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4　手足

　　長大以後的聚少離多，總會讓我不經意想起以前大家都住在一起的時候。

　　在中島敦開始上學前的每個下午或是傍晚，他都會拿著一本故事書，或許是沒讀過的，也或許是讀過的故事，去找有空的哥哥唸給他聽，而最常被中島敦找到的，是之後關係緩和不少、比較早回家，在家裡也多半只待在幾個地方，非常好找人的芥川龍之介。

　　三個哥哥唸故事都很有個人風格──中原中也唸故事的時候會把身型矮小的孩子抱到腿上，或是盤著腿讓孩子坐在自己懷裡，一邊看著故事書上的插畫，一邊說著故事。輪到太宰治唸故事的時候，兩人通常是並肩坐著，太宰治會把故事書攤在腿上，有時候會照著內容唸，有時候則會自己編出其他的劇情，搭配誇張的語調和動作，讓孩子聽得直笑，到了最後，兩人便玩得不亦樂乎，故事有沒有唸完已經不再重要。芥川龍之介唸故事的方式則中規中矩，聲線平緩毫無起伏，偶爾會教孩子幾個他不會念的詞，不過有時候故事還沒唸完，中島敦已經在一旁打瞌睡。中島敦聽故事聽到睡著的時候，有幾次被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撞見，兩人當下都沒忍住的大笑起來，事後也偶爾會拿來挖苦家中排行第三的孩子。

　　當中島敦在照顧他的女僕沒有空閒的一個午後，拿著故事書，墊著腳尖推開芥川龍之介的房門，怯生生的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眼睛緊盯著坐在茶几前做功課的小哥哥。

　　芥川龍之介往門口瞥了一眼，但是並沒有開口，只是繼續埋首於桌案。中島敦在門外乖巧地又等了一會，芥川龍之介輕咳了幾聲，才空出一隻手拍了拍身邊的沙發，示意對方進門。白髮的孩子開心的進了房間，輕聲將房門關上後便直奔沙發，爬上去坐好之後，他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芥川龍之介寫字，安靜地等著哥哥把作業收尾。

　　芥川龍之介寫完最後一筆，發現旁邊的人還是盯著自己的作業簿看，手上收拾的動作沒停，開口問道：「怎麼了？」

　　「我什麼時候可以上學？」中島敦問：「你，中也哥哥，太宰哥哥都會去學校，我什麼時候也可以到學校去呢？」

　　芥川龍之介把東西收整齊，一邊回答：「學校又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

　　「可是你們都在那裡啊，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好無聊。」中島敦眨著眼睛，說。

　　芥川龍之介或許是拿這樣的言論沒輒，於是他岔開了話題：「你帶了什麼來？」

　　「故事書！沒有聽過的！」中島敦獻寶似的把故事書舉到黑髮的男孩面前，卻唸不出繪本封面的書名：「應該是，是，皮……」

　　「皮諾丘。」芥川龍之介拿過故事書，把書本攤平在自己腿上，指著封面的字說：「皮，諾，丘。」

　　「皮，諾，諾……」

　　「丘。」

　　「丘。」中島敦興高彩烈的又重複了一次，紫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明亮的光：「皮諾丘！」

　　芥川龍之介點點頭，沒有給予對方更多稱讚，他只是接著翻開書本的第一頁，然後開始讀：「很久很久以前……」

　　中島敦聚精會神的聽，一雙眼睛從未從故事書上移開。直到芥川龍之介讀完最後一頁，闔上書本後，他才抬頭。

　　「皮諾丘會跟爺爺一起生活很久很久嗎？」較為年幼的孩子問道。

　　「在下不知道……或許會吧。」芥川龍之介想了想，又說：「故事最後不是說了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中島敦點點頭，接著又問：「那我跟芥川呢？還有中也哥哥，太宰哥哥，大姐，森先生……大家也會一起生活很久很久嗎？」

　　芥川龍之介愣了愣，想嚴厲反駁順便罵對方蠢，卻在那雙漂亮的紫金色眼睛的注視下改了口：「……不知道，我們又不是童話故事裡的人。」

　　「這樣啊……說的也是呢！」白髮孩子歪著頭想了想，然後點頭同意了小哥哥的論點。

＊

　　中島敦八歲那年的生日宴辦在三月，芥川龍之介生日的那個周末。那年春天暖得晚，三月的時候還需要穿著厚重的冬衣。中島敦在新年過後便會時不時咳嗽，芥川龍之介看到他咳嗽時會皺眉，太宰治起先會調侃他不要模仿芥川咳嗽，後來則是問他會不會是生病了。一個多月以後，中島敦的咳嗽仍舊不見好轉，剛好森鷗外回家，便替他診斷。

