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二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十八分。

張佳樂睜開了眼。

他覺得孫哲平要在他生日這天表白。

他之所以會有這聽來荒謬的預感，起因是楚雲秀一句無心之言。

上個月百花主場對戰煙雨，賽後煙雨幾個人來俱樂部參觀聊天，楚雲秀掃過架上裝飾的數張照片，脫口而出，「你們孫隊跟隊上關係不好嗎？」

領著他們的張佳樂一愣，「沒有啊，妳怎麼會這麼問？」

「我看他每張照片都跟其他人離得挺遠……」

張佳樂順著楚雲秀的手指看去，心下一動。

等人走了，張佳樂回到自己房裡，翻出以前的照片攤了一桌，又點開手機的圖片庫一張滑過一張，眉頭越鎖越緊，薄唇越抿越僵。

——孫哲平不是跟其他人離得遠，是只黏在我身邊。

所以呢？

沒有所以！

得出結論的張佳樂什麼也不願多想，或是說不敢想下去，渾渾噩噩空著大腦就滾上床了，妄想著一覺醒來世界仍跟數小時前一樣。

或許世界仍然一樣，但張佳樂已經回不去了。

第二天午後，孫哲平跟經理拿到榮耀下次更新的預告解說片，喊張佳樂過來一起看，張佳樂興奮中也忘了照片的事兒，屁顛屁顛跑到他身邊，給孫哲平一把攬著肩摟下來，然後隨著屏幕中炫目變換的光景，肩頭的那隻手自然而然地，就滑到張佳樂腰上了。

火熱有力的五指，結結實實扣住他側腰，無名指跟小指搭在髖關節上，順著骨頭形狀勾下的那節指尖，隔著布料觸到他敏感的下腹邊緣，酸麻如一波漣漪蕩了開來。

張佳樂睜大眼，脖子上的肌肉抽了又抽，預告片投射在視網膜上，每個錐狀細胞和桿狀細胞都很正常，該被活化就被活化，但這整段時間，大腦皮質百分之九十九都在處理他腰間的觸覺、與他脫韁野馬似的胡思亂想。

——好搭檔沒事摟個腰很平常嗎？急！在線等！

張佳樂正在浙大泡實驗室的高中同學跟他說，一個結論要有複數不同實驗方法的數據支持，每一種實驗方法的結果還要能重現，於是張佳樂又抖著小心臟觀察了一陣子。

好。

過去一個月，孫哲平又摟了他腰七次，幫他暖手十八次，半夜專程去給他買消夜九次，出去聚會座位不夠把他抱到腿上一次，在電腦前桌子咚七次，騎機車出門把他的手塞進自己外套口袋三次，還在他打遊戲時餵吃餵喝的二十一次。

點著檯燈，張佳樂坐在書桌前，看著筆記本劃滿正字的頁面上，明晃晃、白慘慘一道反光，閃得自己想失去意識好逃避現實。

他們那些論文在段落結尾是怎麼說的……

——These results STRONGLY suggest that Zheping Sun is interested in m……

Suggest個屁！根本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只差沒表白了！

張佳樂一僵。

慢著。只差表白……表、白？

他偏頭捂住嘴，臉慢慢熱起來，腦門發麻，過了會兒，另一手抓住胸前衣服，壓住心口，眼神閃爍著浮上一層水光，又緩緩低頭把整張臉埋進手裡。

「唔……饒了我吧。」

「什麼饒了你？」

孫哲平！張佳樂像鳳仙花撒種似地彈直了上身，慌張中一把打飛了筆記本，顧不得撿，回頭跟他急，「你敲個門啊！」

「敲了好幾次呢。」孫哲平一臉莫名其妙，挑高了右眉梢，「怎麼了？有麻煩就跟我說。」

我、我怎麼跟你說！張佳樂呆呆瞪著他，想控制自己通紅的臉，卻心有餘力不足。

「你……」瞇起眼，孫哲平覺得不對勁，放開扠著的手朝張佳樂走來，高大身形下的陰影籠上，張佳樂呼吸越發困難，感覺心臟都快跳到嗓子口了、

鈴鈴鈴啷啷——鈴鈴啷——

孫哲平的手機恰好響起，他掏出手機瞄了瞄來電顯示，微微壓眉，又看了張佳樂一眼，伸手揉揉他頭頂，才快步走出房門，到走廊上接起電話。

張佳樂花了幾秒回神，已經有些過敏的神經告訴他孫哲平那一眼有貓膩，他吞了吞口水，躡手躡腳移到門口，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偷聽。

