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5 哮喘

　　當至悶的空氣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時，我急切的想獲得救助。還不能死啊，什麼都還沒做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中原中也與太宰治剛離開家的第一年，在舉辦較大型的宴會時，太宰治還會因為森鷗外的一通電話回到森家宅邸，但是通常只住一天便又回到東京。他每次帶回橫濱參與宴會的女伴都不一樣，偶爾他在大學中交到的新朋友也會跟他一起回來。

　　中島敦見過織田作之助與坂口安吾兩人幾次，但都只有向他們打過招呼就被芥川龍之介拉走或是自己快步離開。他的二哥明顯不想讓兩個弟弟與自己的友人相熟，坂口安吾在場的時候尤是。如果同行的只有織田作之助，太宰治還會主動要中島敦相陪，久而久之，中島敦便對二哥這個平實誠懇的朋友印象不錯。

　　後來森鷗外知道太宰治在東京的生活過得荒唐奢侈，酒店妓院無處不去，儼然成了一個耽溺於夜生活的敗家子時，直接氣得從國外直奔東京，他為次子安排的住處，親自押著他回橫濱。

　　那一周的森家宅邸無時無刻都瀰漫著壓抑的氛圍，森鷗外對太宰治無數次耳提面命，無數次破口大罵，軟硬兼施，太宰治都無動於衷，不認為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有何不妥。就連尾崎紅葉試圖緩頰，代替森鷗外與太宰治會談，都以失敗告終。最後，森鷗外拿行為乖張的次子毫無辦法，只能要求他不要丟盡森家的臉面後便讓他回到東京。後來，太宰治再也不曾踏進森家的大門，也搬出了森鷗外替他安排的房子，不再主動與森家的任何一人有過聯繫。直到芥川龍之介打了電報通知他，中原中也放假回來，森鷗外要舉行盛大接風宴，他才在睽違一年之後，再度踏進森家宅邸。

　　春去冬來，中島敦的咳嗽依然不見好，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尤其在季節轉換時咳得更厲害。平順安穩的日子一年一年過去，偶爾中原中也會從部隊裡打電報回來，中島敦與芥川龍之介依然維持著一起讀書的習慣，甚至幼子看書的時間遠超過本就喜歡自己待著看書的三子許多。他們兩人經常待在一起讀書、拌嘴，倒也沒有那麼寂寞。森鷗外在這幾年間留在家裡的時間變多了，但還是經常不見人影。

　　在四人同桌的安靜晚飯過後，中島敦按照慣例又到芥川龍之介的房裡讀書，芥川龍之介則被森鷗外叫進書房。當芥川龍之介回到房間時，中島敦正窩在沙發一角捧著一杯熱可可喝，看到一半的書夾了書籤放在桌上。他輕咳幾聲，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眼睛時不時看向坐在一旁的人。

　　「……我臉上沾到什麼了？」被盯得一頭霧水，中島敦邊喝可可邊問。

　　「沒有。」

　　「那你盯著我看做什麼？」

　　「看你為什麼連喝個東西都一副蠢樣。」

　　「誰蠢了，芥川你想打架是吧？」中島敦放下手裡已經空了的杯子，有些生氣的反駁，渾然不知自己的嘴唇上方沾了圈奶泡。

　　「還說自己不蠢，嘴上沾了什麼都不知道嗎？」芥川龍之介挑眉。

　　中島敦疑惑的摸上自己的嘴，手指沾上奶泡之後他才拿出手帕把奶泡擦掉，邊擦邊抱怨：「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嘴上沾東西了嗎？說話拐彎抹角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在下也想知道你如此愚蠢的原因。」芥川龍之介隨即補上一句：「不過在下認為你的愚蠢大概是天生如此，無法更改了。」

　　「喔，那還真是抱歉啊，讓你必須費神跟我說話。」中島敦拿起桌上的杯子和書，站起來準備離開：「那就不打擾你了，自以為聰明的傢伙。」

　　「蠢虎。」芥川龍之介叫住正準備開門的白髮少年，他捂著嘴咳了幾聲才繼續說：「在下預備到帝大讀醫學。三月畢業以後就會離開橫濱。」

　　「啊？你什麼時候去考試的？」中島敦回過頭，滿臉的不可置信，但是很快就恢復平靜：「不過倒是不意外你考上了。恭喜啊，芥川。」

　　「快滾回去睡吧。」芥川龍之介點點頭，動手整理有些凌亂的桌面。

　　中島敦在門外站著數了一會日子，接著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踏出步伐回去自己的房間。之後兩人的相處依然如舊，一起讀書的時候打打鬧鬧，或是雙方各據沙發一角，安靜讀著手上的書籍。如果說哪裡改變了，或許只有中島敦會在兩人都安靜看書的時候頻頻走神，偷偷抬起眼睛看著坐在與自己相隔了一個座位的沙發位置，正專注於書本內容的黑髮少年。

　　對於中島敦欲蓋彌彰的視線，芥川龍之介自然很早便已經察覺，卻不選擇說破。當他告訴白髮少年自己即將離開時，中島敦的表現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平靜，卻讓芥川龍之介感到莫名焦躁。之後每次與他待在一塊的時候，自己的視線便屢屢不受控的往對方身上飄去。

