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你老师的意思恐怕是，”诺尔看了一眼正在小口啜饮自得其乐的让，“他是翘班跑出来的。”

“叫我让就好，子名听起来怪怪的”，男子嘿嘿一笑，“顺便你说对了，翘班偷懒这种事真的超爽的。”

“但是老师你偷懒归偷懒，从主城伊克莱那边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就是要越远越好，离伊克莱太近的话不出半天就得被抓回去。”让翻了个白眼，“为了偷这个懒我还特意弄了个新脸模。”

“真辛苦呢。”诺尔抓住这对活宝师徒你一言我一语的间隙，好不容易插进去一嘴。

“啊抱歉，聊上头了。”修伊闻言猛然一愣，似乎刚刚注意到自己无意间将老友给晾了半天。

“还是这么呆。”让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摆弄着那一小碟酒盗“你们聊吧，我喝我自己的就好。对了修伊，你之前走的时候是个什么弄坏了，自己还修不好来着？”

“伊普莱斯。”修伊的目光不自觉地往窗外飘。

“就你平时随身带的那个？”

“……对。”

一脸疑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让皱着眉头开口“不应该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魔像的主研发者不就是你么？按理说你应该最熟悉那东西的构筑才对啊？”

“话是没错啦……”黑色龙人说着，在自己围挡的口袋上开始翻找起来，不消片刻，他便将握成拳的手爪重新伸回了桌上，接着放开了手。

随着他的动作，诺尔和让只见到一颗通体乌黑的的光滑小圆球咚地一声掉在了木质台面上。

“…………天才。”让啪地一声拍上了自己的额头，语气里尽是无奈。

“抱歉啊老师……”修伊此时怂得像只在父母面前认错的幼龙。

“这是啥？”诺尔一脸问号。

让没有作答，而是站起身来，伸手抓过了那颗圆球，接着从面前餐局旁走开，将球体放在了另一张桌子的桌面上，拿着筷子轻轻一点。

随着筷尖轻触，那颗小球竟微微一抖，接着猛地爆裂了开来，下一秒，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液体就这么哗啦一下溅满了整个桌面。

抬起手，在桌面上空缓缓扫过。让举着酒杯，眯着眼，围着那一桌银白缓缓踱步。

“连最基本的的倾向反应都没了，坏得挺彻底啊？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种精细结构拿去压一次？”

“因为总是藏在鳞片下面硌得难受……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对着双爪，修伊用一种“等下要是挨骂能不能帮我挡一下”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诺尔。

好，可以的，没问题，虽然并没有把事情的缘由完全缕清，但诺尔仍用一种“放心你有我”的表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行吧行吧。要弄这个估计酒也没空喝了……”摇了摇头，将清酒酒杯放回桌上，让随手将晶卡摸了起来。“当时用的概念模型，有记录吗？”

“不能……因为我本来也只是想做一次尝试的，发现不行之后就把概念模型删掉了。”

“你就别一次压掉整个魔像啊。”让捏了捏眉心，“但是如果是这样，那说实话我也没太大把握。如果你把里面的封装缓冲给弄乱了，恐怕就必须得等你休完假回去才能修。”

语毕，让曲起手指，对着晶卡一弹。

叮——！

一声清脆的金玉碰撞之声顷刻间响彻整个房间，而在晶卡上，原本显示着菜单的画面也随之一抖，接着整个化作了破碎的光点渐渐消散。片刻之后，卡面上的显示界面已经消失不见，这张卡片变作了一块普普通通的透明结晶造物。

接着，让将那块已经变成白板的晶卡移到桌面上，然后直接撒手，啪叽一响，晶片便直直地掉落在了那堆带着金属光泽的液体里。顷刻间，随着一阵轻轻的嗡鸣，丝丝细密的彩色线条从卡面的边沿不断生出，迅速铺满了整个卡体。

“好了，干活干活。”

诺尔和修伊扭头，看着让双手轻拍两下，然后抽开桌旁的椅子背对着两名龙人坐了下来，开始对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滩银白全神贯注。

“所以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看到人类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诺尔才抓住机会问出这个憋了半天的问题。

修伊吐了吐舌头，“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楚，但总而言之就是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摆平时的话我就已经被训了一顿了。但没想到今天让老师竟然网开一面，嘿嘿。”

