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一陣沉默降臨。

結束了漫長的陳述，回憶起痛苦過往的縫半垂眼簾、低著頭不發一語。

聆聽者的壽海也一時說不出話，滿臉陰鬱地陷入沉思。

過了數分鐘，眼眶泛紅的縫才又開口。

「那個男人和我約定，如果我不輕舉妄動，他就不會對多輔做些什麼...」望著壽海，她哽咽得話不成句，「所以...我......」

自私地堅持生下那個孩子，讓他必須度過滿是苦痛的人生。

然而對他，我卻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保護不了。

為什麼那孩子還能原諒我、喊我母親？

明明我只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無能女人...

「......」望著面前不斷自責落淚的縫，滿臉于思的男子輕輕推過一盒面紙。

「萬分抱歉，您也有您的苦衷。」壽海嘆了口長氣，「剛才這些事情我保證絕不透漏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才緩下激動的情緒，起身離座的縫突然下跪在地，對百鬼丸的養父磕下自己的頭顱。

「非常感謝您。」

「什、您無須如此，請趕快起身！」突然受此大禮，壽海連忙起身扶起她，「這件事會害您和兒子遇上危險，這是我該做的。」

「不，並不是那件事。」露出微笑的她，依舊眼眶泛淚，「對辛苦養大那孩子的您，我一直想致上最深的謝意。」

「能讓他如此殘缺的身體如常人一般活動，可見您付出了極大的辛勞，請您務必收下我的致謝。」

「......既然您說到這個份上，我收下了。」請縫坐回座位，他從抽屜取出許多底片和一個隨身碟。

「那麼這些就是我的回禮。」

「這是...？」

「那孩子小時候的照片，這些是底片和檔案資料。」壽海把那些東西放進紙袋，「您可以送去加洗或複製檔案。」

「...只是，這也是我和那孩子的回憶。」他充滿歉意地笑，「所以這些資料和相冊不能送您，非常抱歉。」

「不......足夠了...真的...真的很感謝您...」幾乎喜極而泣，縫像是捧著珍寶般抱著那個袋子。

「然後...今天請您過來還有件事想一起討論。」話鋒一轉，壽海又開口道。

「是什麼事呢？」

「關於您先前提過，讓他在兩家輪流住的事...」

「......」縫的眼神暗了一暗，「先前他為了那件事非常苦惱，我就這麼提議了。」

早就不敢奢求那孩子會回到自己身邊了，但看到他這麼煩惱，果然自己還是覺得非常高興。

「雖然那的確是我的期望，但我真的不希望造成您的困擾，只要偶爾能和那孩子見見面我就再滿足不過了。」她神情認真地說。

「不，關於那件事，其實我有個提案...」壽海微微一笑。

過了許久，客廳的三人才看見結束談話的縫和壽海走了過來。

「讓你們久等了。」手持一本封面素淨的收集冊，壽海坐到沙發上，「該談的事情都談完了。」

「縫女士，這是剛才提到的東西。」

接過那本相冊，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封面。

「母親，這是...？」

「是百鬼丸...你兄長小時候的照片唷。」

「哦...」多輔的興趣也湧上來了，跟著縫一張一張地仔細翻看。

「......」默默地坐在縫另一邊的百鬼丸盯著那本相簿，臉色顯得有些訝異。

完全不曉得，原來父親有幫我拍這麼多照片...

暫時只聽得見細微的紙張翻頁聲，一旁的壽海和美緒相視而笑，兩人正悠閒地喝著綠茶。

「？！」

「哦？這張好像是母親手機裡那張...」

多輔還來不及說完，他手指的那張照片就被鐵青著臉的百鬼丸火速抽走。

「怎麼了？」見兒子急忙走來，壽海望了他手裡的相片一眼，「哦哦...這是火浦夫人拍的。」

「......」

自夜阿姨，幫我偷換洋裝拍照就算了，為什麼也給父親一份...

「那時候正要接你回家，看到時真是嚇了我一跳，」他笑呵呵的，「火浦夫人的眼光的確很好，挑的衣服讓你穿起來都這麼適合。

「所以我也拍了幾張留念。」

「？！」

父親也拍了幾張？！

轉頭望向縫手上的相簿已經翻到下一頁，仔細看著上面照片的多輔嘴角抽搐撐得很辛苦。

衝上前想把照片沒收，縫卻抱緊了相冊。

「你不想讓我看小時候的相片嗎？」微微皺著眉，她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

「......」

...至少讓我把那幾張照片抽掉。

「我想仔細看完這本相冊，好嗎？」

「......」少年對抗母親完敗，只能非常遲疑地點了點頭。

然後像是在遷怒一樣，他突然伸手抓住旁邊的多輔。

「喂！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看，我不看就是了！別抓我的臉！」對上次挨的鐵爪功還心有餘悸，被掐著臉的多輔連忙起身。

