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丸休養滿三個月後，身上的大小傷口總算都完全痊癒了。

但認為他這就可以從病榻上恢復自由了嗎？很遺憾並沒有這麼簡單。

為了在痊癒的骨骼上重作支架固定手術，枯燥煩悶的靜養時間又整整延長了兩個月，謹慎的壽海爸爸才終於幫他裝上新的義肢。

冬去夏來，離他受傷的十二月，已經幾乎過了快要半年。

「......這樣就行了。」在百鬼丸所有家人的視線中，壽海替他戴上接合處用的護帶，「來，活動看看。」

嶄新的手腳和過去外觀完全一致，但百鬼丸知道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大哥，感覺怎麼樣？」多羅羅好奇地問道。

「......」

只見百鬼丸不斷張握著手掌確認靈活度，接著對著自己的臉又摸又捏。

「...大哥？」

「......」像是確認到滿意了，他轉頭抬起沈重的雙手就捧住多羅羅的臉。

「唔欸？！」

不停上下左右輕摸著她的臉，百鬼丸完全沒有住手的意思。

「大哥，你在做什麼啦？」

「......」

「大～哥～」

過去，沒有觸覺的百鬼丸很少用手碰觸他人，頂多輕輕地摸頭或臉，但這會兒他卻開始不斷地揉捏多羅羅的臉頰，雖然痛是不痛，不過還是令人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真是的，大哥你到底要做什...哇！」她忍不住伸手回捏了百鬼丸的臉，豈料對方竟突然把整張臉貼上來了。

「很溫暖，很軟...」他蹭著多羅羅的額頭，「原來妳的臉，用手摸起來是這種感覺。」

之前總是常看多輔捏著這孩子的臉玩，自己雖然好奇那份觸感究竟如何卻不敢試試，不過有了觸覺的這雙手能夠斟酌力道，不必再害怕傷害到重要的人事物了，他滿足地彎起嘴角。

放開了多羅羅，他又輪著摸過了壽海、縫和美緒的臉。

一樣都非常溫暖，但是父親的鬍子有著毛茸茸的手感，美緒和母親的臉細滑而柔嫩。

小時候的他是用臉部來得知這份感覺，現在卻是用自己的手就能辦得到了，有種說不出的心情充斥在他的胸口。

「百鬼丸，你不摸摸看多輔的臉嗎？」美緒用手疊在他摸著自己臉頰的雙手上，她的笑容非常燦爛。

「......可以嗎？」他轉頭望著弟弟。

「你平常不都很任性的嗎？這時候居然客氣起來了。」多輔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一把抓起他的雙手貼在自己臉上，「摸吧。」

「......嗯。」

避開多輔那副因為右眼視力下降而戴著的眼鏡，百鬼丸仔細地撫摸了他的臉後輕輕擰了一把。

心想果然跟多羅羅的臉頰彈性完全不同，充滿探究心的他又捏了幾下，然後在弟弟還沒來得及抗議前，百鬼丸突然伸手按在他頭上摸了起來。

「等、你幹什麼？！別把我當小孩子！」多輔躲開了。

「你說可以摸的...」百鬼丸一臉不滿。

「我是說臉而已！你想摸頭就去摸多羅羅！」

「多輔的臉跟耳朵都好紅哦，害羞了嗎？」多羅羅吃吃竊笑。

「妳說誰害羞了？！」多輔一把扯開了她的軟彈臉頰。

「痛痛痛痛！大哥，多輔欺負我啦！」

看著眼前又笑又鬧的弟妹們，少年心情愉快地勾起嘴角。

不過，雖說他得回手腳後終於可以開始自由活動了，但臥床療養後的復健過程是超乎常人想像的艱辛，已經不知第幾次了，陪他在練習室做復健的多羅羅看見百鬼丸又倒在地上，她還是擔心得立刻衝了過去。

「大哥！沒事吧？」

「......沒...事。」他虛弱得幾乎喘不過氣，「休息一下...就好...」

「......」泫然欲泣的多羅羅咬著嘴唇。

對比過去，百鬼丸的體質本來就瘦弱得怎麼吃都吃不胖，是靠著壓倒性的龐大活動量，才能勉強練出一身堅實但不明顯的肌肉，但現在的他因為臥床休養了長達五個月的時間，原本超人的體力因此衰退得十不存一，身體也極度虛軟完全使不上力，體態更是只能用骨瘦嶙峋來形容。

