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7 坦承

　　或許只有得到對方隱晦不明或是意有所指的喜歡並不能夠代表什麼，但是對我來說，那已經是必須要維持一輩子的事情。

　　一年一年春去冬來，偌大的宅院裡越來越安靜。中原中也隨著軍隊開拔，打回的電報越來越少，芥川龍之介也因為學校的事務繁忙而鮮少回來，至於太宰治，依舊維持著與森家不相往來的態度。

　　中島敦仍舊寫著信，給大哥的，給二哥的，還有給芥川龍之介的。給中原中也的信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寄到，給太宰治的信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會不會看，而給芥川龍之介的信除了日常瑣事，還有固定在信末寫上一句思念的話。

　　森鷗外現在幾乎都待在宅院裡，很少出遠門，倒是經常和幾個朋友相約喝茶談事。中島敦偶爾作陪，但是他對商場的關注遠遠不及他對文學的注意，常常陪著沒多久就只能安靜的待在一旁，偶爾幫忙森鷗外倒茶。這樣的情況出現幾次之後，森鷗外也不再傳喚他一起招待客人。

　　中島敦要上大學那年，中原中也打了電報回來，除了告知軍隊換防，他會回家一趟以外，也提前宣布了自己晉升為軍官的好消息。森鷗外樂不可支，急著要尾崎紅葉準備宴會，廣發請帖，後來因為中原中也放假的時間並不長而作罷，改成小型的家宴。

　　芥川龍之介在家宴前一天便回到橫濱，中原中也則在家宴當天下午搭了火車回來。芥川龍之介被森鷗外交代到車站接人，而中島敦想早一點看見許久未見的大哥，便向他要求同行，於是芥川龍之介先去接下課的中島敦才到達車站。本來他只想待在車裡等，但是中島敦想下車等在車站前，兩人為此爭執不下。

　　秋風漸起的天氣，早晚已經慢慢變涼，中島敦只穿著淺色的男性和服搭配鐵灰色的袴，沒有一件能夠披在外面擋風的外掛，也沒有攜帶能夠保暖的手套或是圍巾，怎麼和芥川龍之介央求或是辯論，總是被對方以「避免哮喘發作」為由拒絕。

　　「現在還很暖和啊，哪有那麼容易就發作！」中島敦氣急敗壞，並不覺得自己有哮喘就應該凡事小心翼翼。

　　「在下不想收拾你惹出的麻煩。」芥川龍之介看著眼前正和自己賭氣的人，淡淡說：「待著。」

　　「我不要，今天又不冷，我就是要下車等。」中島敦已經有些來氣，表情明顯不高興：「就算發作了身上也有藥，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

　　中島敦手裡抱著一本書，伸手開了車門就離開，頭也不回的朝著車站走，最後站在一個顯眼，又能擋風的地方。他翻開手裡的書，背靠著有些冷的石柱，讀得並不算專心，在火車進站的時候，中島敦總會抬頭在下車的人潮中探看有沒有自己熟悉的人。

　　在表定會有火車進站的時間，車站裡卻是一片安靜，中原中也搭乘的火車誤點，自然也導致後續班次的列車延遲。中島敦抬頭看了看時鐘，天色已經有些晚也開始起風，他穿得單薄，便漸漸覺得冷，卻又拉不下臉來回到車上去。他並不想間接證明芥川龍之介說的是對的。

　　芥川龍之介坐在車裡看著躲在柱子後面時不時搓著手、手臂，或是對著手掌哈氣的人，想著對方方才與自己的爭辯就來氣，因此並沒有立刻下車去替對方加件衣服。

　　列車在延誤半小時後進站了。趕著回家的旅人們熙熙攘攘走出車站，踏著一點夕陽餘暉走上歸途。芥川龍之介最終還是揣著圍巾下了車，逆著人流往柱子旁那一抹顯眼的銀灰走過去。

　　「剛剛誰說不怕冷，然後現在要搓著手才能暖和一些。」芥川龍之介把圍巾圍上對方的脖子，又道：「愚蠢也該有點限度。」

　　「誰蠢了，早上出門穿這樣的確不冷啊，我哪知道晚上的氣溫會更低。」中島敦低頭看著被對方圍上的那條與對方髮色類似的圍巾，開口反駁：「我又不是什麼探測氣溫的機器。」

　　「所以說你蠢。」

　　「……算了，看在你替我帶圍巾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中島敦撇過頭，表達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的心思。