　　「敦君，嘴巴張開，再大一些。」

　　森鷗外拿著壓舌板壓住小病人的舌頭，另一手拿著一個小手電筒往孩子的嘴裡照。接著又拿聽診器貼在他的胸口聽著心跳和呼吸聲，經過一系列的檢查，森鷗外宣布：「喉嚨沒有問題，心臟聽起來也很健康。」

　　「我們再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到醫院去。好嗎，敦君？」森鷗外從公事包裡翻找出一顆糖果遞給剛剛乖乖配合檢查的中島敦。

　　白髮孩子點點頭，卻有些不安的問：「可以不要去醫院嗎？」

　　森鷗外只是摸了摸他的頭，淡淡說著：「咳嗽沒有好的話，就要去醫院。聽話，敦君。」

　　生日宴當天的天氣很好，溫度也比較暖和一些。中島敦在大廳裡待了一陣子，找到谷崎兄妹之後，便拿了些食物和飲料，三個人跑到花園的一角度過美好的下午茶時光。

　　谷崎直美手裡捧著還溫熱的奶茶，在又一次聽見中島敦咳嗽之後，問：「敦君是不是感冒了？一直咳嗽呢？」

　　中島敦平緩下來，搖搖頭：「森先生檢查過了，說不是感冒。除了咳嗽以外，就沒有其他症狀了。」

　　「那還是去醫院看看吧？」谷崎潤一郎遞給男孩一杯溫熱的茶，說：「用機器檢查，搞不好就可以找到原因了。」

　　「可是我不喜歡醫院……」中島敦一張小臉皺在了一塊，對醫院表達了強烈的抗拒。

　　「唔，那就找哥哥陪你啊，你不是有三個哥哥嗎？他們可以陪你一起去。」谷崎直美伸手抱住谷崎潤一郎的手臂說：「哥哥也會陪我去醫院的喔！」

　　中島敦點點頭，提起下個話題：「直美已經上學了嗎？」

　　谷崎直美搖搖頭，說：「跟敦君一起！」

　　看到中島敦面露不解，谷崎潤一郎便解釋道：「直美因為出生的月份比較晚，所以雖然比你大一歲，但是你們會一起入學喔！」

　　三個人悠閒的聊天時光很快就到尾聲，宴會結束時，谷崎直美還特別提醒中島敦要到醫院去。

　　後來，中島敦的咳嗽依然沒有痊癒，在被尾崎紅葉帶去醫院檢查那天，中島敦問她能不能找哥哥陪自己一起去。尾崎紅葉點頭，讓他自己去問哪一個哥哥願意陪他一起到醫院去。中島敦想了想，最後跑去芥川龍之介的房間。

　　芥川龍之介的房門並沒有關實，露出了一些縫隙。中島敦還是禮貌的敲響了門板，然後才把門再推開一點，探頭往房間裡看。芥川龍之介正踩在矮凳上要拿較高層書櫃裡的書，聽到敲門聲往門口看過去，便看見中島敦正看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下了凳子，將手裡的書放到書桌上後，走到門口把門給拉了開來，問：「怎麼？」

　　中島敦扭扭捏捏的開口：「你能不能陪我去醫院？」

　　「紅葉姐不是要陪你去嗎？」芥川龍之介面無表情的說，似乎並沒有特別排斥陪弟弟到醫院的樣子。

　　「對啊，可是……可是有點不一樣……」中島敦低頭繳著自己的手指，說：「我、我想要哥哥也陪我去。」

　　「可是中也哥哥和太宰哥哥很忙的樣子，所以……」

　　中島敦的話還沒說完，中原中也跟太宰治正好從樓下走上來，或許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中原中也直接開了口：「芥川你跟他去吧，我跟太宰還有事。」