已經復健了整整一週還是無法獨自行走，看在從小就一直看著他的妹妹眼裡，簡直難過到無以復加。

「大哥...」多羅羅突然一把抱住他空蕩的腰間。

「...多羅羅？」

「沒問題的...」她的聲音悶悶的，「雖然以前只有我和大叔......但是現在還有姊姊、多輔和縫阿姨會牽著你一起走。」

「大哥，加油。」

「...謝謝妳，多羅羅。」他輕輕地摸著她的頭。

復健的確非常辛苦，不過有這些親愛的家人在的話，不管幾次自己一定都能撐得下去，他露出堅定的微笑。

之後，百鬼丸用非人般的毅力證明了他的誓言。

原本壽海預估要復健上整整一年才能恢復到過去體力的五成水準，結果他只花了半年就達成了。

沒有當日復健份量完成就結束的選項，如果累到喘不過氣就稍微休息一會兒，然後再繼續復健，把一天復健的時限不斷延長，能多一分就一分，能多一秒就一秒。

用這種非常人的嚴酷復健方式堅持到現在，百鬼丸已經不只活動身體，連練劍也不成問題了，雖然自主訓練時體力仍然無法維持上一個鐘頭，但還是比起先前虛弱的狀態要好上不知多少。

今天在練習室作陪的人是多輔，看百鬼丸正流暢地演練起劇本的武打動作，他突然脫下了眼鏡。

「......兄長。」

「？」

「你現在能和我對練嗎？」多輔拿了第二把木刀過來，「這整年都沒和你打過，我可能生疏了。」

「...好。」

由多輔來主動提出要對練還是頭一次，但以前肯定會立刻同意的百鬼丸現在卻明顯地有些遲疑。

擺好了架式，練習室中的兩兄弟相當激烈地開始了對打。

如果單論技術，就算百鬼丸已經很久沒有和多輔對練過，但他過去對劍術的苦練是不可能白費的，反射神經也沒有因為休養而有絲毫退化，剛開打不出幾分鐘他就徹底壓制住多輔，拿下了一勝。

但是多輔立刻要求了再戰。

第二局開始，他閃過從左側而來的凌厲一刀，突然和百鬼丸搭起了話。

「對了，最近的新聞...你看了嗎？」

「...有。」

「那個男人也有今天...雖然我想說大快人心，但果然還是覺得高興不到哪去。」

「......」

在那起車禍的這一年間，醍醐景光選舉失利了。

車禍事件被連帶追查只是開端，警方調查一些黑道人士的案件時，偶然間發現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醍醐財團有所關聯，於是在詳細蒐證後，醍醐財團淌過的污水全被翻出來了。

像是當時那個對手一樣慘烈，景光同樣在民間輿論狠狠地洗禮一番下導致落選，被限制住居的他同時間還開始了吃也吃不完的檢調官司，雖然在日本這種案件總是會纏訟上很久很久，不過多輔相信，他已經沒有餘力再弄出什麼事端了。

「母親似乎心情也相當的複雜，不過這只能說是那男人自業自得吧。」

突然喀地一聲，他的木刀又脫手了。

「...兄長，請再來一場。」多輔看著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百鬼丸，「剛才你手下留情了吧？這次請用全力和我打。」

「......好。」他抹掉臉上的汗。

第三戰，都用上全力的兩人在練習室中木刀招架聲不絕於耳，但是和前兩場不同的是，百鬼丸開始落於下風了。

多輔在劍術上的確是還比不上他，不過論體力...他可絕不會輸給只餘全勝期一半水準的兄長。

對上弟弟越來越重的每一刀攻勢，百鬼丸招架得越來越吃力，臉上的疲態也越來越明顯。

但是明顯位於上風的多輔卻一點都不高興。

「......我說過，請你用全力的吧？」他憤怒地開口，「為什麼你總是避開從我右側攻擊？！」

這一年間他已經看過不知無數次，百鬼丸經常悄悄地看向他受傷的右眼，然後陰鬱地低下頭去。

你到底想自責到什麼時候？！

「......！！」

雖然架住多輔的最後一刀卻撐不住沈重的力道，百鬼丸的木刀就此脫手落地。

這是他和多輔的對練有史以來的第一敗。

看著坐倒在地上已經喘得非常難受的百鬼丸，多輔立刻拿起常備的隨身氧氣瓶蓋在他臉上。

「...抱歉，沒事吧？」

「......我...沒事。」吸完那一小瓶氧氣總算輕鬆些了，他搖了搖頭。

相對無言了好一會兒，多輔才突然抓住百鬼丸的肩膀逼他看向自己。

「兄長，有句話我一直沒有說出口。」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我只說一次，請你好好聽進去。」

「......什麼？」

「...那個時候，謝謝你救了我。」

「......」

「若兄長沒有推我那一下，我現在已經死了。」

「......但是，你的眼睛...」

就算現在只有視力下降的問題，但那是外傷性白內障，不知道幾年後的未來也許就真的會失明了。

百鬼丸曾是盲人，也知道就算只有一隻眼睛失明也會對生活造成影響，所以，他才更加無法原諒自己。

「就算以後這隻眼睛再也看不見了，我也認為比起失去性命，這點傷非常值得。」多輔緊緊地抱住了他，「你沒有錯，我真的很感謝你。」

「所以請你不要再自責了，兄長。」

「......我那時候，真的不想害你受傷。」

「我知道。」

「......」

傷害了弟弟的罪惡感糾纏在夢裡將近一年，在今天兵崩瓦解地徹底消失了。

有些遲疑地伸手回抱住多輔，百鬼丸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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