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田醒來時，世界正籠罩在一片無聲的闇藍色中。

現在是幾點？他想。床旁的電子鐘顯示著05:08，遠比平時習慣的起床時間還要來的早。Wifeちゃん端坐在床尾，像是一團黑色的剪影，牠安靜地喵了一聲道早安後，就從沒關緊的寢室門縫溜出去晃悠了。久保田跟著爬下床，去察看自動餵食器內的飼料是否還夠。今天的工作是甚麼來著？他倒好貓食，回到漆黑的臥室，在床頭櫃上摸索著手機，打開行事曆。

「...怎麼了？」似乎是被身旁一連串的動靜攪擾，村田微微睜開一隻眼睛。他的話語混雜在毛毯和睡意間，聽起來像是一聲呢喃。

「沒甚麼。」確認過他倆最早的工作也是中午才開始後，久保田放下手機，鑽進被窩內，把被清晨空氣凍得冰涼的手貼上村田赤裸的胸膛。

「...很冷呀！」突如其來的寒意讓村田驚跳了一下，他在半夢半醒間含糊地抗議，而久保田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執意把手放在原處。村田喃喃地抱怨了兩句，接著嘆口氣，張開手臂。

「啊？」

「煩死人了，要過來還是不過來？」

久保田緩慢地挪入村田空出來的位置。對方一等他躺定，就把棉被拉好、再次沉入夢鄉。村田的身體契合地貼著久保田，散發著穩定的熱度，一直以來因體溫偏低而顯得冷涼的雙腳，也難得地十分溫暖。他勾住村田的小腿，讓他們的腳交纏在一起，然後把鼻子湊到村田的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沐浴乳淡淡的香氣，與底下中年男性的溫暖體味混雜在一起。散發著生命能量的溫熱、日常生活熟悉的氣味、緩慢沉穩的呼吸聲，久保田閉上眼睛，充分感覺到村田就在身旁的強烈實感。

這樣的情況如果在其他的時候發生，恐怕已經有一方翻身把另一方壓在身下，展開一場搏鬥，但現在他想要安靜地棲息在村田的體溫與氣味中，彷彿這會永遠持續下去。

（不過過往的經歷已經讓他體會：人無法真正擁有任何人。）

大概在稍晚的某個時刻，睡著的村田就會翻過身、解開他的擁抱；又或者，他會不顧久保田的攔阻、自行下床盥洗，準備要開始一天的工作。長年的相伴，讓久保田知道村田不會輕易離開他的人生，不過他的心裡總有某處在作著準備：或許村田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也會像這樣忽然地脫離久保田身側，走向另一個方向。

倘若那樣的時刻到來，自己會怎麼回應呢？

隨著年歲漸長，久保田感到自己的貪慾變得更加簡單、純粹而狡猾，他有所執念的事物逐年變少，但強度卻逐年增強。若是村田解開了擁抱，自己一定會跟上去緊挨著村田；若是村田下了床鋪，自己一定會仔細聆聽屋子裡的聲音，確認村田現在的動靜；若是村田想要離開的話，自己想必也會像醜陋的泥沼一般，使盡各種方法緊緊地纏住對方的腳踝，令他動彈不得。

而總是優柔寡斷、說不了狠話的村田，大概也只會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一邊抱怨、一邊容忍著這樣的自己吧。

這是甚麼樣的關係啊，他邊想著邊笑了，伸手輕觸相方的鎖骨。

「村田。」

村田不開心地悶哼了兩聲，才帶著濃厚睡意問：「...又怎麼啦？」

「真想給你脖子上栓條繩子。」

「又來了？」

「或是戴個項圈。」

一大早講這個？村田咕噥一聲，喉結在久保田的手指下輕顫。

「這樣搞的話，誰還會讓我們上台啊？」

「也是呢，」久保田說。「要不然就刺青吧。」

「刺甚麼呢？」

「久保田之類的。」

「有這種會在自己身上刺相方名字的組合嗎？」

久保田沒有回話。在他頭頂某處，村田嘆了一口氣。

「久保田，」他柔聲說。

你要到甚麼時候才會相信，其實不用那些東西，我也不會離開啊。

久保田感到千言萬語湧上喉頭。他撐起身體，俯身看著村田。天色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轉亮，彷彿往暗藍色的溶液裡緩緩注入清水。光線還不足以讓他看清雙臂間村田的表情，但卻沒有令他感到不安，反倒是莫名的沉靜。

