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很清楚怎麼跟疼痛相處。

開始練習走路那年，復健跌倒和義肢接合處磨出的傷口都不斷地造成他的痛楚。

雖然會因此忍不住流出眼淚，但是他發現就算哭了，痛的地方還是會痛。

反而是那些疼痛感只要不去在意就會漸漸消失，到最後，就算受傷也不怎麼覺得難受了。

原來如此，哭沒有用處。

於是他把淚水放進箱子，用蓋子封好、上鎖。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幸福，除了最喜歡的父親之外有了可以活動的手腳和活潑的妹妹，每天每天都像在那個夢境中一樣溫暖。

儘管自己看不見，手腳也沒有感覺，但是用臉頰碰觸父親和多羅羅的臉，不可視的輪廓就可以出現在他腦海中。

雖然無法理解真正的看見是什麼概念，但是他已經滿足了。

得回真正的視力是在十一歲那年，滲進雙眼的白光讓他不斷流下生理反應的眼淚，逐漸適應後才終於看到父親和多羅羅的臉龐。

環視四周，他總算能理解所謂的色彩是什麼了，原來這麼鮮明，真正意義上地讓眼睛移不開。

極度專注地盯著父親和多羅羅的臉看，他想要填滿記憶中兩人原本只有線條的容貌。

恢復視力之後的他很忙碌，因為可以看見東西就代表可以接觸更多事物了。

行走活動已經不再需要借助導盲杖，眼前的世界有很多東西等待發掘。

其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文字，只要使用紙筆就可以和他人交流，原本無法發問的他終於可以向父親提出長久以來的疑惑了。

－－－「我的母親在哪裡呢？」

雖然自夜阿姨對他也很好，但那是多羅羅的母親，不是他的。

會和自己一起回家的人只有父親。

他一直都區分得很清楚，自夜阿姨並不是夢裡那個模糊的影子。

「......你是我收養的孩子，至於你的父母－－－」

在得回視力不久後，原本他還照常地和養父睡在一起。

「你今天又做惡夢了嗎？」發現睡眠中的他時常皺著眉頭死死抓著自己的衣擺，壽海擔心地問道。

過了幾天，聽到兒子表示想要自己的房間時，他沒有多想。

單純以為是孩子長大了所以想要自己的空間，壽海還覺得有些欣慰地幫忙準備。

得到新房間的當晚，一個人躺在被窩裡的他微微笑了出來。

只要再蒙上棉被躲好、比別人更早起床，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他的惡夢了。

得回視力之後才知道原來人類臉上的表情那麼豐富，他喜歡看到養父和多羅羅的笑容，但不喜歡看到他們露出那種擔心的表情，好像被自己的疼痛和難過傳染了一樣。

雖然那個夢成為惡夢的時候，剛開始的確會有心口作痛的感覺，但是他現在可以控制，已經一絲一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那只是區區的惡夢而已，沒有任何讓他們擔心的價值。

不過經常出現的夢境還是相當程度地困擾他的睡眠，明明疼痛和眼淚都已經無法影響自己，為什麼那個惡夢還是無法控制地不斷出現？

暫時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只能無意識地咬著嘴角忍耐，等待從那個不斷循環的夢境醒來的早晨。

十二歲那年，多羅羅的父親問他要不要來當兒童演員。

「你要取個藝名嗎？」

名字？對了，是名字的關係嗎？

－－－「父親，請幫我取個名字。」

「古裝劇演員的話，叫做『百鬼丸』如何？一掃邪妖惡鬼之輩的百鬼丸。」

「這個不錯哪，很響亮。」

－－－「我想改名成百鬼丸。」

「什麼？你是說要變更本名？而不是當作藝名？」火袋睜大了眼睛。

重重點了點頭，他非常堅定。

從自己心裡切下不需要的部份，把那個棄子的名字也扔進箱子上鎖，連同淚水和痛楚一起扔到不再回顧的角落去。

這樣就行了，自己是渡瀨 百鬼丸，那個惡夢不是他的，而是那個棄子的夢境。

拜改名的契機為分水嶺，那個夢從此大幅減少了出現頻率，名為百鬼丸的少年終於得以一夜好眠。

凌晨兩點了。

百鬼丸意識朦朧地在沉睡和清醒之間浮沈。

得回視力後的夢境和之前相比是壓倒性地豐富，改名後見到的夢境日日各異從不重複。

但是為什麼最近老是夢到那個夢？

有多輔睡在隔壁床上，沒辦法像平常一樣自己躲在房間。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惡夢變得頻繁的原因，只好想辦法避免作夢或被發現了。

刻意地不讓自己睡熟，嘴裡塞著毛巾的他又翻了個身。

「為什麼每天晚上都得寫暑假作業啊！」那天晚上，晚餐後被自夜抓回房間的多羅羅非常不滿，「我想去找大哥玩啊！」

「百鬼丸跟多輔白天已經很累了，不要打擾他們休息。」

「......」

覺得母親的確說得沒錯，但多羅羅還是相當憂鬱地趴在桌子上。

只好叫多輔幫忙盯著大哥了，還好他們是同一間房間...