「哎、是……」

「對、紅玫瑰……他喜歡那種花瓣比較緊的花形……」

張佳樂認命地承認自己喜歡花形收緊的紅玫瑰。

「沒錯、一百朵……」

「二月二十四、對，早上……你們幾點能送到？」

張佳樂絕望地想起自己的生日是二月二十四日。

「不是大路上那個正門，我們側門在巷子裡……是、麻煩你們從後面巷子繞到側門。」

「……」

張佳樂很想就這樣跪倒在地崩潰一下，但現實不允許他這樣做，在聽到孫哲平結束通話的同時，他不得不振作起來，快速撲回桌前然後跟重新出現在門口的孫哲平編了個老媽逼他幫忙照顧親戚小孩的鬼話，然後等人走了才把自己關進浴室、

跪倒在地崩潰一下。

——在別人生日訂了一百朵紅玫瑰要幹嘛還用問嗎？！

時間來到二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三十二分。

張佳樂萬分清醒地，躺在床上閉著眼想，他該怎麼辦？

當然，他沒有拖到今天才思考這個問題。從那天開始，他幾乎把所有練習與比賽之外的時間都用來想孫哲平……呸！才不是想孫哲平，是想該怎麼處理孫哲平要告白的問題！

我覺得討厭嗎？這是他第一個問自己的問題。張佳樂瞪著一雙大大的貓眼發楞，左歪歪頭，右晃晃腦，怎麼咀嚼前述的六十六次＂追求行為＂，他都不覺得討厭，只是心慌得很，不知所措。

那我為什麼不想要孫哲平表白呢？張佳樂遠遠偷瞄孫哲平挽起袖子幫食堂大媽搬東西，濃眉挺鼻，深邃的輪廓，若有似無的笑，還有撐滿襯衫領口的粗壯頸項及衣料下掩不住的胸大肌，再加上一使勁便更暴起的手臂青筋……即便由他這男人看來，也是帥得不知道幾逼……想到這裡，張佳樂陡然一僵，閉眼別開頭，一臉我真沒用的悲憤。

是因為排斥同性戀嗎？撇嘴搖頭，張佳樂嘲笑自己，別說都9102年了，剛才還忍不住覺得孫哲平很帥的人在說什麼夢話……

那就是我不喜歡孫哲平了？

「——……」

張佳樂直直盯著手裡的熱拿鐵，手指慢慢用力。

「發什麼呆？」隨著低沉笑聲，孫哲平從背後拍了張佳樂一下，順勢摟著他肩膀在身邊坐下。

張佳樂嚇了一跳，有點不開心，睨了孫哲平一眼就把臉轉開不理睬他。

「誰惹咱們張副隊長不痛快啦？」磁性嗓音裡帶上一絲哄誘的香甜。

「你。」

孫哲平低低笑出聲，搭在張佳樂肩頭的手使了點力往自己帶。

張佳樂悶悶抗議，「有什麼好笑？！」

孫哲平只是笑而不語。

只一句話功夫你就忘了要不理我，我還怕什麼。

笑夠了，孫哲平整肅表情，「哦？我怎麼惹你不痛快了？」

「……」張佳樂可彆屈了，何止啞巴吃黃蓮，喝了1M苯甲地那銨還差不多。

「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

「……說的也是。」張佳樂喃喃，「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

「嗯？」孫哲平一愣。

張佳樂半恍神地問他，「你到底覺得我哪裡好？」

「——……」孫哲平聞言睜大眼睛，張開嘴卻一時無言，過了會兒才面露不解，挑眉回道，「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你技術不錯。」

「…………」

張佳樂忍著把熱拿鐵潑他一身的衝動離開，邊翻白眼邊想，先不說我喜不喜歡他了，他根本對我沒意思吧！一切都是錯覺！

——那他在我生日買一百朵紅玫瑰幹嘛？我百度過了，這唯一跟戀愛無關的情況是老爸送給女兒。孫哲平又不是我爹！

面對兩個互斥的假說，缺乏訓練的張佳樂像闖入熊窩的小白兔，可憐弱小又無助。

但能吃。

不對，但能胡搞。

他先找了個生日驚喜表白的搞笑視頻，裝作碰巧拉著經過的孫哲平一起看，全程對這檔子事極盡嫌棄之能事，然後暗搓搓觀察孫哲平的反應。

而孫哲平從頭到尾都對張佳樂的嫌棄無動於衷，連臉上肌肉都沒抽一下，看到最後哈哈大笑，「結果皆大歡喜很好啊。」

這聽在張佳樂耳裡，就像是霸道總裁說管你嫌不嫌棄老子就是要表白一樣。

於是他放棄勸退孫哲平的選項，改走如何不傷感情拒絕他的路線。然而，不是他謙虛，他長這麼大，雖然出落得人模人樣，但真的沒有過機會拒絕別人啊！根據他的御宅堂妹分析，他什麼都好，又平易近人，但就是太平易近人，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地親切，感覺無隙可趁，反而沒有女孩子敢多踏出一步。