推著他坐到沙發的另一頭，百鬼丸微皺著眉看起來有些鬱悶。

「你都不知道被看過多少次女裝了，幹嘛心情這麼差？」

雖然母親應該只是想要看他的照片而已，女不女裝大概不重要。

不過這傢伙平常沒神經得令人髮指，碰到這種事反應倒是挺正常的，覺得有趣的多輔忍不住笑了兩聲。

沉默少年握筆似乎特別出力，寫下一行顯得相當凹陷的筆跡。

－－－「你也穿一次女裝？」

「......我錯了，好嗎？」

在這之後，今日拜訪的目的已經全部達成，縫和多輔準備起身返家。

「下下個星期天有空嗎？」抱著壽海借她的底片資料，離去前的縫望著長子。

見百鬼丸點了點頭，微笑的縫輕撫了他的臉頰。

「那天過來玩吧，我和多輔在家裡等你。」

「......好。」

望著母親和弟弟離去的背影，站在大門口的百鬼丸直到看不見兩人身影了才轉身進屋。

當晚，用完晚飯看了看時間還很早，沉默的少年又進了練習室。

人在客廳的美緒在專心閱讀打毛線的書籍，至於父親則正在書房研究工作上的資料。

確認暫時不會有人來打擾自己，百鬼丸把練習室的隔音鐵門仔細關緊。

拿出先前用過的劇本，他張開嘴生硬地唸著其中的台詞。

父親過去曾告訴自己人類說話的聲音是從嬰兒時期開始養成的，所以完全沒說過話的自己也必須花時間慢慢形成自己的嗓音。

於是半年多前動完聲帶手術後，他就經常悄悄地這麼練習。

只是不管怎麼練，能夠改善的都只有咬字，最主要的嗓音還是一樣低啞不穩，所以他還是很不喜歡開口說話。

每次都覺得難聽得想把助聽器拆了，但是拆下來又無法聽見是否發音錯誤，實在很兩難。

而且像現在，還唸不到五句台詞就又忍不住一陣乾咳，只好拿起旁邊的瓶裝水潤一下喉。

這聲音真的能變得好一點嗎...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突然聽見練習室門口打開的聲響，百鬼丸連忙回過頭。

「......打擾到你了嗎？」望見站在房間中央的他拿著劇本，長髮少女臉上帶著歉意。

搖了搖頭，他招手請美緒關上鐵門。

知道他會做這種練習的，只有養父和先前無意間撞見的美緒。

「百鬼丸還是很不喜歡說話嗎？」拉著百鬼丸坐在地上，美緒示意要他對著自己說話當作練習。

「......很...難聽...對吧？」雖然溫柔的家人們從來不這麼說，百鬼丸輕輕嘆了口氣。

「為什麼你一直覺得難聽呢？」

「...發音...很..累，音調...也...很怪。」

當初動完手術，非常期待的多羅羅央求自己開口和她說話，結果那個訝異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雖然知道那孩子完全沒有惡意，但換做別人肯定會被嚇到吧？

「不過你還是想講話的，對不對？」拿了一罐保溫瓶遞給百鬼丸，美緒笑得很溫柔。

「......這是...什麼？」裡面的液體聞起來有點甜甜花香的氣味，跟平常喝的熱茶並不一樣。

「聽說對潤喉效果很好的飲料，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總之喝喝看吧？」

啜了一口，像是混合了許多花草的味道、圓潤的茶湯中帶點甜味，百鬼丸原本皺著眉頭的表情放鬆了些。

「...很...好喝。」

雖然發聲還是感覺很不流暢，不過總覺得心情變好一點了，他淺淺地笑了出來。

「對了，我不是只有要拿茶來給你，差點忘記了。」

「...？」

「來。」美緒從口袋拿出一台手機，「你把這個忘在客廳了，剛才有人打電話給你唷。」

「...謝...謝。」接過手機，他按了幾下檢查來電者。

多輔打電話過來？真少見...

朝美緒望了一眼，微笑的她擺了個請便的手勢，於是他直接按了回撥。

「喂喂？百鬼丸？」

「喀」

「今天回去前，母親不是說要你下下個禮拜日過來嗎？」

「喀」

「其實......那天是母親的生日。」

「......」

「所以那一天你早點過來吧，我們來準備母親的生日禮物。」

「...喀」

「那就先這樣了，晚安。」

「喀」

掛斷電話，發現美緒好奇地看著他，百鬼丸慢慢開口。

「多輔...說...下...下週日...是...母親...的...生日...」

「原來是這樣啊？」美緒笑彎了眼，「對了，那你要準備生日禮物吧？」

「......我...」話還沒說完，百鬼丸又摀著嘴咳了好幾聲。

輕擋了一下美緒要幫忙拍背的手，他抽出紙筆。

－－－「我沒事，多說幾句就會這樣。」

－－－「多輔說要一起準備。」

「太好了呢，縫阿姨一定會很高興的。」

－－－「但是收到生日禮物是什麼感覺？」

－－－「我不懂。」

從沒慶祝過自己或他人的生日，過生日又是什麼感覺？

不就是只是自己出生在這世上的日期嗎？

「什麼感覺嗎...」思索了一陣子，美緒才對著顯得有些疑惑的百鬼丸開口。

「其實就像是一般收到禮物的心情吧？但是會更開心。」

比收到一般的禮物更開心...嗎？

沉默的少年再度握起筆桿。

－－－「那我懂了。」

－－－「還有，謝謝妳的禮物。」

「咦？我有送禮物給你嗎？」

拿起那罐保溫瓶輕晃，百鬼丸臉上的微笑很溫柔。

「...茶，謝謝...妳。」

「......呵呵。」美緒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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