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她突然任性起来，拖着另外两个大男人硬是要去拍大头贴。她和哥哥脸上和身上都处处有纱布，而那个人明显不习惯这种事，表情全做得很奇怪，最终拍出的效果实在是很叫人发笑。她一边笑话那个人，一边用爱心盖住了那个人额头上的疤痕。

　　大头贴洗了两版。当晚趁那个人去洗澡时，她和哥哥把两版大头贴贴满了储存货物的冰柜，期待地讨论起明天三点钟那个人起来看到时会不会发出惊叫。鼓胀不已的心突然就畅快了。后来一想，真是像野猫标记领地一样的幼稚行为，是对存在于那倒下的相框之中的回忆的小小对抗。

　　她和哥哥从未十分明确地考虑过明天，毕竟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经活着的大人。理所当然的，他们根本没思考过长大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那个人让他们看到了身为大人、身为好人的范本。尽管他们这种生于渣滓中的家伙即使过个百十年都不可能变成那样，但至少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真正的“好”的。

　　所以是不是戴上项圈也可以呢。她哥哥的丑陋没有吓退他，她的美丽没有折服他。他做的面包很美味，他有疤的脸很顺眼，他在的地方很安心。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蹭蹭他的脸颊以抚慰一下他的寂寞似乎也无妨；抛弃在垃圾堆里相依为命的道路，选择平稳的、没有波澜的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叫人不安的事。

　　哥哥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就在当夜，她被伤口痛醒过来，下楼找水喝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黑暗的客厅里彼此抱拥。她哥比那个人更高，那个人的头正好枕在哥哥的胸膛上。发现了她后，哥哥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她当然加入了进去，从那个人背后张开双臂，环抱住了全世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再一次把那个人变成了奶油夹心面包里的奶油。

　　她哥哥的手也伸展得更开，把他们两人都大力圈在一起。反应过来后，那个人脸都涨红了，强烈表达了希望他们放手的诉求。她哥看着她说，这个人刚刚做了噩梦。她看着她哥说，真拿他没办法，勉为其难陪他一起睡吧。

　　于是那个晚上，他们三个人在那个人的床上躺成了“川”字。直到眼皮阖上之前，他们都一直在聊天，聊那个人的弟弟妹妹们的事，她哥第一次抱起皱巴巴的她时所产生的责任感的事，她小时候差点被要成为继父的人伤害的事，那个人的妹妹其实还算挺好看的事，他们兄妹俩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她哥阻止她接受男生的上贡的事，母亲她先是玩弄男人而后又被男人玩弄的事，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的事，关于父母的事，关于制服的事，关于橙子的事。

　　她本想做最后睡去的那一个，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前所未有的，她真挚祈祷道：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合为一体吧——

　　第二天醒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朝晨是那样闪闪发光。

　　这家店跟那个人一样明亮，货架柜台里新烤好的面包是那么金灿灿、亮堂堂。身处于那烘焙香气的包围之中时，就好像可以完全忘记自己本应活在哪里一样。想不依恋起来真是难事。

　　言辞已不需要。两只野猫决定去原来的居所拿走所有的行李，与过去的人生做一个告别。

　　无人的昏暗房间里，竟然比原来还空荡荡。还能用的东西大部分都被拿走了。这间破败的老旧公寓不可能有人会来偷，那么只可能是母亲卷走了这些。她还没联想到更多，因此还只是停留在不忿上，她哥却已经反应过来，飞快收拾好剩下的一些衣物马上就要她快走。

　　然而已经晚了。那两个讨债的可能原本就埋伏在楼下，就等着在家里逮他们个正着。原本就没什么用的那扇门被一脚踹开，接着他们就被告知母亲跑了，留下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全都已经移交到了这些人手上。

　　欠条被出示在他们眼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那上面的一串零就立即叫她的脑袋缺氧起来。数量很大，打算怎么还？

　　她哥面不改色地扯谎，试图撇清与那女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早就被卖了个彻底。两个未成年人的挣扎，在这种人眼里可能就跟野猫的抓挠一样不痛不痒。其中一个讨债的喷笑着勾起她的脸，你长得这么好不如去卖吧，肯定很快就能还清——

　　她哥用烧水壶从背后砸晕了另一个，她趁眼前这个转过身去查看同伴状态时从背后锁了喉，于是变形的烧水壶又狠狠殴打在了这一个的脑袋上。一次 ，两次，四次五次，终于两个威胁他们世界的人都失去意识。

　　他们慌慌张张地那间屋子里逃了出来，什么都没有拿。轰鸣的摩托车驰骋过昼间明亮的河堤，河道里污泥浊水在缓慢涌动的模样清晰可见。可迎面吹来的风却已经无法让他们的心轻松起来。她紧紧搂住哥哥的腰的手在颤抖。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第一反应当然是向那个人求助。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一定不会抛弃他们。