他當時聽聽就算，並不介意，反正他對戀愛興趣不大，打榮耀要有趣得多了。沒想到現在沒有女孩子敢踏出的一步，倒有男人踏了，還步步逼近。

張佳樂苦思半日，跑去找堂妹借少女漫畫參考。

「沒有。」堂妹擺著死魚眼回答。

「妳不是我宅故我在嗎？！」張佳樂不信。

「自從我踏入ＢＬ的世界之後就不看少女漫了。」堂妹理直氣壯，「ＢＬ専門で何が悪い！」

「……」何も悪くないよ。楽しそうで何よりです。張佳樂擺著如出一轍的死魚眼，「ＢＬ也行，推薦一下吧。」

「哈啊？」ＢＬ也行是神馬意思？「你要做什麼？」

「我要男主甲跟男主乙告白之後被拒絕，最後兩個人還是好朋友的那種。」

「沒有。」這種ＢＬ根本賣不掉好嗎。這次堂妹的死魚眼裡還多了露骨的鄙視。

「……沒有告白被拒絕的嗎？」張佳樂聲音微抖。

「有。不過……」

「不過什麼？」

堂妹眼神往右上方飄去，嘴角露出不明笑意，「攻方單箭頭很常見，看小受在小攻的熱情攻勢下節節敗退、身心都被征服正是其中的醍醐味！所以一開場告白被拒都是幌子，常常拒絕告白後沒多久小受就糊里糊塗被搞上床了，然後就一直曖曖昧昧不停上床，肉體關係都黏呼呼分不開了還騙自己不愛他都是被騙被強迫，但肉體越來越沉淪，小受心中柔腸百轉掙扎無果，結尾前出現個小危機，承接到小受心理防線崩解攤牌大場面，順帶一提此時會有跨頁，小攻再出個大絕，最後的定番當然是LoveLove激情甜蜜的高潮床戲啊！FYI我的標準是至少要有六頁！所以說告白成不成功根本不重要……」

