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的分……81，可以吧，川越教授？」

「我觉得74应该可以了。他的着重点主要是证明了这个现象仅与意识到晶体位置的人的脑电活动有关，但是后面他急于寻找现象发生的规律，而没有足够深入地去探索这个现象背后的机制。但是至少他的数据清理工作做得还蛮像样的——能自圆其说。」

「折中一下吧，这学生其实挺有前途的，给他分高点，到时候让他进实验室读博也不错。」

「那他也不一定会继续留在本校呀……不过你说的对。那就折中一下，79吧，反正也是一等。」

「ok。」

两个人在评分表上签了字，然后把表格塞进了扫描仪。扫描仪吱地响了一声，绿灯亮起，教授放在桌上的手机上弹出了扫描仪的上传回执。

「辛苦你了，Ethan，陪我到这个点。加班费的事情……」

「这次就算了吧教授，还要回去申报加班工时，就两小时的话也才50块，太麻烦了。反正我过十五分钟要去参加他们的毕业酒会，本来就算不加班也不会回去的。」

「哦……那你之后可别去工会告我状啊。」

「哈哈哈哈哈教授瞧您说的，那就还是回去申报一下吧。我走了啊？」

「稍等下，还有件事。」

「什么？」

「那个……你们助理教授经常去的小酒馆在哪？就是你说，炸银鱼很好吃的那个地方。」

拿起文件夹正要站起来的Ethan吓了一跳。

「教授？您居然真要去酒馆？」

「怎么了……快告诉我，过一会儿人多了。」

「噗……好，您顺着学校中轴线往北走，就在第一个丁字路口那里。」

「我看看……找到了，是这个吧？」教授拿起手机，指着地图上定位的小点。

「对。」

「谢谢。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也该走了。」

教授看着年轻的同事推开门离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他接待他最后一个答辩的非博士学生的日子。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而学校管理层也决定让他退居二线，把精力放在最有前途的博士生的管理、还有他这个岗位的交接准备上。他的身体状况也很难支撑他继续这样工作下去。他的视力因为长年的伏案工作已经越来越差；他有神经性皮炎；他的胃总是疼；他还出现了嗜睡的症状。

这么些年来，向着他已故导师的前行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他人格的一部分。他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研究，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教导……不断地将自己的意识改造得……更适于学术，也更容易疲劳。他自己也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远不如当年了。虽然思考的速度从来没有变慢，但是越来越快的思考、逐渐增多的思绪和逐渐变得像烈马一样难以驾驭的思路让他感觉力不从心——他曾今引以为傲的发散思维和专注度，现在却成了他的枷锁。如果他的思考没有目的，那就会像是急剧蔓生的藤蔓，纠缠着一切思绪带跑他的意识。

不过他并不后悔，也从不拘泥于非要成为Nathair那样的天才。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做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天才，而是一步步地接近那个逝去的天才所处的超乎人类常识的领域。而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他导师的仰慕或者其他什么无聊的感情——他想前行，他想到达，他想见证——纯粹是本能地为了他自己。

虽然如此，纷乱的思绪并不会因为意志的坚定变得不再令人头疼。

他用订书机把索引钉在装满了学生档案的纸箱上，方便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归类。

订书机……钉子……

在金属导体上固定抗体或是DNA阵列的技术……转化为电信号……

贴片式非侵入性体征探头……

不行。

别想了。

别他妈想了，给我停下来。

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用力揉着头发。

还好我没秃掉……

光头……

对加工完成的氮化钛基质板的表面抛光处理……

够了。

他叹了一口气，按摩着太阳穴，把桌上冷掉的乌龙茶一口气喝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部被逐渐改装出来的跑车，他有大马力引擎，最先进的动力管理设备和悬架系统……他现在不能像之前那样运转，原因却是零件磨损，气缸积碳，电脑缓存溢出，刹车和方向失灵——但是还在路上跑着。

真是可笑。

至少车还有休息的时间，有更换零件重头来过的机会……

Nathair教授的研究进行了那么多年，川越继承他的工作也经过了同样长的时间，他们的工作为国家的工业、医疗和国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人均寿命、计算机性能、武器装备先进性和可靠性……也正是因为他和他的学生还有同事们的努力，这个国家也能以相当稳定的姿态不被从世界另一端席卷而来的战争卷入。只可惜，他们的研究并没有阻止Nathair的死亡，也没法从本质上治好自己这个糟老头的衰老。不过世事难料，川越和他的导师也都不是神，抱怨归抱怨，川越也不至于对自己的身体状态过于不满，谁能轻易地逃过熵的永恒涨潮呢？

他把椅子上穿得发白的外套拿起来，像个老头一样本能地拍了拍不存在的灰，然后把它披在身上。

「喝酒能让人意识模糊……」

教授这么劝慰着自己。他十二岁就沾了酒，但是到快退休了，他一次都没有喝醉过。一次都没有。虽然他天生酒量过人，但他并不喜欢『喝醉』这种概念本身——尤其是在他知道这么干可能会让他那宝贵的大脑和思维受损之后；他也不喜欢酒馆的环境——任何酒馆的环境——那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噪音、烟味和装腔作势的气氛所污染的，只会扰乱他的思考的空间。他只是喜欢酒的味道，比如生啤，双桶陈化的大陆威士忌，还有自调的长岛冰茶。所以他喝酒永远是在家喝——当然，在他资历老到一定程度以后，一个人在办公室喝也不会再被学术委员会找麻烦。

「意识模糊……」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他真的体验过意识模糊的感觉吗？就连睡觉半梦半醒的时候，模糊的也只有短期记忆和眼神，意识是不会模糊的。他甚至因为睡过头，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参加过电话学术会议，而且没人发现他没睡醒——直到他在会议结束两小时后急匆匆地以为自己睡过头，打电话给负责人道歉。喝酒……就更不用说了：一开始喝酒反而让他的思路更为清晰，让他的念头更为有规律……后来连这效果也消失了。他喝酒很少脸红，也断然不会说胡话，最后也只会带着笼罩全身的睡意以及依然孜孜不倦运转着的大脑回到床上。

「大概是喝得不够醉。一定是这样的。」

他锁上了办公区的大门，在一楼的取款机上取足了现金，然后强行把一点冒险精神塞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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