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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第三卷朝堂风雨)】(120-247) - 5,7

[db:作者] 2025-07-17 06:10 5hhhhh 3700 ℃

  钱宁突然撩袍跪倒,「大人年方弱冠便执掌北衙,今夜之后更将宏图大展,石大人虽是才具平平,尸位素餐,毕竟无大错失,有他执掌卫事,大人您何时可得出头,今日呼延焘所为,实是为您老搬掉了一块绊脚石。」

  「怕是也为你钱大人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吧。」丁寿笑着,颇有几分嘲意。

  「卑职对大人赤胆忠心,天日可鉴。」钱宁以额触地,久伏不起。

  丁寿没有出声,缓步走到钱宁身前。

  钱宁知晓,以丁寿之能,出手取他性命绝无逃脱之机,今日拿命一搏,生死对开,面上虽不露声色,身上冷汗已透重衣。

  眼神紧紧盯着面前的粉底官靴,钱宁似已听到自己心跳犹如重锤擂鼓,砰砰乱响。

  头顶上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做得好,好生做。」

  「谢大人。」钱宁如蒙大赦,连磕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夜风一吹,只觉两腿发软,恍如重生。

  丁寿望着夜空皎月,轻声道:「本以为今夜不用死人,没想到死的第一个便是我锦衣缇帅,世事难料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长一夜(二)

  四海居。

  蓝布门帘挑起,一身白衣的白少川施施然而入。

  范亨蓦地站起,急声道:「大事可成?」

  「幸不辱命。」白少川淡淡言道。

  「刘瑾殆矣。」范亨兴奋不已,坐下举杯又饮。

  「范公公何出此言?」白少川一副诧色。

  「怎么,刘瑾喝了你白老弟的茶还有命在?」范亨不解。

  「范公公说笑了,白某奉给督公之茶乃是亲手烹制,用了数根长白老参,督公饮后只会龙精虎猛,长命百岁。」

  范亨倏然站起,「你,你竟然没有下毒?」

  白少川折扇舒展,轻笑一声,道:「对督公下毒?范公公,你是小瞧了督公呢,还是看轻了白某。」

  「不重要。」范亨脸色铁青,颇有几分狰狞,「咱家对一个死人不会再思量了。」

  话音一落,范亨身如狂风飙起,双掌如雷霆般向白少川劈来。

  白少川一动不动,面上依旧风轻云淡。

  「哗啦」「扑通」两声,电闪雷鸣般的声势戛然而止,范亨连酒桌也未越过,便摔了下去,裹着碎瓷酒水滚到地上。

  「督公曾言,范公公的神风霹雳掌独步武林,白某不得不防。」白少川缓缓行至范亨身前,矮下身子,道:「毒自然是下了,不过下在这间房内。」

  范亨死死盯着白少川,满腔怒火似要将他烧成灰烬,偏偏浑身酸软,提不上一丝力气。

  「这」醉春风「是夤夜专为公公调配,几乎耗尽了白某花圃内多年积攒的花粉草汁,所以……」白少川轻轻摇了摇食指,「您老别再白费气力了。」

  范亨欲破口大骂,却口不能张,只有狠狠怒视白少川,却渐渐眼皮也没了力气,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白三爷……」四海居老板有些害怕地立在屋门外。

  「无须担心,这里不会出人命官司的。」白少川扭身,丹唇轻启,「烦请老板为我寻副棋来,夜还很长……」

  ***    ***    ***    ***

  乾清宫内。

  朱厚照秉烛而坐,心绪不宁,虽说王岳回禀内阁已然同意只是贬黜刘瑾等人去南京,可他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正在忐忑不定之际,小皇帝突闻一阵杂乱脚步声,马永成等人以刘瑾为首快步趋近,待一见朱厚照,便悲呼一声「陛下」,一拥而上,环跪座前,连连叩头,嚎啕不已。