「好了妳不要再說了！」張佳樂臉色白了紅，紅了白，明明知道在講漫畫，卻忍不住套進了孫哲平的臉跟身體，過去兄弟般的肢體接觸全都變了味。

「不是你問的嘛。」堂妹覺得莫名其妙，聳聳肩掏出手機，「算了，不信的話你自己看看。我把我常看的網站傳給你。」

張佳樂還真上去看了。

還真的跟堂妹說的一樣。

看著屏幕裡小受融化般黏黏呼呼、意亂情迷的表情，張佳樂雙手掩面、

——老子才不會被孫哲平搞成這樣！！

二月二十四日早上八點零六分，喀咚一聲，張佳樂聽到隔壁孫哲平出門的聲音。

他一定是去拿花了。

張佳樂遲疑著，要不要去破獲這起玫瑰交易案，畢竟，作為秘密告白計畫重點的花，不再是驚喜的話，計畫也進行不下去了吧。

好，就這麼辦！張佳樂翻身下床，隨便披了件連帽外套，興沖沖往側門去，卻沒想才剛到樓梯口，就被張偉堵到了。

「樂哥！」張偉叫住他，小跑步過來，有意無意擋在樓梯前，「今天好早啊！生日快樂！」

「啊……嗯、早啊。」

張偉再度擋住打個招呼就想繞過自己的張佳樂，「對了！晚上的慶生會啊！我怕下班時間塞車！把預約時間延了半小時！」

「哦、好、沒問題。」你為什麼每句話都是驚嘆號口吻？張佳樂茫然多看了他一眼。

「還有……還有！」張偉清清嗓子，「經理說他的車還能多載一個人！你要搭他便車嗎？！」

「……？」張佳樂眨著眼，疑惑漸生，仍反射性回說，「不用，我跟孫哲平的車。」

就這麼一來一往，被張偉抓著不放的當兒，孫哲平從樓下走上來，似笑非笑地唸叨，「小聲點張偉，全俱樂部都聽到了。」

孫哲平！張佳樂瞪眼，聽見身邊張偉明顯放鬆下來的應聲，他突然明白了。

——你小子好樣兒的啊！連把風盯梢的都安排了！

一時怒急攻心，張佳樂氣勢洶洶跨步往孫哲平算帳的瞬間，在張偉脛骨上絆了一跤，連叫都來不及叫，便直接跌了下去。

「哦、」孫哲平霎時神色微變，眼明手快接個正著，把人抱在懷裡才舒了口氣，沒好氣罵道，「張佳樂！你有幾條命給你這樣整！」

張佳樂驚魂未甫，趴在孫哲平胸口答不上話，恍神間捏了捏掌下的胸肌，喔，柔軟又有彈性，跟貓肉球一樣療癒耶……

「……張佳樂，」孫哲平的聲音有點危險，「你在捏什麼……」

回神，張佳樂尷尬地攤平爪子，乖乖搭好，趕緊回頭想跟張偉解釋，但那傢伙居然不知啥時就消失了，張佳樂有些跟不上情況變化，腦袋裡亂糟糟的，推著孫哲平想先站好再說，孫哲平卻不放手了。

「你穿這什麼樣就出來亂跑。」

張佳樂愣愣抬頭看他瞇著眼一臉不善，再低頭確認自己穿了什麼，很平常呀，Ｔ恤加短褲，他一向穿這樣睡覺，孫哲平不都看了兩年多，現在又胡說什麼？

「哪裡不對了？」他再次推了推孫哲平。

他身上的白Ｔ輕薄，Ｖ字領口開得特別大又特別低，孫哲平俯視而下，鎖骨之外，整片白皙的胸口全一覽無遺，人一動，甚至能從空隙邊緣窺見若隱若現的兩點粉嫩……

孫哲平皺起眉頭，拉起張佳樂的外套兩襟，用力往中間攏緊，想想不對，乾脆彎腰幫他把外套拉鍊頭插好，一路拉到頂。

「孫哲平？」

「……小心著涼。」

你是我媽嗎。張佳樂無言以對，可懶得與他爭論這點小事，聳聳肩就想繞過他往下走，「好啦，那我去吃早飯了……嗯？」

孫哲平又一把拉住他。

視線往下，張佳樂這件睡褲也特別短，兩側還往上收，幾乎髖骨以下整條腿都露在外邊，他生來白淨，兩條勻稱長腿會反光似地晃得孫哲平難以直視。

「你這褲子……」

「我初中田徑隊的，」說著驕傲地拍拍短褲，「過年回家翻到了，當睡褲正好！」

「去換掉再出來。」

好麻煩哪。張佳樂拒絕，「不要，我肚子餓了。」

「你要自己回去換掉、」孫哲平俯向他，眼神異常認真，「還是想我扛你回去換掉？」

「…………」

張佳樂瞠目結舌。

然後一把無名火燒起。

「有本事你扛扛看啊！」

孫哲平平靜地盯著他三秒，勾起一邊唇角。

…………

……

「靠！孫哲平！放我下來！」

「我叫你放我下來！我們裝暖氣是裝假的嗎？！」

「孫！哲！平——！！！」

——馬的這世界上有種冷叫孫哲平覺得你冷嗎？！！

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點整，百花戰隊早練結束。

張佳樂與人多說了兩句，回頭已不見孫哲平人影，不禁緊張起來。

雖然比起晚上在慶生會全員集合之下被告白，現在可能沒那麼讓人胃痛，但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啊……

而且大概、永遠也不會有準備。

孫哲平打算如何攻城呢？是直接拿著那一大束花進食堂突擊？還是會單獨把我叫出去？該不會、要等吃完午飯到我房裡來吧？

張佳樂邊走邊想，到了食堂門口，環顧一周，沒見著孫哲平，突然很想逃跑，而身為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張佳樂一向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於是他就逃了。

拎著跟大媽包走的糯米坨，張佳樂一路像打喪屍遊戲似地，瞻前顧後，提心吊膽，就怕轉角遇見……某個一米八三的東西。

他鬼鬼祟祟溜到後邊院子，回頭估量門窗看不到的角度，矮身鑽過左邊灌木叢，裡邊錯落地生著幾棵垂絲海棠，臨近花季，已能看到枝枒上累累的花苞，正午的陽光稀落篩下，不算太曬人，張佳樂尋著牆邊一塊水泥磚，從兜裡掏出紙巾隨便拍拍就坐下啃起午飯來。