　　芥川龍之介聳聳肩，也沒繼續說下去。他伸手握住對方的手，冷涼的溫度讓他皺起眉頭，沒有多想便扣著對方的手一同放進了自己的風衣口袋裡。

　　「呦，感情變得很好嘛。」

　　人潮已散的時候，中原中也才提著皮箱踏出車站。他穿著簡便的西裝，套著長大衣，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能讓人看出來他是一名軍官。

　　「中也先生。」中島敦見到兄長的喜悅溢於言表，剛被芥川龍之介收進口袋的手輕易便掙脫了對方的牽制，讓他能快步走到兄長面前：「歡迎回來。」

　　中原中也伸手揉亂了么弟的頭髮，心情很好的和兩個弟弟打了招呼：「長得挺好的啊，你們。」

　　隨性比了比自己與兩人的身高差距，中原中也笑著聳聳肩，一副真拿你們沒辦法的表情：「走吧，天快黑了。」

　　「而且，敦，你穿得太少了。」用手指在中島敦的額頭上敲了一記，中原中也作勢便要將身上的長大衣脫下來披在幼弟身上。

　　中島敦連忙制止，扁扁嘴道：「怎麼連中也先生也這麼說。我知道了，下次會注意的。」

　　「車就停在不遠處，先上車吧。」一直沒怎麼開口的芥川龍之介說道。

　　中原中也點頭，他已經看到停在車站對面的私家轎車，便率先邁出步伐朝著車輛走去。芥川龍之介看了一眼中島敦，中島敦接收到對方眼神裡傳遞出的「看吧」訊息，賭氣一般的偏過頭，小跑著追上了領先他們一小段距離的兄長。芥川龍之介聳聳肩，也踏上回家的路。

　　兄弟三人回到宅邸時，天色已經全黑。一進門，廣津柳浪便上前迎接。他接過中原中也為數不多的行李，並轉達森鷗外與尾崎紅葉已經在餐廳等候的消息。三人並未耽擱，隨即前往餐廳。這頓晚餐準備的極其豐盛，用餐時的氣氛也十分融洽，昔日與森鷗外共進晚餐時的拘謹氛圍淡了不少。晚餐後，森鷗外循著往例將中原中也帶進書房談話，直致深夜。

　　中原中也這次預計停留的時間是四天，四天後搭乘清晨六點的軍列回部隊。或許是回到久違的家中，也可能是因為剛一回來便陪同森鷗外到深夜，中原中也回到家的第一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在用過遲來的早餐之後，隨興的在房間裡做了幾個簡單的訓練，便隨手拿了一本老舊的詩集坐在窗台上翻看。中原中也房間的窗戶正對森宅的庭院，當他將視線從書本中抬起，望向樓下正開了些秋季花朵的庭園時，便看到了兩個弟弟並肩在花園裡散步。

　　中原中也看到了他們牽著的手，本來話說得好好的沒多久便又拌起嘴來，然後他看到芥川龍之介似是為了讓另一個人閉嘴而飛快的在中島敦的嘴上親了一口。他看著兩個弟弟在經過轉角之後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想著剛剛自己不小心撞見的、他們的秘密，中原中也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便又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詩集上。

