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1　新家

　　在孤兒院的日子是好是壞，早已模糊不清。

　　倒是在新家的日子，都幸福的不可思議。

　　森鷗外的座駕停在一棟外觀斑駁的教堂大門前。以教堂為中心圈起一方天地的圍牆鐵門並沒有關實，他下了車，站在車旁端詳起眼前這個第一次造訪的教會建築。

　　老舊，腐朽，安靜。

　　這是森鷗外對這個教堂第一也是最後的印象。森鷗外又在那兒站了一會，依然沒有聽到一點孩子們的笑鬧聲，這對於一個兼職做孤兒院的教堂來說，絕非尋常之事。但森鷗外並不在意，他曾經從另外三個孤兒院裡領養三個男孩，每一個收留所的氣氛都是這樣死氣沉沉，今天這個對他來說，已經比前面幾個多了點人的味道。

　　他沒有事先與這裡的負責人聯絡，也沒有任何聯絡的必要，選定這種地方領養孩子，背後的目的或許也並不怎麼光明。森鷗外推開生鏽的鐵門，踏進整理的還算整齊乾淨的院落，刺耳的咿呀聲讓他皺了皺眉。

　　冬天的風清冷刺骨，陰天的風尤是。通往建築的泥巴路在修剪整齊的雜草間清晰可見。推開木門，禮拜堂的佈置一如教堂的外觀一般乏善可陳，簡陋的就像只是做做樣子。森鷗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禮拜堂後面走，一條銜接起前後兩幢建築的騎樓式走廊被分隔成數個房間，後面那棟看起來還比前面的要新一些。

　　陰沉的雲層露出縫隙，陽光便傾洩在這個只剩下風聲和些微腳步聲的空間裡。當森鷗外開始以為自己的資料來源錯誤，才導致自己現在在一棟廢棄建築中浪費時間的時候，一個躲在走廊盡頭的柱子後面的小小影子因為光影變化而暴露了。森鷗外維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最後在那個影子前面停下來。

　　他聽到自己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向面前低著頭的孩子詢問：「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這裡的負責人嗎？」自己臉上一定掛著和善的笑容，他想。

　　那個孩子抬起頭，剪裁特殊的白髮隨著動作晃動，那雙特別的眼睛看著自己眨了眨，好一會才壓抑著發抖的聲音回答：「院長的話，在資料室裡，修女的話，在大餐廳裡監督大家做勞作。」

　　森鷗外這才看清楚小孩身上穿著一套尺寸過大，上頭還沾著髒污，早已穿舊了的灰白色和服。他才明白孩子說話時的顫抖並不是對陌生人感到害怕，而是因為冬天的低溫而冷得直打哆嗦。

　　「那你怎麼在這裡呢？」森鷗外問道，毫不意外看到面前的男孩露出侷促、不安和戒備的神情退後了幾步，但是因為寒冷，最終沒有踏出走廊的範圍。

　　他稍稍向前了些，並且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男孩平視，將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前，道：「叔叔保證不會說出去的喔！」說完還俏皮的對著男孩眨了眨眼。

　　男孩猶豫的眼神在眼前的陌生人與地板上來回了數次，最後男孩才看著地板小聲的說：「院長罰我不准吃飯，但是真的很餓，所以……」

　　一雙紫金色的眼睛時不時覷著森鷗外的表情，發現對方和善的笑臉一直都沒變過之後，男孩才把話說完：「所以，我、我偷溜出房間，想去廚房找點吃的。」

　　森鷗外獎勵似的摸了摸男孩的頭，接著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了下來：「對不起呢，耽誤你吃飯的時間，作為賠禮，這條圍巾送給你，好不好？」

　　「可是院長不准我們自己拿客人給的東西……」男孩的眼睛裡露出對溫暖圍巾的渴望，但是還是搖搖頭表示拒絕。

　　「嘛，沒關係，叔叔保證這次院長會允許喔！」森鷗外將手裡的圍巾在男孩的脖子上圍了兩圈，又將剩下圍不上的布料整理好：「你叫什麼名字呢？」

　　「敦，中島敦。」男孩的手好奇的摸上了滑順輕柔卻很溫暖的布料：「摸起來好舒服……」

　　「你喜歡就好，敦君。」又摸了摸對方的頭，森鷗外站了起來：「那麼，你再不到廚房去吃點東西，可能會來不及了喔？」

　　中島敦楞了楞，反而躊躇著自己該不該離開——他怕眼前這個溫柔和藹的叔叔會告訴院長他偷溜出來找東西吃，可是他也真的餓壞了。

　　似是了解眼前的孩子在擔心些什麼，森鷗外將食指豎在自己嘴巴前面，道：「我不會跟院長告狀喔，敦君快去吧！」

　　中島敦又猶豫了一會才決定移動步伐：「那，那我就先離開了，叔叔。」

　　看著中島敦三步一回頭的看著自己，森鷗外站在原地等到孩子開了一扇門，在他又回頭看著自己時，朝他揮揮手當作道別，等到孩子總算溜進廚房，關上了門，他才依照孩子給他的指示，繼續往裡面走。

