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部大人家管事的狗腿子歪着一双眼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然而就算是余光也是十成十的盛气凌人，就像看着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我局促不安地——尽管只是表面上的局促不安——站在一旁，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两只手将自己的衣襟抓出了褶皱。

「我还以为你们家是个懂规矩的呢。怎的，千叮咛万嘱咐要准时送来，这晚了不说，还晚了大半个月，是怎么回事啊，宿祢丫头？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呀？」

我低着头不说话。这样的场合下连解释都是徒劳的，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和这位管事先生也是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我知道这人一向是狗眼看人低，不太看得起我们。更何况这会儿他存心要摆上民部大人家管事的谱，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错处，不耍威风耍到心满意足，是不会轻易放我过关的。

「不说话？你觉着不说话我就拿你没辙啦？不是我说你，如果你还是以前那么大一点儿的小女孩的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你现在都这么大了，眼看着该当娘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你爹也是，就该早点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免得你误事。」

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脸色涨得通红，眼看着就要有眼泪流下来了。

「现在知道哭啦？早干什么去了？哼哼，不是我吓唬你，这事我也做不了主，这可是民部大人要的东西，你也知道咱们民部大人今非昔比了吧？看没看到那些掉脑袋的人啊？没把民部大人的命令放在心上，没准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呀，知不知道？」

「我……我也想按时来的……可是，可是……街上，全都是武士大人……还有血，我害怕，就……呜呜……」

像是害怕到了极点一样，我断断续续地嗫嚅着辩解的话语，早就溢满了眼眶的泪水顺着红透了的脸颊不停向下掉。似乎是满足于我这副被他的话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这位管事老爷终于准备放过我了。

可惜在他大发慈悲，准备放我一马之前，就失去了平衡，向前摔了个大马趴。穿着颜色鲜艳服饰的女性走了过来，一脚踹在了他小腿上。

「欺负老实孩子还欺负个没完了是不是？」

通过我这么多年观察下来，民部大人家没有半个算得上脾气好的人。可要说盛气凌人的程度，这位民部大人家的管家娘子称第二的话，谁也不敢称第一，包括刚才还威风八面得意洋洋的管事老爷在内。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脑袋低得比我刚才还低几分，诚惶诚恐地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这不是跟她开个玩笑吗，您看……」

「拿掉脑袋跟小孩开玩笑？赶明儿我也拿掉脑袋跟你开开玩笑怎么样？」管家娘子颇为鄙夷地瞥了对方一眼，然后拉起了我的手。「看见个小姑娘就欺负，迟早碰上个硬骨头，把你腿给打断喽。宿祢丫头，你不用理他，跟婶子走就行了。」

「可，可是……」我的声音听上去就更加慌张了。「我，我还要帮忙把东西搬下去的，不然爹爹知道了会骂我……」

「不用管你爹爹，他肯定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说你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怎么，你还信不过婶子我？」和颜悦色的神情在她将头扭向管事老爷的时候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凶神恶煞了。「你还看什么看？赶紧找人搬下去啊，不在晚上之前全部安排好，在贵人们面前丢了民部大人的面子的话，仔细扒了你的皮！」

她不由分说地握着我的手腕，拖着我离开了。我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被她拖着走，时不时地还在回过头看看，仿佛是很放心不下留在原地的货物和车子。

我就这样被她一路拖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围墙，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左右打量一下，这似乎是民部大人宅邸里佣人们聚居的区域。小的时候我跟着我们家老爷子来过这里，所以我还能记得住。

而面前的这间屋子，要是放在外面也算是相当宽敞的居所了。根本没由得我反抗，我就被拽了进去。

「你就别担心了，东西丢不了。」

女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这样对我说。而我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说这位管家娘子倒也是年幼时就见惯了的熟人了，可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法适应别人这么亲密地触碰我。被挽住的那半边手臂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根本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怎么的？

「那些罐子可是用来装民部大人的宝贝的，他才不敢不拿着十万个小心对待呢。来，坐这儿吧。别客气，这些是给你准备的，从小看你长这么大，也不算是什么外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深红色的坐垫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黑色的茶具，红色的碟子装着已经整齐切好的羊羹，和茶水一同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味。老实说，我还是挺喜欢甜食的。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悬着块大石头，拿起了茶杯也只是稍微抿了一下，完全没敢喝下去。

「诶……您说民部大人的宝贝？什么样的宝贝要用陶器来装呀，难道不是要用更名贵一些的，瓷器什么的吗？」

装作十分疑惑的样子，我小声询问。

「还能是什么，不知道从哪儿漂洋过海费了不知道多少事才送来的花呀，为了给今天的宴会增光添彩，特意弄来，叫什么姚黄的……据说那一株花的价钱就能买下一块地。不过好看是真好看，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一片黄金一样呢，怪不得那么值钱。」

管家娘子说出了我早就知道的答案。我烧的罐子，我还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可惜了，那么好看的花，我竟然没这个眼福亲眼看一看。」

「没什么可惜的，想看等着晚上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你偷着去看一看不就得了？」

「可，可我……真的没问题吗？我怎么能在民部大人家到处乱跑呢，要是冲撞了贵人们……」我迟疑着，双手再次绞住了衣袖，像小女孩儿似的扭来扭去，一副又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的样子。「要是给您添麻烦了，我的罪过岂不是大了吗。」

「这没什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反正贵人们的宴会今天会举办到很晚，你晚一点悄悄地走过去，看完就快点离开，不可能冲撞到的。我给院子里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没人会拦着你的。」

「谢谢您。」

我温顺地垂着脖颈，让鲜红的额发遮挡住自己的表情。

「先别忙着谢，婶子还要管你要一样东西呢。」

看吧，我就知道。尽管早就知道对方要对我说什么，我还是疑惑地歪着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我……我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忙呀？」

「之前婶子不是跟你提过的吗？」管家娘子笑得和颜悦色，凑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希望你嫁到我们家来，这样你可就帮了婶子的大忙了。你都这个年纪了，也该快点成亲准备做娘了是不是？虽然我家那傻小子年纪还小，脑袋也有点问题……不过他人老实啊，怎么说也配得上你。」

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而对方只当我是姑娘家在害羞，更加滔滔不绝了起来。

「我知道你这么大了还不愿意嫁人，一定是心气高，不过现在民部大人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没准再过不久连这整座城都是他的了呢。那位大人一死，城里还不是民部大人的天下了？你嫁进我们家来也不算辱没了你，你爹爹和妈妈脸上也有光啊。一个姑娘家总不嫁人的话，别人也会传闲话的。」

「这事儿您别问我呀……」我的声音比蚊鸣大不了多少，像是害羞到了极点一般。「这种事，您得让我爹爹同意才行，我一个女孩子哪能自己就做主了呀。」

「你早说呀。你愿意就行，明天我就去找你爹爹商量这事去。」似乎是将我的话语默认为了答应，女人喜滋滋地拍了拍我的手。「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姑娘，这么好的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仍然保持着一言不发，克制着几乎要从心底发出的冷笑。

我早就知道这位见了谁都没有个笑模样的管家娘子缘何要对我笑脸相迎。虽说现在看上去态度还算和蔼，可我若说了我不愿意的话，怕是当场就要翻脸也不一定。但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也就只能小心奉承，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到明天去——

明天？

可惜再也不会有什么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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