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百鬼丸恢復大致體能，終於讓火袋點頭答應讓他回來工作時，已經是他受傷整整一年之後。

不管是很遺憾沒有絲毫長進的身高，或是一樣不善交際的性格，回來工作的他和過去幾乎沒有兩樣，肉眼可見的差別大概只有胸前幾道手術的傷疤，演出前還得請化妝師仔細地用粉底掩蓋痕跡。

但是等到他登場的時候，現場所有的工作人員先是一愣、然後不由自主地全身發麻。

他真的是那個百鬼丸嗎？這是他們心中一致的疑問。

飾演彼岸鬼的他比先前定裝時還要更加瘦削、蒼白了點，渾身帶著病懨懨的氣息之餘...

還有滿溢而出的狂氣。

舉手投足間這會兒宛如遊魂般地死氣沉沉，下一刻卻突然折斷手邊的紅花、渴求貪食得七零八落，而當他和敵人戰鬥時就更驚人了，因為幻痛的手腳淒厲慘嚎，轉而憤恨顛狂地徒手扯下敵人首級，但最後清醒時卻又哀哭著想逃離周圍的死屍，動與靜、清醒與瘋狂間切換得極度流暢又格格不入，完美得連火袋也少見地挑不出半點毛病，讓他一鏡到底結束了這段戲。

「...演得很好，我只能這麼說了。」他定定地看著百鬼丸的臉，「你怎麼預習這次劇本的？」

「做母親教的想像練習。」

雖然這答案跟沒回答差不多，不過他真的就只有做過這件事。

百鬼丸一直是個奇怪的演員，雖然對他人的感情難以有所共感，導致無法靠自身演繹細微的表情變化，但只要自己有過實際的經歷，那麼一切就都能成為他演技的基礎。

他也在自身的惡夢中親身經歷了主角失去家人的哀痛，讓他能夠徹底理解那份狂亂欲絕、幾乎成魔的心情。

那場重傷對自己來說還是有點用處的，他淺淺地苦笑了一下。

時間從深冬漸漸到了初春，百鬼丸傷癒復歸後的演出工作一帆風順，除了因為電影而多了些死忠粉絲，不但能看穿他的變裝，還常常候在他常走的路上熱情地直討簽名、讓他只好寫下宛如印刷字體般的字跡外，可說已經恢復了先前會讓人說非常枯燥無聊，但是平凡幸福的每日。

不過俗話說，該來的還是會來。

哪怕你不想，討厭的事依然會不請自來。

這天百鬼丸剛做好出門的準備，正打算前往圖書館時，他的手機突然收到了一封簡訊，內容非常的簡潔，只有一行語氣生硬、邀請他到某個公園進行談話的文字。

「怎麼了？」看百鬼丸正盯著手機陷入沉思，多輔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他搖了搖頭。

「是嗎？那走吧，我也要去圖書館找些資料。」

踏進圖書館，兩兄弟分頭找起了各自想看的書，然後趁著弟弟正專心閱讀他想研究的食譜時，百鬼丸悄悄地離開了。

抵達簡訊中提到的地點，草木扶疏的公園內卻寂寥得幾乎沒有人煙，而長椅上已經坐著他預料之中的人物。

醍醐景光，漠然望著地面的他臉上失了往日的自信和霸氣，顯得有些鬱鬱。

「什麼事？」百鬼丸駐足於幾步之外，冷淡地朝他問道。

他現在冷靜得自己都有點訝異，過去對景光的憤恨彷彿像是全隨著當時的怒火燃光了，現在只感覺到殘著厭煩的餘燼。

「......你應該知道，我已經被正式判刑，一段時日後就要入監了。」他抬眼看著百鬼丸。

「知道。」

先前警方循著線索追查到他身上後，不斷找出或新或舊的證據，從和黑道勾結取得政治獻金、到賄賂警方高官掩蓋特定的案件偵查，洋洋灑灑數十起案件全都被警方抽絲剝繭地攤於陽光之下，因為這些和醍醐景光有所牽扯的案件數量實在太過驚人，檢方偵查結束到審判的繁複手續在輿論下進行得飛快，他很快就被判刑定讞，確定未來要過上足足十五年的牢獄生活。