＊

　　中島敦隔了幾天再度被院長單獨叫進辦公室時，其實是非常害怕的。他以為自己又在不知何時做了，或是根本沒做什麼讓院長必須處罰他的事情。因此當他看見坐在辦公桌前的木椅上，穿著華貴的紅色和服的美麗女性，並且被告知自己已經被領養時，表情完全是呆愣的。

　　「你就是敦君嗎？」

　　眼前優雅的女性語調緩慢平和的詢問，中島敦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接受自己被領養的事實。

　　那位女性點點頭，又說：「我帶了新衣服給你當作禮物，我們到旁邊的小房間裡換上？」

　　中島敦看著眼前的女性，又看了看站在女性身後的院長，看見院長對自己點了點頭，他才回應：「好。」

　　女性站起來走向中島敦，伸出手牽著他進了一旁的小房間。她從袋子裡拿出一套白底深藍葉紋的兒童和服，以及一條深棕色的腰帶。

　　「過來吧，我幫你穿上。」

　　女性向孩子招了招手，中島敦便往前走了幾步，讓女性替他將身上又舊又髒的和服脫下。

　　「哎呀，這是森先生的嗎？」女性在解下中島敦的腰帶時，便透過敞開的衣服看見被孩子纏在身上的圍巾。

　　「是幾天前一個溫柔的叔叔給我的，因為怕被其他人搶走，所以、所以就纏在身上用衣服蓋住……」

　　聽著孩子有些慌亂的解釋，女性笑著摸了摸對方的頭，手上幫著對方穿衣的動作繼續：「敦是個好孩子呢，那我們等一下把圍巾圍上吧？」

　　中島敦點了點頭，平舉著手讓女性替他套上和服，問道：「姐姐，我應該怎麼叫您呢？」

　　「我叫紅葉，你可以和其他三個哥哥一樣，叫我一聲大姐。」尾崎紅葉笑了笑，替中島敦的腰帶打上結，然後又抖開一件暗藍色的厚外掛。

　　「哥哥？」中島敦愣了愣，問道。

　　「是啊，敦君還有三個哥哥喔！」尾崎紅葉整理好對方的外掛領口，拿起圍巾圍在中島敦的脖子上：「你今天就會見到他們了。」

　　白髮的孩子點點頭，牽著尾崎紅葉的手走出房間，與院長道別之後，便坐上黑色的轎車離開。中島敦趴在椅背上，透過車子後方的玻璃看著修道院越來越遠，最後終於消失於視線當中，才又乖乖坐好。

　　「為什麼是我呢？」中島敦抬頭問坐在旁邊的尾崎紅葉。

　　舉止優雅的女子摸了摸孩子的頭，道：「因為敦是個乖孩子啊！」

＊

　　車子在一棟洋房前停下，隔開住家與街道的雕花鐵門很快便有人將其打開。尾崎紅葉牽著中島敦的手，孩子則在看見氣派的房屋之後，便因為領養自己的是大戶人家而顯得非常緊張。

　　他們沒有在房子的玄關等多少時間，便有人從屋子裡面將木製大門打開了。偌大的華麗客廳裡鋪著地毯，擺放著一組真皮沙發以及一張黑木茶几，奢華的讓中島敦看著都覺得眼花繚亂。