　　她哥也想到了，不止如此，她心里想的下一件事也想到了。

　　不可以。不可以让那个人负担上更多重量。

　　她短短地哭泣了两声，然后就擦掉了眼泪。还好，他们都尚未忘记该怎么做舍弃。

　　决心下定，他们立刻就开始做准备。兄妹俩分头行动，她去采购快速便捷的食品，她哥去把摩托车改造，加上尽可能大的后尾箱好装进汽油和其他行李。手脚再快做完这些也已经入夜，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到那个人已然入睡的时间，用那个人给他们配的钥匙打开了后门，偷偷溜进各自寄居的房间，把零钱和衣物都拿上了。

　　她哥本想至少留下一张字条，却被她按住了手腕。

　　因为那个人总是他们计划的破坏者，所以不可以告诉他。不然万一那个人又打算伸手相助，他们一定会想依赖起那个人、想留在这个城市里的。

　　黑暗的家里只有时钟在走动的声音，配合着时间流逝的节奏，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消去了野猫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记忆却根本抹不掉：弥漫在这个家中的面包甜香，曾沾染指尖不去的新鲜橙子味，还有曾在客厅里游玩的快乐时光。经过贴满了大头贴的冰柜时，她撕了一张下来试着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却因为没有黏性，很快就掉了。

　　趁着天色还暗，他们跨上好拍档摩托车，连夜向着另一个城市出发。

　　从拥有希望到失去希望的高空蹦极未免也发生得太快，但是此刻她竟然毫不觉得奇怪。因为本来她就隐隐约约意识到：野猫想要成为家猫，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个人在用纯度很高的爱情饲喂他们，那是十分柔软、营养，有温度的东西。太过分了。野猫就是这样被驯化的：吃得上新鲜猎物，自然就不愿再吃腐肉；吃惯了饱含心意的餐点，就再也无法靠茹毛饮血过活。这对注定要回到阴沟里翻找泔水的他们来说难道不残忍吗。还是说残忍的其实是如此不讲道理、给他们连连出难题的野蛮世界呢。

　　但即使要继续品尝生活的苦涩，她也不会像以前遇见不顺心的事时一样，动不动就希望世界毁灭了。世界还不应该毁灭，因为还存在着一些足够好的人。

　　黑夜中的县道上，轰鸣的摩托车忘我飞驰。风很大，很冷，早知道多穿两件。

　　哥哥。她把脸紧紧贴在他哥的后背上，大声向此刻的一切宣告：在下一个城市里，我们要出人头地。

　　她哥也大声回答：当然。

　　在新的城市里，他们最开始肯定得继续捡骨头，偷鸡摸狗，仙人跳，在垃圾堆里相依为命，但是熬过去之后，获得肌肉更强健、发育得更成熟的身体之后，她要呼风唤雨、兴风作浪，跟哥哥一起把城市的暗面搅个底朝天，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有什么湿湿的从她眼睛里渗出来。那个人买的头盔太沉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如果真的赚到了很多很多的钱，区区高利贷公司的牵连自然不必害怕，他们甚至还可以买下那家面包店，甚至有办法让医院把那个女孩子救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就有底气两个人一起再次站在那个人面前，洒下绿色纸钞的雨，翘起尾巴接受那个人惊奇的目光和赞扬，啊也许还有对不告而别的指责。

　　没事的。她哥说，不要哭，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但即使做着如此畅想，她的心里其实也已经明白。美也好，丑也好，与真正的价值有无与否其实没有关系。廉价也好，昂贵也好，一样也没有关系。没有人去赋予价值，宝石也只不过是石头，钞票也不过是纸片，比起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无数废纸，还是更想要和那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夜空之下，她攥着口袋里的棒棒糖，几乎要把那廉价的甜味结晶捏碎。她哥踩下了油门，继续加速。他们与亲爱的搭档一起化作了风，但是脑子里说不定都在想念奶油夹心面包。毕竟那个人，又要变回孤零零一个。

　　他会去找新的猫吗，还是回归漫长而寂寥的等待之中？只不过会不会除了自己的妹妹以外，又多了他们要等？

　　不可知。不可知啊。但愿他别再随便捡猫了，不然又要像这次一样被反过来抛下。

　　只是尽管脖颈上空无一物，他们俩的心却已经有了归属。多么罪恶的人，竟然把本该除了彼此毫无牵挂的野猫们改造成了这种模样。但是那个人就是那样的家伙，说不定等他们回到这个城市里来时，也还是这个样。不，请一定继续是这个模样，请继续在面包的香气里做寂寥的、有点蠢又光芒万丈的你。

　　有缘再见吧，给过我们爱的人。

　　Bgm：ドナドナドーナツ - アルカラ

　　ps：虽然内容里完全没有体现但其实从有记忆的炭的角度来看可能是完全不同风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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