  「老刘,你们快起来。」朱厚照见身边服侍的奴婢们大放悲声,心中也是不忍。

  魏彬牵着朱厚照袍子一角,哀嚎道:「奴婢服侍陛下多年,今后再也见不到陛下龙颜啦!」

  朱厚照连道不会,「朕已经和内阁几位先生商量过了,你们只是贬黜留都,待过了风头,朕一定召你们回来。」

  「陛下,今夜奴婢等人便要碎磔喂狗了。」刘瑾眼中噙泪,悲声道:「奴婢等死不足惜,望陛下保重龙体,勿为奴辈伤心。」

  「哪有此事。」朱厚照霍然动容,「朕并未下旨,遽出此言是何道理?」

  「王岳等人勾结外臣,今夜矫旨调兵便要除掉奴婢。」马永成抢声道。

  「奴辈怎会如此,今日为了你等之事老王还三进内阁值房,颇为辛苦,想必是流言所致,勿要多心。」朱厚照很是不信王岳敢如此大胆。

  几人相互对视,齐齐看向刘瑾,刘瑾语带呜咽,道:「陛下,王岳与奴婢等同侍陛下左右,其所进玩乐之物亦不在奴婢等之下,为何外臣仅欲害奴辈,而独恕王岳?」

  「为何?」朱厚照也有些纳闷,为什么刘瑾几个这么招人恨,喊打喊杀的。

  「外臣交劾奴婢,皆是王岳主使,想来狗马鹰犬,何损万机,王岳等欲外结阁臣,内制皇上,恐奴辈从中作梗,所以先发制人。」刘瑾沉声道:「王岳辈造事生风,倾排异己,其情可见,望陛下明察。」

  「王岳也是东宫旧人,怎会如此?」朱厚照还是不愿相信。

  「陛下!」殿外一声嚎叫,吓得朱厚照一哆嗦,这是谁呀?

  一道人影如风掠过,窜进殿内,见到朱厚照便一扑而上,离着还有一丈多远便跌步跪倒,呲溜一下用双膝滑到了小皇帝身前,抱着朱厚照大腿痛哭流涕。

  主要负责哭戏的魏彬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把皇帝袍角抢了过去,用来擤了一把鼻涕。

  跪在后排的谷大用俯下身子,对身侧的丘聚低声道:「戏过了。」

  丘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一言不发。

  「丁寿?!你出什么事了?」朱厚照看清来人,惊讶问道。

  「臣蒙陛下垂意,骤得高位,日日夜夜只思奉君报国,若陛下有加罪之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置喙,恳请陛下明示臣罪,但求死个明白。」

  「谁要杀你了,怎么回事?」朱厚照惊道,怎么今夜都是说自己要被杀的。

  「锦衣卫指挥同知呼延焘,言司礼监王岳传圣谕,诛杀微臣,赖臣幸有武技傍身,侥脱性命,指挥使石文义已受其害,这些陛下竟不知情?」丁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贼奴竟敢?」死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由不得朱厚照不信,咬牙切齿道:「内阁众臣俱是先帝遗臣,竟也与王岳沆瀣一气,着实可恨!」

  听闻石文义死讯,刘瑾眼角肌肉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此时还是接口道:「朝中重臣,亦多有骄横不法之事,祖宗法度,内外相制,便是此理,若司礼监得人,遇事裁制,左班官怎敢如此?」

  朱厚照紧握双拳,不发一言。

  刘瑾等再次跪下叩首,「奴婢等死不足惜,只怕从此以后众大臣勾连内廷,太阿倒持,挟制皇上,君不君,臣不臣,陛下欲一快意事亦不可得。」

  朱厚照胸口剧烈起伏,还是不说话。

  丁寿眼珠一转,「陛下,可记得与微臣初次相遇之时……」

  突然转变的话题,终于引起了小皇帝注意,迟疑道:「可是书场听《西游记平话》那次么?」

  「正是。」丁寿点首,道:「当年的孙猴子技不如人,只有乖乖归顺服帖,而今陛下却有两条路可选,是奋力一搏做一个无忧无虑自在逍遥的齐天大圣,还是唯唯诺诺做一个被高高供起泥雕木塑的斗战胜佛呢?」