　　隔天早上，中島敦在用過早餐之後便站在中原中也的房門前躊躇，遲遲不知道該不該敲門。今天的天氣很好，他想問問哥哥願不願意和他一塊散步去書店，卻又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沒有醒來，或是有沒有其他安排。芥川龍之介換好款式較休閒的西服從房間走出來時，便看見他站在走廊上猶豫的絞著手指。

　　「你在做什麼？」芥川龍之介走過去，一開口就看見對方被自己嚇得一抖。

　　「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嗎！」中島敦立刻轉過頭向嚇到自己的人控訴。

　　「二樓走廊鋪地毯，本來就不會有腳步聲，蠢虎。」

　　被芥川龍之介的話一噎，中島敦頓時想不到什麼話來反駁，索性把臉轉回去面對門板，繼續思考自己到底該不該敲門。

　　「你還沒回答在下。」芥川龍之介在中島敦身邊站定，微微偏過頭，看著對方的側臉又問了一次：「你站在中原先生房間門口做什麼？」

　　「我……」

　　「怎麼都站在門口？」中原中也這時剛結束長跑，從樓梯走上來，看到在自己房門前的兩個弟弟開口：「有事找我？」

　　「早安，中原先生。」芥川龍之介首先打了招呼。

　　「早安，中也先生。」中島敦也隨即跟上。

　　「早啊，不過你們不會是特地等在門口，就為了跟我說早安吧？」中原中也輕笑，視線在兩個弟弟之間游移。

　　「這就要問人虎了。」芥川龍之介用手掩嘴輕咳了聲，又道：「在下尚有邀約，先走一步。」

　　「嗯。」中原中也點頭，視線放到年紀最小的弟弟身上，見對方還是躊躇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先對對方開了個小玩笑：「怎麼，敦想要跟中也哥哥討個擁抱卻不敢說嗎？」

　　「呃，不，不是。」中島敦有些難為情的搖搖頭，停頓了一會才再度開口：「中也先生有空陪我出去嗎？」

　　「我想去書店看看，但是芥川出門了，大姐說我要出門都得有人跟著才行……」

　　中原中也眨了眨眼，稍稍想了一下才記起自己剛到部隊時收到弟弟的信中，還有尾崎紅葉寄來的家書都有提到中島敦的哮喘病以及其他的一些注意措施。雖然他不知道眼前雖然膚色偏白，但是看起來還算健康的男孩發病的時候究竟會嚴重到什麼地步，而需要這樣嚴加防範，不過既然尾崎紅葉定下了規矩，那麼跟著照辦就是鐵則。

　　「還以為什麼事呢？」中原中也笑了笑，即便現在中島敦的身高比自己要高了，他還是伸手彈了對方的額頭：「我沖洗一下就出門吧，午餐就在外面吃。」

　　「那……能不能走路過去？」中島敦問，紫金色的眼睛閃著光芒：「今天天氣很好，我不想搭車。」

　　「那去多加一件衣服。」中原中也揚了揚下巴，說道：「然後把藥帶著。」

　　中島敦點頭，與兄長約定在樓下等待之後，兩人便各自回到房間準備。

　　中島敦回到房間之後，除了挑一件外掛披上以外，甚至還自覺的拿了圍巾圍上。中原中也身上僅穿一件白色素面襯衫與黑色西褲，在看到坐在大廳沙發上的中島敦的裝束時滿意的點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後出了門。

　　溫和的秋陽曬在身上，涼爽的風撫過臉頰，舒適的天氣著實適合散步。

　　「跟我說說最近的事吧！」中原中也開口：「每次讀你的信都覺得挺有趣的，這次直接用說的吧！」

　　中島敦應了聲，沒有問走在身側的兄長想知道哪些事情，只是略略在腦海中整合了一會，便悠悠開口。

　　「大姐……」

　　中島敦緩緩說著尾崎紅葉前幾天難得在餐桌上與森鷗外有點爭執，說芥川龍之介回來時帶給自己的一些小飾品，還有兩人又為了什麼起爭執，也說自己在學校的事，谷崎兄妹的事，也說了自己最近看到的有趣故事。