“诶……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严师呢。”诺尔微微侧头。

“嗯，在学术研究的方面上，老师确实就是你口中的那种人。认真，严谨，容不得一丝差错，是一个对自己非常苛刻的家伙。”顿了顿后，修伊继续开口“说起来我是不是没给你介绍过让老师？想听吗？”

“想啊。”诺尔带着笑意点点头，“你刚说的。认真，严谨，行事苟刻。还有呢？”

“嗯……我想想”黑色龙人歪了歪头，“其实老师性格并不是什么很恐怖的那种啦，日常的时候还是很诙谐的，就像刚刚那样。”

“我猜也是。啊对了，你和让先生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我和老师的关系一直很好啊？”修伊双手交叠，前臂前伸，颤抖着翅膀伸了个懒腰，“硬要说的话，大概和至亲一样？毕竟有大恩于我……”

“还有……还有，嗯这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了……”

诺尔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得到了肯定回复，修伊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道“不好相处，让老师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尤其是当他作为领导去带团队的时候。”

“噢？是吗？”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诺尔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问原因吗？”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但在那之前先让我猜一下，是因为工作性格？”

修伊摇了摇脑袋，“不，不是。让老师不是那种拿捏不好分寸的自大工作狂，他不会把自己和团队混而一谈。对团队而言，松弛有度的管理模式是必须的，这是他一直在奉行的管理原则之一。精益求精固然是好事，但是一昧苟刻钻研并不见得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那将让先生和团队成员不合的原因是……？”思索了一会但无果后，诺尔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不是别的，正是才能。”

“什么？”

“我说，才能。”修伊叹了口气，捻起一块已经凉了的炸鸡丢入口中“而且，让老师是那种……很容易沉浸在一件事情里的人。所以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你会发觉自己的节奏老是会不自觉地被他带着跑。”

“但这不就是领导者在团队中的作用吗？”

“不，和‘被领导’相比起来，那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摇了摇头，修伊继续开口，“如果用龙族来比喻的话，那别的领导者就是龙群里的龙王，他们在位的时候，倾其一生为了族群鞠躬尽瘁，作为回报，他们会得到自己臣民的敬仰和一个强大的族群。虽然身份显赫，但这些尊位者们终究也是龙。适合我们这些臣民……一样的存在。”

诺尔摆了摆手，示意修伊继续。

“但是当你身处在让老师的团队中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完全变了。”修伊抓起水杯灌了一口，“诺尔，我先问你，在看到龙王的时候，我们这些作为臣民的龙是一种什么感觉？”

“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仰”诺尔嚼着鸡肉，发音有些浑浊，“以及感谢，外加一丝丝的羡慕。”

“那我们曾感到过……恐惧吗？”修伊静静地听着自己老友说完，然后冷不丁地冒了这么一句。

“什么？”诺尔明显没想到会被问这种问题，一时间竟愣住了。半晌之后，才木然地回答，“怎么可能，那是我们的王。是龙群中的佼佼者，而不是什么妖魔。难道你的意思是让先生在领导团队的时候会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吗？”

修伊没有理会诺尔的诘问做出答复，而是继续自顾自地开口，“那么我接着问你，如果龙王有一天来到你的巢穴，邀请你和他共处一日。你会？”

“欣然接受。”

“那如果是太阳呢？”

“什么太阳？太阳什么？”诺尔直接被问懵了，“抱歉修伊。但我这次真的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那颗照亮我们世界的天体，正贴着你的脸发光发热，然后它邀请你和它一起去看着我们的世界如何运转，如何从昼入夜，那么这时你又会作何反应呢？”

“……”诺尔扶了扶额，“为什么要问这种无端臆想出来的问题？”

“嘛，你就当我没睡醒吧；所以，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你的反应是？”

“我……”踌躇片刻，白银龙人开口，“……大概会被吓破胆吧。或许会直接疯掉也说不定。”

“所以，能理解了吗？”修伊轻轻叹了口气，“让老师的才能……或者说是他所掌握技术能力的水准，对同行而言，就是像一颗太阳一般的存在。巨大而耀眼，无时无刻地发着光和热，恩泽着整个魔像研发领域，让它得以发展进步。但同时，这股力量又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就好比太阳带动了整个生态系统一样，其实你想想，追根究底，让这个世界郁郁葱葱，这一切可都不是太阳的本意。它只是存在在那里，自顾自地发光发热，然后世界就热闹起来了。”

“让老师在团队中也是一个这样的存在，如果你和他共事过的话，就会知道，让老师并不是那种会明确将一个目标给予团队的领导者……他往往只会在研究陷入死瓶颈的时候冒出来一下，然后随便做点什么，可能是提一个假设，也可能是给一组关键数据，诸如此类。”