　　他開始希望可以多陪著他一點，甚至開始渴望對方的視線能夠在自己身上停留的久一些。於是當他發現中島敦開始分心，試圖用書本遮掩自己的動作好偷偷看著他，不被他發現時，他的躁動才稍稍被安撫了下來。

　　天氣漸漸暖了起來，但是早晚的空氣依然寒冷。中島敦咳嗽的頻率越發頻繁，好幾次甚至咳到需要深呼吸才能緩和下來。

　　那天早晨，中島敦剛爬出溫暖的被窩便被冰涼的空氣刺激得一陣猛咳，吸進的空氣越來越粘膩濃稠，最後幾乎凝結成塊，呼吸越來越困難。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大口喘氣，試圖藉由頻繁換氣來獲得賴以生存的氧氣，最後實在受不了，憑著最後一點力氣將床邊矮櫃上的檯燈摔到了地上，期望有人能夠因為物品摔落的聲響進房間察看。

　　芥川龍之介剛將睡衣換下，便聽見隔壁房傳來物品摔落的聲音。他皺起眉，迅速把襯衫上的釦子扣上，便出了房門。敲了敲中島敦的房門卻沒有得到回應，芥川龍之介直接開了門，一進去就看見白髮少年側著臉趴在床邊，呼吸急促，臉色難看。

　　「快點去準備熱水！要熱到冒煙！」芥川龍之介衝出房間，朝著樓下對著傭　人大喊後，便三步併兩步的趕到中島敦床邊。

　　「敦！中島敦！聽得見嗎？」他對著已經有些迷糊的少年說話，企圖先確定對方的意識，又喊了好幾聲，中島敦的視線才在芥川龍之介身上聚焦，然後微微點了頭。

　　芥川龍之介得到回應後，先把中島敦調整成坐起的姿勢，一隻手撐著對方的後頸，另一隻手則用力捏著對方的臉頰，強行將他的嘴擠得噘起，說：「深呼吸。敦，深呼吸。」

　　中島敦試著調整自己呼吸的節奏，但是越急越亂套，反而更讓自己陷入難以呼吸的境地。

　　芥川龍之介皺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中島敦，深呼吸，你急什麼？」

　　或許是被捏得疼了，也或許是害怕對方因為不耐煩而放棄自己，中島敦慢慢放緩了呼吸，深深吸入一口氣。

　　「吐氣，越長越好，要比你吸氣的時間長。」芥川龍之介見對方終於緩和下來，他繼續給予少年指示，捏著對方臉頰的手稍稍放鬆了一點。

　　如此反覆幾次之後，中島敦的呼吸逐漸順暢，表情也放鬆了不少。尾崎紅葉趕來的時候，中島敦已經被芥川龍之介放回床上躺著，微微張著嘴呼吸，黑髮的少年就站在床邊，剛吩咐女僕把用不到的熱水提出去。

　　「怎麼回事？」看著明顯才剛平緩下來的中島敦，尾崎紅葉向一旁的三子詢問。

　　「可能是過度換氣造成呼吸不到空氣吧。」芥川龍之介回應：「在下認為，還是帶他到醫院去一趟比較好。」

　　尾崎紅葉點頭，坐到床邊摸了摸幼子的頭髮：「能起來嗎？」

　　中島敦點點頭，接著從床上坐起，芥川龍之介拿過一邊衣架上的外套丟到床上，什麼也沒說。中島敦看了對方一眼，才伸手把外套披在身上。

　　「把衣服換了，我們先到醫院一趟。」尾崎紅葉站了起來，又摸了摸中島敦的頭，然後向芥川龍之介說道：「你先去吃早餐吧，上學的時候繞去敦君的學校幫他請假。」

　　「在下跟你們一起去醫院。」芥川龍之介道：「請假打個電話去學校就可以了。」

　　「這樣學校的課程沒關係嗎？」尾崎紅葉問。

　　「無妨。」

　　尾崎紅葉點點頭，又叮嚀了幾句話便下樓。中島敦在芥川龍之介也準備離開的時候叫住了他。

　　「你……你其實可以不用特別請假的，又不是什麼大事。」

　　「快把衣服換一換，蠢虎。」芥川龍之介沒有回應中島敦的話，催促他換衣服之後便走出了房間。

　　到了醫院，經過一系列的檢查之後，醫生針對中島敦的情況下了診斷：哮喘。醫生解釋了許多注意事項，並給了相應的治療藥品之後，便讓他們離開。尾崎紅葉在離開醫院前，基於預防心理向藥劑師多購買了一些藥，除了讓患者自己帶著以外，也讓她身上有備用藥品，以備不時之需。

　　中島敦前三天還遵從醫囑乖乖吃藥，但是當他發現似乎沒有發作症狀之後，便自己自主停了藥。最早發現中島敦擅自停藥的是芥川龍之介，他曾好幾次盯著他吃藥，對對方的解釋和抗爭充耳不聞。後來，芥川龍之介發現中島敦的確又與發作前無異之後才不再盯著對方吃藥，但卻會隨時帶著一兩劑的藥在身上，以防對方突然發作。

