的后续影响。我们无从得知你失去的记忆具体是什么样的，但可以肯定那一定是段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回忆。换句话说，你现在的状态可能无法承受。”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艾伦，我很遗憾，但我不能这么做，这是为了你好……”

“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就让我离开这里吧！”艾伦突然大吼道。

利威尔被他吓了一大跳，不再说话。房间里一时寂静到极点，只有艾伦为努力平复情绪而大口喘气的声音。

“利威尔，你让我如此痛苦。”艾伦无限悲伤地望着他：“我无法将你移出我的脑海。在你身边的这段时光对一个军人来说实在太过甜美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人，以致于忘乎所以，竟妄图从你那里得到爱情。”他声音嘶哑，带了点哽咽：“在这里继续多待一天，我的痛苦就会更甚一分，除了离开，我别无他法。”

“可你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去杀人了，就这样回去的话，你会送命的……”

“无所谓。我只想快些离开你。”

利威尔感觉脑中一阵轰鸣。短暂的呆滞过后，他的心头再度出现那种刺痛，痛到他扭起了眉毛，不得不用手去揪胸口的制服。他不愿让艾伦看到自己的表情，低下头去说：“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明天上午来找我吧。”

“现在就做，我等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利威尔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好，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治疗结果由我来判断，你是去是留，决定权最终还是在我手上。”他强调道，无力地坚持着自己作为医生的最后一点立场。他麻利地解下紧扣在自己身上的皮带，脱掉军装外套只剩里面的卡其衬衫，好让自己处于比较自如的状态；接着他带艾伦到房间另一头闲置的治疗床上，叫他他躺好放松，又取出两条毛巾，一条铺在艾伦头部附近的皮质椅面上，以防止可能发生的呕吐，另一条沾湿了热水，卷成一卷码放在床边的小操作台上。

利威尔做完这些后，拉好身后的帘子，调暗灯光，将一个金属小球悬置在艾伦的视线上方，让它轻轻摇摆。

“看着它。在心里从一数到三百……”

“……你走在一条路上，脚下有一条沟堑。你跨过它……”

“……现在，你感到困了……”

艾伦走在一条长长的战壕里，手里端着一把步枪。他的衣服上全是灰土，钢盔上粘着干掉的土块，脸上胡子拉碴，被烟燎得黑乎乎的。炮声接连不断地炸响，每隔十几秒就有一颗炮弹落在他们周围，掀起一大片泥土雨，因此这里人人灰头土脸，一不留神就会让土埋住半截身子。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被敌人接连炮轰的第几天了，炮轰不结束，他们就只能一直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士兵们七扭八歪地靠在壕沟两侧，被乏味的轰响和漫长的等待消耗尽了精神，一动不动，像一具具会呼吸的尸体。

艾伦巡视完这一段壕堑，便想顺路到他的朋友那里去要口咖啡喝。爱尔敏·阿鲁诺特刚刚从隔壁战壕要来了一桶新的咖啡，体格瘦弱的小伙子费了不少劲才把这个沉甸甸的饮水桶背过来，这样他们这一边的人也能随时喝上点提神的东西了。艾伦走过去时，他金发的朋友正用手帕擦着一堆放在地上的杯子，巡逻归来的让·基尔修坦中士站在旁边，已经捷足先登喝上咖啡了。

“哟艾伦，这边情况怎么样啦？”让咧了咧嘴，扯出一个介于笑脸和鬼脸之间的表情当作问候。

“还是老样子。”艾伦扶了扶头盔，从地上挑了一个阿尔敏擦过的的空杯子，从桶里接了一点黑色的液体递到嘴边。味道苦极了，比起咖啡更像是掺了土渣的消毒水。“看样子这见鬼的炮击还要持续好几天。”

“好几天？只怕到时候这边的战壕都要被炸出来的泥填平了。”