  丁寿所言很是不敬,朱厚照也没有恼怒,只是站起身来,一个人默默走出了乾清宫。

  「刘公公,怎么办?」几人围了上来急切问道。

  刘瑾整了整衣袍,沉声道:「火候差不多了,你们隔绝内外,万不能让司礼监的人得到这边消息,寿哥儿,随我服侍皇上。」

  年纪轻轻的朱厚照伛偻着身子,孤孤单单地走进了乾清宫东侧的大明皇帝家庙,历代祖宗祭祀之处——奉先殿。

  刘瑾与丁寿步入时,朱厚照正跪在弘治皇帝牌位之前,口中默默祷祝。

  「陛下」、「陛下」,二人同时出声。

  「小的时候,父皇经常带着我扮作百姓,出宫夜游,老刘还记得吧?」朱厚照背对着二人,却能感受到话中带着笑意。

  刘瑾面上也浮起笑容,「如何不记得,有几次还是老奴陪着的。」

  「身在天家,民间百姓的寻常天伦之乐,亦是奢望。」朱厚照声音渐渐转冷,「一次回宫的时候,经过六科廊,父皇小心翼翼,还叮嘱我不要大声……」

  「我问父皇为什么,父皇说六科廊内有人当值,若被看见就不妙了……」

  「我不懂,既然他们是臣子,为何还不敢见他们,父皇说……」朱厚照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暖意,「今夜见了我们,明日就会有纠劾的奏疏送到面前……」

  「这就是大明天子,竟然过得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朱厚照开始冷笑,「朕即位之初,也想如父皇所期望的一般,做一个仁德之君,圣君楷模,对着臣子一步步退让,退到而今,他们已然开始矫旨了……」

  朱厚照忽地转过身来,面容阴沉,「朕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若是圣明天子要用任人摆布为代价,朕宁可不做这个皇帝……」

  刘瑾与丁寿对视一眼,齐齐跪倒:「请吾皇宸衷速断,免致掣肘!!」

  ***    ***    ***    ***

  四海居,雅间内。

  孤灯,残棋。

  白少川洁白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黑子,秀眉微颦,颇有些举棋不定。

  丁寿挑帘而入。

  「丁兄来得正好,这一子该落何处?」白少川抿唇一笑,延请丁寿入座。

  丁寿拿起一枚黑子,随手而落。

  「你这是无理棋呀。」白少川端详棋盘,连连摇首。

  「今夜本就是一盘乱棋,管他有理无理,能胜即可。」丁寿本就是臭棋篓子,一派胡搅蛮缠。

  「言之有理。」白少川却是气度雍容,如玉如竹,反而随声附和,让本来捣乱的丁寿无计可施。

  扫了一眼地上的范亨,丁寿道:「他还没死?」

  白少川微笑点头。

  一碗酒水泼在了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脸上,范亨慢悠悠睁开了眼睛,一张欠扁的脸浮现在眼前。

  「范公公好,范公公辛苦了。」丁寿笑容真挚,握着范亨的手还表示慰问的拍了几下。

  急怒攻心,白眼一翻,范亨立马气厥了过去。

  丁寿无奈起身,埋怨着白少川,「不是说他没事么?」

  白少川在棋盘上轻轻提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若再来这么几次,他怕是真的会有事。」

  「那我怎么问话?」

  「无须问。」白少川指着桌上一只竹筒,「已经搜出来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最长一夜(三)

  司礼监。

  王岳等几人也有些焦灼不安。

  「什么时辰了,还没消息么?」李荣道。

  「应该不会出岔子,再等等吧。」戴义安慰道。

  「来了来了,范公公那边发了焰火讯号,刘瑾死了。」徐智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好。」王岳兴奋地站起身来,对着三人道:「你们按照计划,马上通知各方人马,务必做得干净隐秘。」

  三人自是明白王岳话中的意思,点头明了,各自带着手下亲随,匆匆而去。

  「可惜了,刘瑾,你原本个人才。」人去屋空,王岳负手而立,喟然轻叹。

  ***    ***    ***    ***

  月冷星残。

  李荣带着几名心腹匆匆绕过文华殿,再过了前方小桥,便是东华门所在。

  本来行色匆匆的李荣忽地站住,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小桥之上,一椅一人。

  李荣注视着安坐椅上不住咳嗽的老人,缓步上前,「高公公?」

  高凤整个身子都倚在座下的黄花梨圈椅上,猛烈的咳嗽让人感觉他随时都可能断气。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高凤沙哑道:「李公公,何苦做事太绝?」