不好獨闖男性房間的美緒陪著她做作業，安撫似地摸摸多羅羅的頭。

之後的練習和拍攝還算順利，百鬼丸終於習慣不平衡的體態能夠流暢地做出指定的武打動作。

多輔天天被他拉去練習和對戲，重度訓練量擺在那的緣故，不管是他自己本身的劍術還是電影中的戰鬥場景都有明顯進步。

美緒到處支援簡單的劇組工作，不時還要幫壽海注意百鬼丸的身體狀況。

多羅羅則白天隨時黏著百鬼丸，就怕他卸下右手時有任何不方便。

一個月後的這天下午三點，整體拍攝進度已經有些超前，火袋看著時程表相當滿意。

「今天的進度拍攝完後放假三天，大家可以自由活動。」

片場響起一陣歡呼聲，來到北海道還幾乎什麼都沒玩到，工作人員和演員都快悶壞了。

遠遠看見美緒的身影，多羅羅連忙跑了過來。

「美緒姐，有看到大哥嗎？」

才不過去找販賣機幫老爸買飲料，回頭大哥就不在片場了。

「剛才在卸妝換戲服的時候他表示要回去休息，會不會回旅館了呢？」

拍攝地點的古蹟建築離旅館非常近，走路不用十分鐘就能到。

「可是多輔已經在房間了，說他還沒回去。」

兩人回到旅館分頭尋找，前後大略找了一遍的美緒才在旅館後方的樹下發現一個坐著的人影。

走近那棵大樹，長髮少年正低垂著頭發出細淺的呼吸聲。

剛剛化妝的時候，好像還聽化妝師說他的黑眼圈有點重...多輔說每天都要求百鬼丸十一點左右睡覺的，是拍攝太勞累了嗎？

湊近一瞧果然百鬼丸臉色不是很好，明明在打盹卻微微皺著眉頭，看起來睡得不太安穩。

這樣子睡覺，脖子會痛的...

悄悄坐到旁邊，美緒把百鬼丸的頭托到自己大腿上。

看來他真的很疲倦，被這麼移動還完全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像過去替附近家的孩子檢查體溫一樣，她輕輕把手掌貼到他的額頭上。

溫度沒有異常，應該不是生病，但是那個樣子實在讓人有些擔心。

過了一會兒，枕在美緒腿上百鬼丸額間漸漸冒出冷汗，像是夢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般緊咬住嘴角、縮起身體。

「百鬼丸？」她輕輕搖了幾下他的肩膀。

「？！」美緒怎麼會在這裡？因為拍攝結束後幾乎抵擋不住連日來的睡意，自己還特地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小睡。

見他驚醒就慌著要坐起身，美緒壓著他的肩膀，「先不要動，你還好嗎？」

「......」平穩住過度的呼吸，百鬼丸點了點頭。

「做惡夢了嗎？」

「......」猶豫了好幾秒，他才又輕輕點頭、撇開視線。

「你很累對吧？再睡一下好不好？」嘴角彎出優美的弧度，美緒溫柔地摸摸他的額頭。

「......」望著她的笑容，百鬼丸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觸她的嘴唇，張口開合了幾下。

「要我唱搖籃曲嗎？」

沉默的少年搖了搖頭，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聽過搖籃曲。

「...平...常的那首...就好...」

百鬼丸知道搖籃曲是要讓嬰兒放鬆入睡的曲子，所以他的搖籃曲就該是美緒在家常唱的那首歌。

「赤い花つんで、あの人にあげよ...（摘下這朵紅花，送給那個人...）」

幾乎把旅館翻了個底朝天的多羅羅找到這來時，看見百鬼丸正躺在美緒腿上放鬆地熟睡著。

「大哥沒事吧？」怕把他吵醒，她用嘴型悄悄地問正在輕聲哼歌的美緒。

得到肯定的點頭和招手示意，多羅羅乾脆也坐到美緒身邊。

北海道既不炎熱也不寒冷的夏天氣溫，再配上樹林間輕微的植物氣味顯得非常舒適。

一上午忙著在片場到處跑的多羅羅也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和百鬼丸一起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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