“我有一个疑问，”爱尔敏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德国人那样把战壕挖得更深更宽一点呢？在里面架上木板做加固，还可以从沟墙里挖出些洞穴，既可以躲避炮火也可以储存食物……”

“哦，我想上头那些老王八蛋们根本没想在这方面花心思。”艾伦说。“如果阵地丢了，这些坑道就都白挖了，而且我们打了这么久，根本没往前推进几百米。”

“一直来来回回地拉扯，有一次好不容易把对面的阵地拿到了手，又让我们撤回来，真他妈见鬼。”让嘟嘟囔囔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是因为我们这一支小队推进得太快，整个指挥系统根本没协调好。”艾伦皱起眉头。

“但也是因为艾伦你的决断正确，我们才能前进那么多啊，”爱尔敏说，“况且缴获了那么多补给品，也不是一无所获。”

十八岁的爱尔敏·阿鲁诺特有一双矢车菊蓝的眼睛，是木匠的儿子，但却爱好读书和诗歌。他的母亲在北约克当地的一个侯爵家里做贴身女仆，经常从主人的书房借书回去给他看。艾伦第一次遇见他时，惊异于他与自身阶级不相符的知识与聪慧，继而惊叹于他作诗的才华，两人聊得投机，很快成了挚友。很多个战壕里的夜晚，艾伦靠着和爱尔敏分享一小本叶芝诗集捱过那些难熬的时刻，令艾伦佩服的是，即使在这样残酷的环境，爱尔敏仍然能保持他那颗诗人的心，他们经常在那些没有炮击的安静夜晚一起眺望星空，爱尔敏就看着那些星星随口吟出一些诗，关于战争，关于士兵们，关于死去的年轻男孩和等待他们的年轻女孩，从未见过大海的农夫的孩子，从银河上落下来的雨……艾伦常想，也许他的朋友会成为像西格夫里·萨松或是威尔弗雷德·欧文一样的诗人。

炮击声暂时停下了。三个人都喝完了咖啡，扔了杯子准备回各自的岗位。艾伦叫让跟着自己走，爱尔敏则表示想在原地歇一会儿。

艾伦他们走出二十多米后，炮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一记古怪的尖啸从他们头顶正上方飞过，同时他听到让在他身后大叫：“太近了！快趴下！”

一声仿佛砸在他们脑袋上的轰然巨响。大地在他们脚下像海面一样波动，塌陷，晃过神来时，他们已倒在离原先几码远的地方，身上盖着一层泥土。剧烈的耳鸣覆盖了艾伦的听觉，他意识到了什么，丢了枪拔腿就往爱尔敏所在的方向跑。中士也跟在他后面，大张着嘴喊着。跑着跑着，他看见一个焦黑的大坑，比他们的战壕，甚至比德国人的战壕更宽也更深。柯尼和莱纳一人拿着一把铁锹正从坑道的墙上往下铲着什么。

他看见莱纳对当场愣住的让咆哮着，后者连忙帮他们撑开地上的麻袋，将他们漏下来的东西往里头拣。

艾伦呆呆地走近了几步，想确认莱纳他们正在铲的和自己猜的是不是同一样东西。莱纳发现了他，伸出一只手阻拦，嘴里重复说着什么。周遭的声音此时慢慢灌进艾伦的耳朵，他听见莱纳说：“长官，您快点离开这儿，这边有我们就可以了……”

艾伦又听见让蹲在地上呜咽着，哭得像只老绵羊。

他环顾四周，看见柯尼身后的土墙上粘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便弯腰摘下了它。那东西在他手心里滑溜溜地滚了几下，和他对视。是一颗人类眼球，虹膜是漂亮的矢车菊蓝。

他不知所措地朝中士递出那只摊开的手掌。

“噢，该死！”让看着那颗眼球，看看艾伦，又看着那颗眼球，哭着骂道：“该死，见鬼，操，该死，妈的……”