　　中原中也偶爾會輕笑幾聲，或是回應他的話，但是更多時候只是靜靜聽著。

　　「最近應該就這些事情吧，太宰先生那裡還是沒有消息。」中島敦說：「他從來不會回信，不知道過得怎麼樣。」

　　「那隻青花魚就不用管他了，左右死不了。」中原中也聳聳肩，開口問道：「那麼你和芥川呢？」

　　「什麼？」中島敦不清楚中原中也想知道哪些事情。

　　「你和芥川現在的關係是什麼？」中原中也帶著了然的笑意看向幼弟：「我昨天從房裡的窗戶往花園看的時候看到你們了。」

　　中島敦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終於意識到中原中也在說些什麼，他的臉立刻就紅了：「中也先生，那是、那是，我們……」

　　看著弟弟如同自行招認的反應，中原中也抬起手摸了摸中島敦的頭，說道：「要真是那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就是以後要親熱得看一下地點場合。」

　　「畢竟，森先生跟紅葉姐都不知道吧？」

　　中島敦點了點頭，小聲地問道：「中也先生難道不覺得我們……奇怪嗎？」

　　「說什麼呢？弟弟們感情好可是一件好事，有什麼好奇怪的。」中原中也將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前：「當然，身為大哥，我也會幫你們保密的。」

　　中島敦看著兄長有些俏皮的樣子也笑了：「那先謝謝您了，中也先生。」

　　「你要到哪個書店？」

　　兩人在說話的過程中已經走到了鬧區，街上的人多了起來。

　　「唔，想先去一家巷子裡的小書鋪，想找的那本書有些舊了，或許那裡會有。」中島敦想了想，說道。

　　「那就走吧。」中原中也一邊走一邊看著這些經過的店面，有些是熟悉的店舖，有些是陌生的商家，存在於記憶中的街景已經有了些許變化。

　　「中也先生能說說軍隊裡的事情嗎？」中島敦問道。

　　「想聽些什麼？」中原中也回應，打趣般說道：「要聽機密的話可是會被抓走的喔。」

　　「當然不是要聽機密！」中島敦慌忙澄清：「只是想聽聽在軍隊裡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或是……比較特別的事情。」

　　中原中也想了想，便從嚴厲的日常訓練說起。起床、吃飯、訓練、休息……就連解決內急都有嚴格的規範，上下級的嚴明制度，不同梯次之間的從屬關係，軍隊裡的生活無聊乏味，在服從軍令的鐵則下也沒有太多自由。

　　「不過我的運氣不錯，遇到的長官和同袍都算好相處。」中原中也如是說：「軍隊也不是什麼太糟糕的地方。」

　　「不過，你還是好好讀書吧。」中原中也停下腳步，指著眼前店面狹小的舊書鋪，說道：「是這家吧。」

　　中島敦點點頭，一邊回應中原中也剛剛的話，一邊走進書店：「我想軍隊不會要一個隨時可能哮喘發作的士兵的。」

　　「嘛，那你可要用圍巾把口鼻遮好了。」中原中也隨著中島敦的腳步踏進店面，看著對方熟門熟路往目標的書櫃走去，他也就在店裡隨意拿起有興趣的書籍翻看之後再放回原位。

　　兩人回到家時已經夕陽西沉，手裡都抱了好幾本書。芥川龍之介當時正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看資料，看著兩人抱著書冊進屋，便走過去幫忙把幾乎快擋住兄長視線的書本拿了一些下來。

　　「買太多了，蠢虎。」芥川龍之介皺眉說道。

　　「啊，有些是我的。」中原中也說：「先搬到桌子上再分吧。你一會再幫敦把書拿上去。」

　　芥川龍之介沒有回話，倒是看向了一旁的中島敦。中島敦露出抱歉的神情，但是還是說了聲拜託。

　　「嗯。」芥川龍之介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應了下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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