  「按说这里没您老什么事,可您平日实在和刘瑾他们走得太近,说不得只好委屈您了。」李荣哂然。

  自己生死不过被人随意决定,高凤也没发怒,只是不住掩唇咳嗽,断断续续说道:「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今夜大局底定,您老也不必为难,既然在这遇见了,也是有缘,咱家保您老平安如何?」李荣道。

  「倒要谢过李公公活命之恩咯。」高凤干笑道。

  「不必客气。」李荣已觉出不对,为免夜长梦多,不再废话,对身边人下令道:「服侍高公公。」

  这几个亲随干儿子俯首听命,齐齐向桥上冲去。

  高凤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何苦如此呀。」

  瞬时间,殿角屋檐,廊庑阴影处突然破空声响,犹如厉鬼哭嚎,无数弩箭由暗处射向这几人。

  李荣面色一变,「摄魂箭!」

  这些箭支都是内府兵仗局专门为东厂制作,箭发之际厉啸之声犹如鬼哭,扰人心神,既然东厂有埋伏在此,己方八成遭了算计。

  李荣想到此,不再耽搁,务必要擒下高凤以做人质,或有脱身之机,于是身形一晃,疾向桥上冲去。

  双袖一分,将两侧射来羽箭以内力劈飞,脚下片刻不停,李荣纵身而起,如苍鹰搏兔,向桥上高凤抓去。

  高凤混浊的眼珠中突然精芒四射,一按圈椅扶手,身子拔地而起,空中迎上李荣攻势。

  「蓬蓬」声音不绝,拳掌相交之势惊人,只闻一声厉喝,空中纠缠的两道人影倏忽而分,落向两边。

  高凤回落之处仍在圈椅之侧,单手一拍椅背,整个圈椅迅疾飞往桥下。

  椅子甫一落地,李荣的身子便斜斜坠下,「哐」的一声,宛如李荣自己坐下一般,正正端端坐入椅中。

  椅中李荣两眼紧闭,面如淡金,一声不响。

  暗影中闪出数名东厂番子,领头的正是子科掌班常九,向着高凤躬身问道:「高公公……」

  高凤摆了摆手,「带他去见刘瑾吧。唉,何苦如此啊!」

  阵阵咳嗽声中,高凤弓着身子缓缓步下了小桥,独自远去。

  ***    ***    ***    ***

  西江米巷。

  长街静寂,数人凌乱的脚步声更加清晰。

  随着轿子小跑的几名太监,连声催促轿夫:「快点,快点,咱们得速速赶到锦衣卫,呼延焘这头是第一拨,可别出了岔子。」

  几名轿夫连连应声,加快了脚步。

  一阵急促的琴音突兀响起,有如金鼓齐鸣,人喊马嘶。

  「停轿。」轿中人突然道。

  轿子落地,轿窗旁伺候的太监将戴义小心扶了出来。

  另一个太监讨好道:「干爹,不知哪的冒失鬼敢在您老面前聒噪,儿子去料理了他。」

  戴义摇了摇头,侧耳倾听。

  琴音忽地由高转低,渐趋平静,零零落落。

  扶着戴义的太监谄笑道:「想那人也不敢在干爹面前卖弄,咱们还是快快赶路要紧。」

  戴义露出一丝苦笑,「垓下伏兵俱至,杀机重重,还往哪里去?」

  「有……有埋伏?」小太监悚然大惊,张目四顾,「在哪儿?有多少人?」

  「只此一人,便已尽够。」戴义此时倒还笑得出来。

  「干爹知道来人是谁?」

  「能用瑶琴将一首琵琶大曲《十面埋伏》弹奏得如此动人肺腑,惹人遐思,天下间舍却雷长音不做第二人想。」戴义面上全是赞赏之色。

  「东厂二铛头!」他的干儿子们却没有戴义般的养气功夫,个个面如土色。

  「东厂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咱们的算计漏了,干爹您得拿个主意呀!」

  戴义闭目凝思,张目道:「你们走吧。」

  「往哪儿走啊?」几个干儿子哭丧着脸道。

  「哪里都行,就是别回宫里,王公公此局输定了。」戴义沉声道。

  「干爹,您老同我们一起走啊。」戴义的干儿子倒还有几分性情。

  戴义摇头,「我若要走,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干爹……」几个义子跪下乞求。

  「走吧,干爹这艘船沉了,没必要再搭上你们。」戴义话语中透着苍凉,循声向琴音处而去。

  几个干儿子狠狠磕了几个头,起身四散。

  一间小巷内,一身青衫的雷长音轻轻拨弄着膝上瑶琴。