在眾多想說的話中，他一如往常地選了最不討人喜歡的那句。

「背叛過我的不也是你這傢伙嗎？」

「這件事你要提到甚麼時候啊？」

「很可怕的，有前科的傢伙。」

「我哪裡可怕了？」

「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露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自己一個人跑走，有比這更可怕的嗎？」

「你這個早上是怎麼啦？」村田彷彿在說「你今天真不好打發」地嘆息一聲，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眼映著微弱的晨光，在昏暗的房間裡微微發亮。「久保田。」

「甚麼啊？」

「我是不知道你的想法啦。」

村田輕皺著眉，就和每次他想要與久保田講道理時一樣。

「都已經這個年紀了，如果真的要走的話，我哪裡還會躺在這裡啊。」

在你家裏、你的床上。

久保田楞了一下。他眼前村田的臉依然帶著睡意，彷彿剛剛只是說了一句平常無比的吐槽，但久保田卻感到自己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

村田對他的表情瞇起眼睛。

「怎麼、嗚──」

久保田捧住村田的臉，一把吻上他。他身下的身體起初推搡著他的肩膀、試圖掙扎，但後來便像放棄似的軟了下來。夜晚乾冷的空氣讓村田的嘴唇有些乾裂，嘴裡有著清晨起來後還未洗漱的味道，但他毫不迴避久保田的需索，回應著他索求的舌頭熟練而情熱。久保田近乎不講理地步步逼進，像是想要用吻將身下的村田碾碎吞噬。村田沒有對他的追逼退縮，反倒伸手環住了久保田的後頸，不自覺地從喉間發出呻吟。他自然地調整著久保田的節奏，讓原本混亂無序的喘息放緩下來，轉為更加餘韻綿長的吻。

看吧。久保田感受著身體深處傳來的甘美疼痛，邊想。你就是這樣，總是在沒有預料到的地方回應了我。

他緩慢撫過村田的脖頸，下滑至瘦削的身側，感受著肌肉底下的一根根的肋骨，接著是平坦的小腹，然後－

村田在久保田可以拉開他的內褲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彷彿終於被嚇到完全清醒：「等等、欸？要做嗎？」

被打斷的久保田覺得很不高興。

「你是童貞嗎？」他皺起臉。「你覺得按這個流程下去，我們是要開學術研討會嗎？」

那要研討的，肯定也不是甚麼正經學術。他在村田還沒反應過來前，便開始低頭舔弄他因寒冷而挺立的乳頭，然後毫不含糊地一路親吻下去。他邊感受唇下肌膚的顫抖與灼熱，邊逐步逼近村田的陰莖。

「久保田，」村田咬著牙，用手背捂著臉。他的聲音因為被情慾和理性拉扯而沙啞。「不是我想掃興，但是昨晚已經兩次，要是現在再來一次，我今天可能就不能站著說漫才了。」

久保田停下動作。

窗外鳥鳴啁啾。

客廳裡傳來輕微的沙沙聲，大概表示Wifeちゃん如廁完畢。

然後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垂下頭。

「…你也上了年紀了啊。」

雖然天色還不算明亮，他依然看得出村田的臉漲得通紅。「煩死人了！不然這次換我！」

「不，時候還沒到。」

「你是規劃了甚麼時程表嗎？把它拿來給我看看啊！」

「咦？那上面好像沒有寫到換你的那一天啊。」

「去死。」

村田一手按住久保田的臉，把他往後推開，久保田趕在他翻身下床前拉住他的右手，村田回頭瞪他。

「幹甚麼啊？」

「早上沒事，幹麻那麼早起來？」

「……那你說我要留下來做甚麼？」

「陪我啊。」理直氣壯的回答。

村田忍不住笑出聲。「你是哪來的女高中生嗎？」

「我還不知道你跟女高中生玩過呢，可別隨便說出去啊，村田。」

「白痴啊。」村田甩開他的手，逕自下了床。久保田就著已經足夠明亮的晨光，欣賞他瘦削但線條柔軟的脊背、糾結雜亂的頭髮，接著閉上眼睛，聽著村田踩著拖鞋步向外頭的腳步聲。

「久保田，」他睜開眼，村田靠在寢室門邊喚他。「你要吃早餐嗎？」

「擔擔麵。」

「你在說甚麼啊。」相方露出他熟悉的半是無奈、半是覺得有趣的笑容。「你家只有麵包，我就烤麵包啦。」

村田轉身走出臥室。久保田聽見愛貓的鳴叫與村田的低語，接著是廚房裡冰箱被打開的聲音、鍋碗輕微的鏗鏘。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整間公寓想必已經瀰漫著麵包的香氣了吧。久保田模糊地想著，再次沉入了夢鄉。

【早起之不道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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