　　芥川龍之介點點頭，一邊說話一邊踏出房間：「在下知道了。」

　　「到了醫院不要亂跑喔，敦君，不然可是會被怪物吃掉的。」太宰治笑著嚇唬年紀最小的弟弟。

　　「……好的。」中島敦在芥川龍之介同意陪伴之後，即便對二哥的話有些害怕，臉上的表情還是明顯放鬆不少。

　　他落後芥川龍之介幾步踏下樓梯，看見對方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等自己，便小跑跟上，然後低聲說了謝謝。芥川龍之介沒有回應，卻第一次學著中原中也或是太宰治那樣，摸了摸弟弟的頭。

　　最後檢查出來的結果一切正常，醫生囑咐了多注意脖子的保暖後，遞給中島敦一顆糖便傳喚了下一位病人。回家以後，中島敦的脖子上總是被細心的圍上圍巾，直到天氣完全變暖了才被尾崎紅葉准許拿下。但是中島敦偶爾還是會輕咳幾聲，有時候坐在芥川龍之介旁邊，其中一方咳嗽的時候總能引起另一個人的連鎖反應。或許是其中一個只要咳嗽，另一個就跟著咳的次數多了，芥川龍之介開始會在對方咳嗽時輕輕拍著中島敦的背，後來中島敦也有樣學樣，形成兩人同時替對方拍背的場景。

　　同年九月，中島敦換上了學校的制服，正式到學校上課。他與芥川龍之介同一所學校，兄弟四人吃過早飯之後總是一塊出門，然後在路口分開。年紀較大的兩個青少年打打鬧鬧的往左走，年紀較小的兩個孩子偶爾聊聊天的往右轉。

　　上學第一天，中島敦難掩興奮，一路上都在問芥川龍之介有關學校的事情。芥川龍之介在聽煩了之後，冷冷說了句：「你到學校就知道了，閉嘴，蠢虎。」然後讓中島敦生氣的反駁自己不蠢，兩個孩子便一路打著嘴仗到了學校。芥川龍之介把中島敦送到教室，要他記得路怎麼走之後，就轉身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貴族學校班級裡的人數不多，中島敦很快便找到了自己位置，谷崎直美就坐在他後方的第二個位子。新的學期迎來一群新生的班級自然少不了自我介紹。當輪到中島敦介紹自己的時候，他才剛說完自己的名字，坐在台下的同學們便開始竊竊私語，有的人露出嘲笑的表情，有的人則露出嫌惡的表情，但是多半的同學還是帶著友善的笑容等著他繼續。他看著台下的同學，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還是規矩的把自我介紹完成。

　　上學的第一天平靜無波的度過了，除了谷崎直美以外，中島敦也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但是有些同學看他的眼神帶著一點惡意。他不明白為什麼，於是在回家路上詢問一起回家的小哥哥，也只得到「不用理會」的回應，隔了一會又聽到對方補上一句：「被欺負了就打回去」的話。

　　即便有少數同學對中島敦的態度不太友善，但是上學的日子終歸是快樂的。早上與三位哥哥一起出門，放學的時候與芥川龍之介一起回家，如果哥哥比較晚的話，弟弟有時會在學校等他，有時也會與谷崎直美一起回家。寫作業的時候，中島敦會拿著自己半完成的作業跑到芥川龍之介的房間詢問，慢慢的便養成了一起寫作業的習慣。雖然少不了兩人互相拌嘴的聲音，但兩人的相處可以說是非常融洽。

＊

　　中島敦十一歲那年的生日宴辦在六月，規模極其盛大。那天的主角既是中原中也也是太宰治。在確定宴會日期後，他們甚至被森鷗外親自帶去重新套量一套全新的西裝。那時太宰治的臉色並不好看，連著幾天都繃著一張臉，完全不與森鷗外有任何交流。而年紀較小的芥川龍之介與中島敦，即便沒有特別裁製新衣，但是在宴會當天依然被叮嚀要穿上最好的西裝出席。

　　中島敦和芥川龍之介在宴會開始之前就已經在會場裡，與各自的朋友待在一塊。但是當表定的開始時間已過都還沒有看見森鷗外與兩位做為主角的兄長，甚至連尾崎紅葉也還未出現時，與會的賓客之間便開始有些議論。