  「雷兄好雅兴。」戴义笑容满面,一如在延禧寺抚琴品茗般景象。

  「长音谢过竹楼先生。」雷长音带着几分愧疚。

  「雷兄琴音示警,给那几个孩子一线生机,该是在下向雷兄道谢才是。」戴义笑道。

  「谢先生没有让长音为难。」雷长音低首抚弄古琴,似不敢与戴义直视。

  「琴音如魂,曲透人心。」戴义依然在笑,「适才琴音在金戈铁马之中透着二分无奈,三分不忍,在下如斯同感,岂能教雷兄难做。」

  雷长音不语。

  「雷兄也勿要自责,戴某与那几个孩子绝不是你的对手,垂死挣扎,非我所为。」

  雷长音不觉改了称呼:「戴兄是在下的知音。」

  戴义哈哈大笑,「能得雷长音引为知己,此生足矣。」

  笑声渐收,戴义道:「戴某还有不情之请,望雷兄应允。」

  雷长音道:「戴兄请讲。」

  「今夜之后,戴某不知还有无机缘聆听仙音,请雷兄为戴某试操一曲,未知可行?」戴义眼神中尽是期盼。

  雷长音不答,十指挑勾抹按,一曲《猗兰操》应手而出。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戴义抱膝而坐,合拍高歌,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最长一夜(四)

  御马监。

  张忠的面色被幽幽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更显诡异。

  「张公公,这旨意咱家可是为你讨来了。」徐智手捧一卷黄绫圣旨,昂然而进,洋洋得意。

  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堆满笑意,张忠起身作揖道:「徐公公勿怪,苗公公不在此厢,在下虽说代管御马监,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得不谨慎些。」

  「明白,明白。」徐智大度地拍了拍张忠肩膀,「你的功劳,王公公那里都记得,今夜之后,那个」代「字便该去掉咯。」

  「那就要靠王公公还有徐公公您栽培了。」张忠阿谀着塞过去一张银票。

  「哟,这是作甚,不是见外么。」徐智老脸上菊花绽放,由着张忠将银票塞入怀里,才慢悠悠道:「好说好说,过几年,便是进司礼监也是一句话的事。」

  「一切拜托您老了。」张忠深施一礼,有些为难道:「徐公公也别嫌小的多事,这圣旨能否借过一观……」

  「你呀……」徐智没好气道:「就是个老鼠胆子,咱家还能拿份假圣旨诓你不成。」

  看着张忠面上讪讪,刚刚拿人手短的徐智也抹不过面子,将圣旨往他手里一塞,「看便看了,快些还与咱家,这可不能有闪失。」

  「那是自然。」张忠双手接过圣旨,打开细看。

  徐智百无聊赖,踱步到了院内,看着盔明甲亮的御马监勇士,连连点头, 「果然不愧天子扈从,军威雄壮。」

  点着前排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高大将领,徐智问道:「猴崽子,你是领头的?」

  那人施了个军礼,回道:「是。」

  「一会儿多卖力气,少不得你的好处。」徐公公还不忘拉拢一番,「叫什么名字,先在咱家这挂个号。」

  那个高大将军面上浮起一丝与忠厚面容不符的狡黠,「卑职桂勇,现领腾骧左卫指挥使一职。」

  「桂勇,好名字,嗯?怎么有些耳熟……」徐智回味着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标下以前在宣府当差。」桂勇提醒道。

  徐智恍然想起,「对了,你是那个坑了车霆的小子……」

  徐智蓦然惊觉,这小子该是苗逵的人,和东厂刘瑾和丁寿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扭身看向张忠,「怎么回事?」

  面对徐智质疑,张忠一反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还能怎么回事,徐公公,你们司礼监都是猪脑子,明知道苗公公与朝中那帮大头巾不对付,还能把主意打到御马监……」