　　「另外三個孩子呢？」尾崎紅葉向一旁前來應門的老婦人問道。

　　「芥川少爺在書房，中原少爺與太宰少爺……」

　　「太宰你給我站住！」

　　一聲爆吼打斷了老婦人的話語，兩個少年追逐著從庭園裡跑了進來。

　　「蛞蝓沒了帽子就會被曬成一灘水了嗎？」

　　「你才被曬成一灘水，死青花魚！」

　　「魚可是不會被曬成水的，蛞蝓的腦袋果然很笨呢！」

　　深棕色頭髮的少年舉著一頂禮帽跑在前面，一個身高稍矮、暖橘色頭髮的少年氣急敗壞的追在後頭，兩人一路從外面跑進了屋內。

　　「啊，大姐。」跑在前面的少年看見了一身紅色和服的女性就站在門邊，隨即轉了方向，順道把手上的帽子往後拋向另一個少年。

　　「我一會再找你算帳。」接住對方拋來的帽子，暖橘色頭髮的少年只落後了幾步，便站在另一個少年旁邊。

　　「需要去把芥川叫下來嗎？」暖橘色頭髮的少年問道。

　　「不用，一會吃飯時就會見到面了。」尾崎紅葉看著站在面前的兩個少年，道：「今天有個新成員加入，可不要欺負他了。」

　　尾崎紅葉將不知何時躲到自己身後的中島敦往前推了推，中島敦有些緊張的看著眼前剛剛還打打鬧鬧，現在卻有些冷淡的看著自己的兩個哥哥。

　　「告訴哥哥們，你叫什麼名字？」尾崎紅葉摸了摸孩子的頭。

　　中島敦看著兩個眼神望向自己，卻沒什麼情緒的少年，有些顫抖：「我、我是中島敦，請、請多多指教！」說罷，他彎下腰來向兩位哥哥行禮。

　　他想，院長總是在有客人到訪的時候，要求他們彎腰打招呼，自己這麼做應該算是有禮貌的孩子？可是什麼時候該起來呢？

　　中島敦彎著腰等了一會，正猶豫著該不該直起身時，上方傳來了一聲輕笑，接著是一頂帽子被蓋在自己頭上，還用手壓了壓。

　　「你好啊，敦。」暖橘色頭髮的少年就著手壓著對方頭上帽子的動作蹲了下來，藍色的眼睛裡帶著笑意看進中島敦微微抬起的紫金色：「我是中也，你的大哥。站直吧，這樣子怪好笑的。」

　　說完，中原中也便站了起來，順帶拿走了放在中島敦頭上的帽子，當他直起身看向另一個少年時，中原中也指了指身邊的人：「他是太宰，你二哥。」

　　「另外還有一個，只比你大一點，晚點吃飯會看到。」

　　中島敦點點頭，怯生生的問好：「中也哥哥，太宰哥哥好。」

　　中原中也失笑，一臉真拿他沒辦法的表情，太宰則是用饒富興味的眼神盯著眼前新來的孩子看。

　　「既然打過招呼了，你們兩個帶他去走走吧。」站在一旁看著三個人互動的尾崎紅葉開口。

　　「不要欺負他。森先生三天後回來。」這一句，是尾崎紅葉盯著太宰治的臉說的。

　　太宰治攤手，敷衍的回了句知道了，等到尾崎紅葉走遠，便蹲下來與中島敦平視：「那麼敦君，我們去認識你的新家吧？」

　　太宰治的笑容很溫和，很暖和，很好看，中島敦卻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有一點害怕。他總覺得在這個很好看的笑容後面藏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喂喂，大姐才沒走多遠，你把你那樣子收一收。」中原中也皺著眉看向太宰治，接著直接對中島敦伸出手：「走吧，帶你去看看。」

　　「喂喂，蛞蝓，你沒事撐著跟我搶事情做幹什麼？」太宰治一臉嫌棄的瞪向中原中也，然後又笑容可掬的對中島敦說道：「敦君比較喜歡跟我一塊對吧？」

　　中島敦有些慌張的看了看眼前的太宰治，又看了看一旁伸手等自己的中原中也，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後來索性不想了，當下一隻手握住了中原中也的手，另一隻手拉了拉太宰治的袖子，問：「可、可以兩個哥哥一起嗎？」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愣了愣，中原中也率先笑了：「行啊，免為其難跟青花魚一塊吧！」

　　「真拿你沒辦法呢，敦君。」

　　當天晚餐時，中島敦在餐桌上見到了一整個下午都待在書房裡的第三個哥哥。中原中也告訴他，這個哥哥的身體不太好，太宰治則告訴他這個哥哥不怎麼喜歡說話。另外，中原中也還補充說，這個哥哥把太宰治當成了模仿的對象，要自己不要跟他一樣學壞了。

　　於是中島敦在兩個哥哥七嘴八舌，真假參半的描述中，把第三個哥哥想像成有些瘦，有些蒼白，有些安靜的形象時，他反而開始有點期待見到他。

　　沒想到，當大家坐在餐桌上，中島敦主動向餐桌上唯一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伸出手，然後自我介紹，期待可以獲得友善回應，卻只得來淡淡的一眼與一聲嗯的時候，他其實是有些難過的。

　　看著情緒有些低落的中島敦，以及已經開動的芥川龍之介，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對視了一眼，表情盡是「果然如此啊」的了然。

─TBC─

寫在後面─

這是以新舊雙黑四人的原型文豪人物真實存在的大正時代為背景，用他們四個人的人生所述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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