“但可怕的是，不管是什么项目，不管是什么内容，他每次都能用这样或那样方法，将团队的进度往好的方向带，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已经预先知道了自己手下正在捣腾个什么一样。”

抬起头，对上诺尔略带惊愕的眼神，修伊笑了笑，“嘛，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信口开河？”

诺尔微微点头，“虽然我知道在自己的专业方面，你不会开什么出格的玩笑，但听你这么说，我还是感觉有些……”

“难以置信，对吗？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同行私底下会喊让老师的另一个别名。”

“哦？是什么？”

“有点羞耻噢，要听吗？”见老友点头，修伊贱兮兮地压低了脑袋，凑近诺尔的耳边，“‘外道诡偶’，无所不知但是令人生惧的人偶。”

“噗。”原本严肃得有些沉重的话题随着这个违和感十足的名号戛然而止，骤然间的反差让诺尔一下子没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噗嗤笑了出来。

“弄好了。修伊你看看。”就在这时，坐在二龙身后的让突然开口，同时猛地挥手，呼啦一声刷地甩过来个东西。

诺尔和修伊只觉得疾风猛地略过面颊，随后视线一糊。几乎是下意识地，两名龙人同时向椅子背上猛然一靠，待实现聚焦，他们才看清这个物件的正体。

银白色的金属液体自发地凝聚成圆，静静地漂浮在距离桌面半尺的高度上。在它的中间，那片晶卡仍镶嵌其上，但不同的是，显示在卡面之上的映像已不再是那张由各色线条杂糅叠合而成的静态图。

层层叠叠的光路交叠辉映闪烁不止，在这片透明的晶卡之上构造出一派森然的秩序感，同方才相比，整个卡面上的线条数量也减少了近半，看起来整体清爽不少。

“这个是……”修伊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后，便盯着面前的图像出了神。

“报损回馈显示的结果是输出流混杂。我将部分导管替换了一下，这是作业之后的结果。哎哟我的腰……”

推开凳子，让站起身来，打着哈欠捶着背。

“不应该啊？输出流我调整过了啊？”修伊一脸疑惑地挠了挠头。

“方向找对了可没用，修伊，你必须找到症结所在。”让挥了挥手，继续做着指点，“压缩这个概念术式确实很方便很灵活，但是想运用自如的话，条件也相对苛刻，这一点我相信你比我要清楚得多。你原来的设计我看了，很明显你在做导管布局的时候没用附属模型，我知道这样的设计可以在使用的时候提高一定的传导效率，但这样的导管模型有个很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在被高密度加载之后无法还原。能想到原因吗？”

“……”

啪地一声，让打了个响指，“给你个提示，水里有异味是因为水管不干净。”

修伊一楞，随即一个猛抬头。“…是浸入时的缩略过程吗！”

“终于反应过来了啊。这就是症结所在，如果在压缩过程中，有产生伪痕迹的话，那之后解压的时候物体本身就会被介入一些随机变化的偏颇概念，这才导致了输出流异常。解决方法其实也很简单，直接用附属模型就行了，相当于写死主参考。”让锁着眉心点了点头，“为什么这种一加一等于三四五的错误现在还会犯？”

“我没考虑到……”

“罢了罢了，知错改错别认错。”让挥挥手，“知道要怎么修就行。所以接下来要干什么，修伊你应该有点底了吧？”

“诶？什么，现在吗？”

“趁热打铁记忆深一些。再说了我可不是来帮你做苦力的。”让指了指身后，“原理搞懂了之后就是单纯的重复劳动了，我拿来做演示的部分只不过占了魔像总量的一成而已。”

修伊伸长脖子，顺着自己老师的手势看去，果真看到那张桌子上银白一片。

“但我今天在和诺尔……”

“不行，把【伊普莱斯】拿回家调整好了再说别的事情。”迎着恳求的眼神，让没做半分退步，依然摇了摇头，话语不由分说地强硬，“工程量并不大，以你的水平而言并不需要花很长时间。更何况长假才刚刚开始，和朋友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

“呜……”被老师劈头盖脸地说教一通之后，修伊瞬间焉下去一截。带着极度的不情愿，修伊慢慢地挪到桌子旁，手起手落，将魔像尽数收纳。

“加油哦。”看着自己学生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道间，让在他身后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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