「結果我也是個輸家，政治、商業、家族......還有家人，全都失去了。」他冷冷地彎起嘴角，「但我從不後悔當年對你作的事，為了保住一切，那是必須的。」

在醍醐這個由來古老的氏族中，景光從小就被灌輸了傳統貴族式的教養。

擁有莫大的權力和金錢就能獲得一切，而重要的人事物就該置於自己手心，這樣才能從一切災難中保護重要的東西。

於是被完美薰陶的景光也這麼做了。

從小，自己的父親和祖父就不斷告訴他，必須復興已然衰退的家族，這是他這個嫡長子粉身碎骨也必須達成的事，於是長大成人的景光為了這個使命，開始靠商業集攬鉅額的資金，為的是轉戰政治得到強大的權力。

而景光也認定了心愛的妻子，還有能成為完美繼承人的次子是他重要的家人，因此他小心地把家人護在強大的自己手裡、讓他們遵循自己的話去生活，他深信如此一來，心愛的妻子一定能和自己白頭偕老，可愛的兒子也一定可以繼承自己的一切，把家族久遠地保護下去。

這就是他的幸福。

為此他不擇手段，發揮和累贅無異的長子最後的價值，他成功守住了重要的事業根基，壯大了所需的權力和金錢。

但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卻是妻子和兒子從此恨他入骨，頭也不回地離去。

「如此完美地奪走了我的妻子和兒子，你贏了。」景光像是武士般發出無懼的笑。「輸家沒有資格說話，但你既然成為了贏家就要負起一切，好好地保護他們。」

「他們是你的東西了，我來找你只是想告訴你這點。」

百鬼丸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良久，空氣中一陣沉默、和沉默、然後還是只有沉默。

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我奪走了？是我的了？

渾身像是湧起爆燃的惡火，怒不可遏的他揪起景光的衣領。

「你說，我奪走了你的妻子和兒子？！他們本來就是我的家人！！」

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現在卻說我奪走了你的家人？！

「還有母親和多輔，不是我的東西！！不是你的、不是我的...母親和多輔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可笑，重要的家人和重要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景光厲聲反駁，「而為了守住自己的東西就該不擇手段，我問心無愧！！」

完全掌握、控制住重要人事物的自由，才能把他們納於自己羽翼下徹底保護，他沒有錯！！

「就因為你這麼做。」百鬼丸抓著他用力一晃，「所以，母親和多輔才會離開你。」

「......」

鬆手讓捨棄他的生父跌坐回長椅上，曾為棄子的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動也不動地枯坐在原地，把臉埋在掌心的醍醐景光心中究竟所想為何呢？

他的周遭空無一人，也沒有人想靠近他。

無人能夠得知了。

另一邊，因為久違的怒火導致百鬼丸的臉色發白，就在他行色匆匆地離開公園時，入口旁一把聲音突然叫住了他。

「兄長。」

「......你看到了？」百鬼丸轉過頭看著多輔。

「從頭到尾，都看到了。」他淺淺一笑，「你不會吵架就算了，連說謊的技術也這麼差，如果這樣還看不出來的話，我也不必當演員了。」

「......是嗎？」

「總之，這個話題先到此為止。」多輔神色自若地走在前面，「剛才那本食譜裡頭有很多不錯的菜色，所以我已經借回來了。」

「快點回去吧，我們回去做料理給母親她們嚐嚐。」

「...嗯。」

像是徹底拋下所有的憤怒和怨恨，少年和弟弟腳步輕快地趕回他們的家。

接下來百鬼丸的生活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平凡而忙碌的一日依舊接著一日，很快的刺骨寒冬就逐漸遠走，迎面而來的微風中開始捲著微微暖意，春天來了。