  晃了晃手中圣旨,张忠继续道:「连假传圣旨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们都吃了狗胆啦?」

  徐智气得直哆嗦,翘着兰花指对着张忠道:「你敢诈我?」

  张忠嗤笑一声,不屑回答,命令道:「小的们,动手,记得把那张银票给爷们取回来。」

  众人轰然称是,刀锋出鞘,冷若冰霜。

  徐智忽地一声大喝,足尖一点地,整个身子如流星般向张忠扑去。

  张忠脚下一滑,向后飘开数尺,避开徐智攻势。

  徐智脚下不停,两只宽大衣袖鼓风而前,声势不凡。

  张忠连退数步,逼至墙角,退无可退,高声叫道:「快来人。」

  「谁也救不了你。」徐智狞笑道:「把圣旨交回来。」一只手臂忽地暴涨,直抓张忠顶门。

  一道人影如鬼魅般斜掠而出,寒光一闪,徐智一声惊叫,倏忽而退。

  左臂宽大衣袖齐肘而断,露出一截枯瘦手臂,徐智心有余悸看着眼前人,恨声道:「罗祥。」

  罗祥也不答话,猱身而上,手中巴掌大的新月弯刀明光闪闪,切、劈、斩、批、剞、剜、剔,只一瞬间便幻化出无数刀影。

  徐智身后院外大军虎视眈眈,他无处可退,暴喝一声,也是拳脚相迎,电光火石间攻出数十招。

  张忠缩在墙角,看着两道人影纠缠一处,呼喝声不停,也看不出谁胜谁负,不由暗暗心焦。

  桂勇等人守在屋外,虽人数众多,却无处插手,只得严阵以待,以备万一。

  张忠忽觉脸上一疼,伸手一摸,却是一滴鲜血,「我受伤了!」张忠心惊,又摸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摸到。

  再看桂勇等人也往外退了几步,屋内缠斗的二人处不住有血花碎肉四散飞出,整个房间已是血迹斑斓,望之可怖。

  一声痛呼,徐智疾退,面色苍白,被割去衣袖的左臂血流如注,赫然少了半截前臂。

  地上残存的徐智左手只剩下一截白骨,即便从业多年的屠户庖厨也无法剔得如此干净。

  罗祥伸出血红舌头,将弯刀上碎肉血沫舔舐干净,阴测测地望着徐智,「徐公公,可还要再打一场?」

  徐智身子发抖,连退数步,颤声道:「你……你不是人,快,快带我走,带我走!」

  后面的几句话是对桂勇等人嘶喊,桂勇挥了挥手,自有军士上前给徐智上了镣铐,包扎伤口。

  徐智没有丝毫反抗之意,待被押出御马监,再也看不见罗祥那张肉脸,反而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有劫后余生之感。

  ***    ***    ***    ***

  都督府。

  华灯高举,酒宴阑珊。

  张懋举着酒杯,声若洪钟地对着许宁道:「本兵大人,本爵再敬你一杯。」

  「老国公何必客气,下官愧领。」许进客套着满饮杯中酒。

  张懋陪饮一杯,将酒杯放下,道:「此番赖得诸位谋划,为郭老弟出了这口怨气,这份人情老夫记下了。」

  「老国公言重,那丁寿小儿嚣张跋扈,文臣武将俱受其害,老夫与内阁诸公不过是顺应民意,以清君侧而已。」许进道。

  张懋咧嘴大笑,「一样的事到了你们嘴里,偏能说出别样道理来,这就是学问啊。」

  言罢张懋转身对着身侧一个高瘦老者,道:「老弟,勋儿的婚事何时办啊?」

  武定侯郭良面色蜡黄,一副病容,闻言笑答:「此番事了,便与顾家商定日子,犬子大婚之日,少不得请老哥哥与许本兵添份热闹。」

  「那是自然。」两人答道。

  三人觥筹交错,又是一番痛饮。

  「天色不早,怎地宫里还没有消息传来。」郭良望着一旁时香,忧心说道:「莫要出了变故。」

  「你老弟就是心思太重,这般天罗地网,他刘瑾怎么翻身,许本兵以为如何?」张懋问另一侧的许进。

  许进点头称是。

  此时一名小校来至廊下,「禀国公爷,宫内有人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最长一夜(五)