　　十幾分鐘後，森鷗外終於與長子、次子一同出現在會場。他們一左一右走在森家主人身後，中原中也一身深藍色精裁西裝，紅銅色的鈕扣折射著些許會場的暖黃燈光，與他一派輕鬆的神情相合，倒是穿出一股不羈的味道。太宰治則是一套黑色的西裝，銀色的鈕扣反射出冰冷的光，與他陰沉不悅的表情不謀而合，整個人透露著一股沉鬱陰冷。

　　森鷗外一點也不在意次子的陰冷神色，帶著堪稱溫和親切的笑容向大家道晚安，並為延遲開場致歉的寒暄過後，他首先宣布長子中原中也即將加入帝國軍隊的消息，並說明因為這個原由，森氏企業即將由身為次子的太宰治繼承。

　　森鷗外話音一落，會場內旋即響起掌聲。出席宴會的賓客或多或少都與森家企業有所關聯，無論真心或假意，面對森鷗外親自釋出的重量級消息，他們都必須給與支持的掌聲。

　　宴會進行時，隨時可以聽見向太宰治或是中原中也道賀的聲音。太宰治即便心情不悅亦沒有對著賓客擺臉色，帶著面具一般的笑容一一向道賀的人道謝，而中原中也更是一如既往瀟灑海派，幾乎快要比太宰治還要活躍。芥川龍之介與中島敦都沒有立刻向兩個兄長表達什麼，太宰治陰寒的表情他們看得清清楚楚，這個結果絕對不是兄長們，起碼不是太宰治所樂見的。

　　宴會結束的時間比往常都晚，送走最後一批客人之後，中島敦向正在收拾的僕人道了晚安便慢慢走上樓。打著哈欠經過中原中也的房間，中島敦因為想著要不要和哥哥說聲晚安而停下腳步，手還沒碰到門把，便先被裡面發出的巨響嚇得不敢動。

　　芥川龍之介上樓時，房間裡面已經打得不可開交，物品摔落的聲音此起彼落。中島敦呆愣的站在房門前，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是沒看過兩個哥哥打架，但是卻是第一次打得這麼兇狠，連應不應該去喊人過來幫忙勸架都拿不定主意。

　　芥川龍之介皺著眉上前，一把將還在發楞的中島敦拉走。他剛把還愣著的中島敦推進自己房間，下一秒中原中也的房門就開了。芥川龍之介趕緊跑進房間裡，把門關上以前，他只看到太宰治被狠狠摔了出來，其餘的聲響他全部當作沒有聽見。

　　「不勸架……沒關係嗎？」中島敦終於回過神來，不安的看著芥川龍之介。

　　「把衣服換了，睡覺。」芥川龍之介強硬的將中島敦推到衣櫃前，拿了一套自己的睡衣丟給對方：「你今天睡在下這裡，明天再回去換成自己的衣服。」

　　中島敦點點頭，乖乖的走到一旁更衣，聽著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吵雜聲，他就算再擔心也知道現在不能出去。他把衣服過長的部分捲起來，中島敦等著芥川龍之介也整理好之後才爬上對方的床，背對著對方躺好。

　　吵嚷的夜晚過後，中原中也與太宰治再也沒有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兩人的關係突然變得僵硬疏離。

　　一個月後，當中原中也即將搭上軍隊專列前往部隊時，唯獨太宰治沒有到車站送行。在場的人沒有人提起，中原中也自己也不在意，臨上車前，他一邊將最年幼的弟弟的頭髮揉亂，一邊要芥川龍之介把弟弟顧好，同時又叮嚀中島敦必要的時候可以打架之後，才揮別了家人，正式展開他的軍旅生涯。

　　兩個月後，太宰治被森鷗外送進東京帝大，為了生活與上學方便，也已經事先替他安排好住所。位於橫濱的森家宅邸，因為其中兩名成員的離開，從熱鬧變得冷清。

　　中島敦與芥川龍之介還是維持著先前的相處模式，但或許是不習慣家裡突然安靜了下來，或是不習慣一直都住在家裡的兩個兄長各自搬離，中島敦待在芥川龍之介房間裡的時間變多了。

　　芥川龍之介也沒有趕他，只是要他自己找點事情做。兩人相處的時間變長，卻經常是沒有太多互動的。當他們各自盤據著沙發兩邊時，手上都會拿著正在閱讀的書或是正在進行的作業，翻開書頁的聲音以及鋼筆在紙張上書寫的沙沙聲便是兩人相處時最常出現的背景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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