這一天，壽海和小野兩家難得全員放假，廚房裡從一大清早就忙碌地準備起野餐便當。

因為今天是他們要去賞花的日子。

廚房已經被縫媽媽和美緒姊姊完全佔據，但是百鬼丸待在外頭實在是閒得發慌，不時就悄悄來探看她們兩人的狀況。

「你又跑進來了？」第五次了，縫笑著按住他的肩膀，「多輔有聯絡你嗎？」

「他剛才打電話回來，說佔到位子了。」百鬼丸又被推了出去，「母親，我想幫忙...」

「便當已經快要做好了，你到客廳陪多羅羅吧。」

「百鬼丸和多羅羅沒賞花過吧？」美緒笑瞇瞇地幫腔，「那麼期待便當的菜色也是賞花的樂趣之一哦，所以不可以來偷看。」

就算百鬼丸面露不滿地抗議，對上她們兩人也沒半點效用，結果他還是只能灰溜溜地被趕回客廳。

「我說過她們不會讓你幫忙的，耐心地等吧。」拿著報紙的壽海面露同情，他一大清早就被美緒禁止進廚房了。

「嗯...」

「大哥，你知道縫阿姨和姊姊她們煮了什麼菜嗎？」多羅羅好奇地湊了過來，「是不是像上次運動會的便當那樣？」

「我不知道，美緒說不可以偷看。」百鬼丸摸了摸她的頭，「妳想吃什麼？」

「炸雞塊...漢堡排...可是縫阿姨做的蛋包飯也好好吃...不行啦我選不出來～」她抱頭苦惱，「那大哥和大叔想吃什麼？」

「我？不知道吶，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去賞花過了...」壽海苦笑著搖了搖頭，「不過...縫女士做的那種蛋包飯應該不會做成便當的...畢竟醬汁太多了，整盒飯菜肯定會糊掉。」

「是這樣嗎？真可惜...」

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百鬼丸才慢慢的回答，「...我想吃奶油泡芙。」

「啊，我也想吃奶油泡芙！還想吃布丁！」

「要先吃完正餐才可以吃甜點。」不知何時縫和美緒已經來到客廳了，她笑瞇瞇地插話，「讓你們久等了。」

她們兩人手上都各自捧著一個三層的漆木便當盒，從體積來估計內容量相當沈重，於是百鬼丸和壽海立刻接了過去。

可以出發了，五人浩浩蕩蕩地提著賞花用的便當和雜物，步行十五分鐘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的公園。

園內一角多年來種植了大片的櫻樹，站在樹下往上望去只見花不見葉，滿眼的白與嫩粉花瓣中參雜著朝天伸去的深褐樹枝，就像是活絡的粉色中混了寂絕的褐，完全相反的兩色卻相互融合相依，把彼此襯托得更加美麗。

百鬼丸才看見這片花海就已然入神，怔怔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不過也沒讓他愣著太久，多羅羅立刻牽著他跑向已久候多時的多輔，因為對小孩子來說比起花更重要的是糰子，當然是先填飽肚子再看花了，畢竟櫻花又不會長腳跑掉。

等六人全數入席坐定，打開縫和美緒辛苦準備的多層便當盒時，孩子們不禁眼睛一亮。

不管是飯糰、炸雞還是高湯蛋捲，或是豆皮壽司和迷你漢堡排，林林總總十幾道料理間都仔細點綴上粉色、或是把食材切成櫻花的形狀，而且不只是便當，甜點的鹽漬櫻花布丁、和粉色內餡的奶油泡芙更是美得幾乎令人捨不得下嘴，不過時值正午時分的肚子的確是餓了，稍微欣賞這個漂亮的便當一會兒後，多羅羅他們就認真地大啖起美食，讓那些好吃又好看的料理全下了肚。