  张懋两掌一击,「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是司礼监哪位公公?」

  小校犹豫一下,「来的是御用监的张公公。」

  三人同时起身,「张永,怎么来的是他?」许进错愕。

  「难道事机泄露,他来此做说客。」郭良思量道。

  张懋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除他之外,还有两名中使陪同。」小校禀道。

  「三个人便敢闯老夫这都督府,他们以为自己是铜头铁脑么!」张懋轻蔑说道,「来人!」

  「标下在。」廊下带刀官躬身领命。

  「安排三百精兵埋伏廊下,待老夫摔杯为号,便把来人与我砍成肉泥。」张懋冷声道。

  「老哥何必操之过切?」郭良劝道。

  「既然自己跑上门来,老夫便替王岳省些麻烦。」张懋冲着许进道:「权作老夫的人头状了,本兵以为如何?」

  这老儿八成是杂书话本看得太多,又是摔杯为号又是人头状的,许进腹诽,面上还是笑道:「所言甚是,只是何必劳神相见,直接将来人斩了便是。」

  「寡饮无味,听听张永说辞,聊以佐酒,岂不正好。」张懋得意大笑。

  不多时,张永几人被带到堂前。

  「来者何人?」张懋摆足了派头,斜睨堂下,等着张永伏低做小的乞怜之态。

  「咱家张永,与国公乃是旧识,看来英国公真是老迈年高,认不清人,做不得事了。」张永淡然道。

  「张永,睁开眼瞧瞧,这里是都督府,不是你管事的乾清宫,由不得你放肆。」张懋拍案而起。

  「这么说,国公自以为这都督府要比万岁爷的乾清宫规矩还要大了。」张永反唇相讥。

  「你……」张懋语塞。

  「张公公来此不会只为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吧。」许进眯着眼睛,轻捋须髯道。

  「自是不会,咱家没那闲工夫。」张永扫了一眼郭良,「郭侯爷也在,那是最好,省得咱家多费一番功夫。」

  「圣上手谕。」张永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绫高声道。

  几人惊坐而起,张永也没给他们多余的反应之机,朗声诵道:「敕命御用监太监张永提督京营兼掌五军营,魏彬进司礼监,掌三千营,钦此。」

  突然有老年下岗危机的三人面面相觑,对此变化有些应接不暇,张懋怒喝一声,「大胆张永,竟敢假传圣旨,来人啊……」举手便将手中酒杯摔了下去。

  一道人影彷如一缕轻烟般从张懋等人案前一晃而过,三人还未看清如何,那人已回到在张永身侧,仿佛从未动过,除了手中突然多出的一柄长剑。

  一柄三尺薄刃的细窄长剑,恍如一根细柳颤颤巍巍,剑尖前托着一杯酒盏,其中酒水尚有大半。

  许进细细打量着宦官打扮的持剑之人,「柳无三?」

  刘瑾巡视京营,与许进打过照面,许进对这个永远默不出声立在刘瑾身后的男子有些印象。

  「本兵好眼力。」张永冷笑,「刘公公知道这都督府是龙潭虎穴,特将柳大铛头借咱家一用,他的本事诸位当见过了。」

  「你以为凭这么一个人就能保得了平安?」张懋讥笑。

  张永摇头,「柳大铛头不是来保我的,是来保您几位的。」

  「我们?」三人俱是不解。

  「只要诸位今夜按兵不动,刘公公也无意与几位为敌。」张永轻笑一声,「倘若几位执意抗旨,少不得要柳大铛头辛苦一下了。」

  「老夫这都督府精兵云集,一声令下,你们顷刻间便成肉泥。」张懋冷哼一声道。

  柳无三举剑姿势一动未动,此时乜斜着三人,「柳无三化为肉泥之前,三位贵人必先血溅五步。」

  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谁都认可的事实。

  郭良与许进对视一眼,从适才柳无三接杯的身法来看,知他所言不虚。

  张懋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闻言大怒,「你敢威胁老夫?」

  「试试看。」柳无三垂眉低目,仿佛对着二位超品公侯与一位二品大员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如此轻蔑之态将张懋气得七窍生烟,暴怒大喝:「少来这套,老夫行伍出身,何惧一死,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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