艾伦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声带和舌头仿佛变成了铸铁。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艾伦从治疗床上坐起来，放声痛哭。他抓住利威尔的胳膊，狠狠地在他的胸膛上撞着自己的头部。利威尔被他掐得生疼，用尽力气也仅仅只能扶住他，闭上眼承受这沉重的渲泄。艾伦的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衬衫和领带，沾到他的皮肤上，甚至重新在布料下汇聚成水滴，往他的小腹滚落。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竟可以流出这么多的泪水，而自己就像个被孩子的眼泪弄湿的旧玩偶，在狂暴的撕扯下惊恐万分地崩坏成一堆破絮。

待到艾伦慢慢止住了呜咽，也终于不再紧紧钳着他的时候，利威尔才伸出手环住他，轻拍他的后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也挂满泪痕，才意识到浸透他衣服的那些泪水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的。

过了许久，他让艾伦抬起头来，检视他肿得像核桃似的双目，拿来湿毛巾为他擦脸。艾伦变得出奇地安静，在利威尔近距离的注视之下，那双苦艾酒色的眼珠开始笨拙地躲躲闪闪。目光几次交汇之后，艾伦抓住了利威尔举在他脸侧的手。

艾伦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利威尔便闭上了眼睛。马上，他感到艾伦的嘴唇压上了自己的。

毛巾从利威尔手里滑落，掉在了地上，他的手抚上艾伦的头发将他拉得更近。他们的嘴唇一经触碰就像再也分不开了似的，吻从最初的羞涩和有所保留渐渐变得大胆而深入，他们吻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焦渴。第一次分开时，两人唇间拉出了一根长长的银丝，他们愣住，立刻又吻了起来。这次艾伦将他按倒在床上，开始狂热地吮吸他的耳侧，并一路向下吻到他的脖子、颈根，接着解开了他的领口扣子。

利威尔的脖根被艾伦的鼻尖挑弄得十分酥痒，他微微侧过头，撩起挡在艾伦额前的头发。从这个角度看去，艾伦的脸美得惊人，光是和那双绿眼睛对视就已经快要让他喘不过气。衬衫被扯开时，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羞耻不已地想要遮挡，艾伦却停下了动作。

“你是爱我的，对吗？”

利威尔点点头，胸脯毫无遮拦地一起一伏：“是的，我是爱你的。”

艾伦的眼眶再一次泛红了。他俯下身来亲吻利威尔的锁骨窝，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蹭着，嗅着。利威尔抬起双手抚摸他脑后的头发，感觉艾伦下身的某个硬物顶上了他的大腿，不禁心跳如鼓。

艾伦的嘴在他胸前徜徉了一番之后，含住了一侧的乳首。利威尔一惊，忍住没去制止，却没想到艾伦真的咬了他一下。他短促地“啊”了一声，推开了艾伦的头。

“对不起。”艾伦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我太激动了。”

他温柔地用舌头安抚了那块被咬过的地方，乳首已经通红地挺立起来。利威尔未做抗拒，他便又将他的上衣往下扒了扒，露出两只瘦削光滑的肩。

交缠之中，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一个女护士的声音响起来：

“阿克曼先生？您休息了吗？”

艾伦顿时停了动作屏住呼吸。利威尔慌忙将上衣拉好，应道：“我已经睡了，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人简短地通报了一下第二天早上要开临时会议的通知就离开了。脚步声消失的时候，利威尔已经把上半身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是我不好，”艾伦说，“我不该在这儿……”

“没关系。”利威尔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他发现艾伦的裆间仍旧鼓胀着，想朝它伸出手，被艾伦挡开了。“不用管它。”他咬了咬嘴唇。

一直到艾伦准备离开房间时他们都没再说话，像是心照不宣，也像是为刚才的事情感到迟来的羞愧。艾伦拉开房门时，利威尔突然拉住他的手。

“艾伦，你想去看海吗？”他问。

艾伦望着他的眼睛，似乎读懂了什么，点了点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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