用完餐後就是賞花休息的時間了，周圍的其他賞花客一陣一陣歡快的談笑聲傳來，附近顯得非常熱鬧。

縫和壽海邊品著酒邊閒聊著百鬼丸小時候的故事，連美緒和多輔也聽得津津有味的。

只有百鬼丸繼續仰頭望著滿樹櫻花，難得來賞花一趟，他現在想把這美景仔細地印進腦子去。

「兄長，多羅羅呢？」多輔遞了一杯熱茶給他。

「...剛才她說想去附近看看。」

「那丫頭還真能亂跑...」多輔彎了彎嘴角，「母親剛才問我們晚餐想吃什麼，你覺得如何？」

百鬼丸沉思了一會兒，「......蛋包飯，多羅羅似乎想吃。」

「...你果然很寵多羅羅。」多輔苦笑。

「是嗎？」他望著飄進茶杯的花瓣，「對了，多輔...」

「什麼事？」

「今天的甜點是你作的？」

「......」多輔被嘴裡的茶嗆了好一會兒，「...你聽誰說的？」

「母親說的。」他露出微笑，「很好吃。」

「......好吃就行了，你去年做的那些烤布蕾也挺不錯的。」多輔撇過頭去。

「嗯...下次，教我做櫻花布丁？」

「沒問題，那個挺簡單...等等。」多輔扁眼，「你又要做給多羅羅吃？小心那丫頭布丁吃太多會變胖...」

沒等他說完，他們兩人的背後突然冒出了一陣大喊，「你說誰會胖？！」

剛才不見人影的多羅羅不知何時已經偷偷溜到他們身後，把手上捧著的大堆櫻花花瓣直接往兩兄弟身上一灑。

「嘿嘿～我剛剛去撿的，聽說這樣灑下去叫做櫻吹雪？很漂亮對...吧......」

「櫻吹雪？」百鬼丸輕輕拍著身上的花瓣。

「妳啊，別突然大喊嚇人...」多輔發現她正死命摀著嘴一抖一抖的，「...妳在笑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羅羅笑得前俯後仰，「多輔的頭...！！」

「我的頭怎麼了？」多輔一臉莫名其妙。

「......開花了。」百鬼丸看向他的弟弟。

「...哈？」

剛才多羅羅灑的花實在太過量了，一整團的花瓣就這麼卡在多輔的頭頂上，弄得他的頭簡直像大堆櫻花盛開了一樣。

「......」默默甩頭把那堆花瓣全搖下來，多輔額角的青筋正在浮動。

「櫻花多輔！哈哈哈哈哈哈哈.....」

多羅羅已經笑得連眼角都冒出眼淚，但看見他似乎快發飆了，她連忙拔腿就逃。

「......臭丫頭！！」他抓起那堆花瓣追了上去，「別跑！！」

亂搞惡作劇還敢笑？！我還不讓妳頂著這些花一路走回家！！

「百鬼丸，剛才怎麼了？」聽到多輔和多羅羅的喊聲，美緒好奇地靠了過來，「多羅羅又做了什麼嗎？」

「......」百鬼丸沒有回答她，只是輕輕用手掩著嘴。

「百鬼丸？」美緒詫異地看著他。

「......呵呵...」

過去，百鬼丸就算再開心的時候也只會無聲地露出微笑，但是現在卻忍笑得身體一震一震，笑聲從掌心微微透了出來。

然後終於撐不住了，他連眼睛都愉快地微彎了起來，咧開嘴角大笑出聲。

「...欸？！」多羅羅不出一會兒就被逮到了，掛在多輔臂彎回來的她訝異地睜圓了眼睛。

「......我眼花了？」多輔看著大笑的兄長也愣住了。

只是從沒大笑過的百鬼丸很快就發現這事也需要點技術，他馬上就嗆到了。

「大哥！你剛剛怎麼了？！」多羅羅撲到他身上。

「...突然覺得...很想笑...」他臉上還帶著笑意，「...我也不知道。」

「......看到我的頭開花那麼有趣嗎？」多輔冷冷地替他拍著背。

「...呵呵。」聽到多輔這句話，百鬼丸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哥居然笑了......大哥笑啦！」多羅羅很開心地拉住他的手，「我第一次看到大哥這麼高興欸！！」

「我...看起來很高興......」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這麼開心呢，太好了，百鬼丸。」美緒笑瞇瞇的。

「......算了，想笑就笑吧。」

連萬年面攤的百鬼丸都能因為自己的頭笑成這樣，於是多輔有點自暴自棄地...把手上的花瓣全蓋在多羅羅腦袋上。

「多輔你做什麼啦！！」多羅羅跳了起來。

「這是剛才的回禮。」

「可惡，看我的！！」多羅羅抓起一把落花又灑到多輔頭上。

「你？！」

頭上滿是花瓣的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鬧得連美緒都不禁發出悅耳的笑聲。

原來開懷大笑是這種感覺，的確是會讓心情非常愉快的一件事。

我現在，真的很高興。

看著眼前的光景，長髮少年幸福地露出笑容。

現代的鬼，完。

作者的完結碎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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