　　中島敦發現自從醫院回來之後，芥川龍之介出現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和頻率變高，而且經常盯著自己發呆。他沒有出聲詢問對方最近反常舉動的原因，白髮少年很高興與對方作伴的時間變多了，至於經常讓他感到有點困窘的視線也尚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因此覺得暫時維持現狀也不是一件壞事。

　　三月的時候，芥川龍之介畢業了。森鷗外與尾崎紅葉都參加了他的畢業典禮，那天晚上一家人難得的到外面的餐館吃晚餐。畢業後的芥川龍之介雖然不算清閒，但是有了太宰治的前車之鑑，森鷗外早已空出名下一處在東京的房子，甚至將一切事物打理好，讓他只要在開學前抵達東京，一切生活起居都有人能夠打理，也著實讓芥川龍之介還有休息的空間。

　　芥川龍之介待在橫濱的最後一個晚上，兩人依然如故的一起坐在芥川龍之介房裡的沙發上，白髮少年整理自己的作業，黑髮少年則在閱讀關於基礎醫學的書籍。

　　「你行李都收好了？」中島敦一邊振筆疾書將作文收尾，一邊問。

　　「嗯。」

　　芥川龍之介淡淡回了單音便沒了下文，中島敦也無意開啟另一個話題，兩人之間只剩下鋼筆劃過紙張的書寫聲以及偶爾響起的翻頁聲。芥川龍之介心不在焉的盯著同一段文字看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放棄繼續閱讀內容，他隨意將書頁的邊角折起便闔上書本，隨手放在沙發上，便將視線轉向一旁仍繼續與作文奮鬥的少年。

　　有些奇特的髮型，紫金色的、很漂亮的大眼睛，溫暖爽朗的笑容，溫和卻固執的性格，有時會有些愚蠢的舉動……芥川龍之介看著眼前的少年，專心的一一細數對方好與不好的地方，渾然不知自己的視線讓對方有些躁動不安。

　　中島敦握著筆的手越來越緊，他感覺到身邊人的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也明顯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他忍受著視線加快自己的書寫速度，最後仍然不敵那道越發灼熱的視線，中島敦停下筆，轉過頭想問對方到底要做什麼，卻在面對對方近在咫尺的臉龐時，只能微張著嘴說不出半個字。

　　兩人相望無語的時間或許只有幾秒鐘，中島敦卻覺得兩人盯著彼此看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距離近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聲對方都能聽見。

　　「芥川……」

　　中島敦好不容易開了口，卻立刻被剝奪了話語權。芥川龍之介欺上前含住他的下嘴唇，見中島敦沒有立刻反抗，便更進一步的封住了他整張嘴。中島敦驚訝的睜大了眼睛，芥川龍之介便在那雙漂亮的紫金眸裡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雙唇相貼，芥川龍之介並不急著突破對方的防線，而是伸出舌頭試探性的沿著對方的唇型描繪。中島敦眨了眨眼睛，他在對方黑色的眸子裡窺見了些許詢問的意涵，有些難為情的撇開視線的同時，也伸出舌頭輕輕碰了碰對方的唇。

　　芥川龍之介隨即答應了邀請，舌尖頂著對方的舌頭一路朝著另一邊推進，抵達對方的領地之後，他先逡巡了一圈，才勾著對方一塊起舞。中島敦被對方帶領著親吻，早已不敢再看著對方的紫眸已經閉上，卻放大了對方在自己口腔裡舔弄的感覺，劇烈的心跳未曾真正平復，被芥川龍之介緩慢奪走的空氣讓他有些難受，但是並不討厭與對方接吻的感覺。

　　芥川龍之介至始至終都沒有移開自己視線，他將中島敦的每一個表情看在眼裡，然後烙印在心底。他在對方真正缺氧之前撤了軍，鬆開對方的嘴，讓對方能夠重新汲取氧氣。中島敦張著嘴喘氣，紫金色的眼睛有些迷濛。芥川龍之介又湊上去碰了碰對方紅潤的唇，才退開一些距離。

　　「寫完了？」芥川龍之介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作業，全然不覺得自己需要為剛剛的行為做任何解釋。

　　中島敦點了點頭，本來想問對方剛剛那麼做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頓了頓，便動手收拾起東西，終究沒有提起：「你明天很早就離開了吧？」

　　「嗯。」芥川龍之介回應：「比平常早一個多小時吧。」

　　「那還是早點休息吧。」將整理好的書本文具抱在手上，中島敦站了起來：「晚安。」

　　芥川龍之介點了點頭，站起來從一旁的櫃子抽屜裡拿出一包東西，在中島敦即將走出房間時叫住了對方：「蠢虎。」

　　中島敦半轉身過去看向他時 ，他將手上不算大的包裹拋了過去：「收好。最好隨身帶著。」

　　中島敦看了一下剛接到手裡的小包裹，認出那是自己的咳嗽藥，愣了會才點頭。

　　隔天早上，中島敦特別早起想替芥川龍之介送行，他下樓的時候，正好趕上對方要上車。他只來得及說句路上小心，便只能看著汽車揚長而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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