他盯著地上搖曳的光圈，腳有一搭沒一搭地追著踩，像貓追著雷射光筆，嘴裡食不知味，心想著這樣下去不成，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孫哲平對他那麼好，至少、至少……至少自己該誠心面對他。

那麼、該怎麼婉拒他呢？

張佳樂嚼個不停的嘴一頓，焦距慢慢渙散。

——我已經決定要拒絕他了嗎？

拒絕他之後會怎麼樣呢？孫哲平是個乾脆的人，大概很快就能放下了吧，也不會影響到百花。只不過，他跟自己為了避免尷尬，一定就只剩下公事公辦的關係了。然後有天，他喜歡上別人，還會介紹給自己認識，說自己是他最好的搭檔，而自己會笑著說，哎，這麼好的人配孫哲平可惜了，再聽他懟回來。

當然是說笑的啊，他那麼好，配誰都配得上。

再沒有只給自己的笑容，沒有藏著曖昧的低語，沒有理所當然的形影不離，沒有他身後的重機後座……

「張佳樂，你跑到這裡幹嘛？」

孫哲平從樹叢與牆壁交接處探頭出來，額間一層薄汗。

「——孫哲平。」張佳樂轉頭，呆了片刻，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在你身上裝了ＧＰＳ。」

「……欸？」張佳樂發毛。

「當然沒有。」孫哲平撇嘴翻個白眼，一臉沒好氣的無奈，「猜的。」

「猜的？」張佳樂神情古怪，擺明了不信。

「騙你我圖什麼。」

要問他怎麼猜的，孫哲平也說不上來，他就是知道張佳樂大概會往哪兒鑽。

你圖我……張佳樂突然注意到孫哲平一直不過來，就待在那兒探顆頭講話，還有他背著手的姿勢，怎麼看都像藏了什麼在身後——

完了！逃不過了！

「孫……」

「我生日禮物先給你。」孫哲平沒聽到他聲音，自顧自說了。

「這麼急？！」差點弄掉手上的糰子，張佳樂嚇得想跳起來，又強自克制，結果看起來像隻被壓扁的青蛙。

孫哲平疑惑地歪歪頭，「沒關係吧，我覺得現在給你比晚上合適。」

「這樣你晚上……」邊說著，孫哲平邊走出牆壁後，背在後面的手也慢慢鬆開，往身前移……

不要！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叫了啊！

張佳樂驚慌地瞪大眼睛，在腦內語無倫次尖叫，身體卻不聽使喚，僵在原處，緊張得微微顫抖。

叫你不要過來啊啊啊啊！！！

「……去餐廳路上就能直接用了。」

咦？

張佳樂定在孫哲平臉上的視線往下移，看見一頂全罩安全帽，漂亮的酒紅色，烤漆講究，斑駁陽光下如寶石流光溢彩，不禁低呼。

「啊……好漂亮。」

孫哲平聽到了，一絲得意開心的笑意爬上唇角，「你不是老嫌棄我那頂備用的難看，就給你買顆你專用的。」

張佳樂一把抱過，舉在眼前轉來轉去，看它在光下折射出微妙變化的色澤，越看越喜歡。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的？」

孫哲平看他亮晶晶的眼睛笑得彎彎，心裡軟了不只一點，但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問題，抿抿嘴，「喜歡就好。」

「嗯！謝謝！」

張佳樂抱著他的生日禮物，笑得合不攏嘴。

過了片刻，心底突然刺了一下。

一片陰雲飄過，笑容漸漸退去，看著孫哲平回去吃午飯的背影，他敲了敲胸口。

——這種感覺是什麼呢？

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六點四十二分，孫哲平載著張佳樂到了餐廳門口，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二分鐘。

張佳樂嘟囔著快走啦都是你慢吞吞還轉錯彎，推著孫哲平急急忙忙進去。

到了包廂門口，孫哲平突然站定，張佳樂差點一頭把鼻子撞扁在他背上，只剛好孫哲平在他撞上前側過身子，雙手一帶，將他攬到自己身前，反過來推著他進門，笑喊一聲、

「壽星來了！」

張佳樂眼都來不及眨，只聽碰碰碰碰碰連響，亮片彩帶漫天飛舞花了眼，手背幾點涼意，一陣清澈果香撲鼻，他愣愣轉頭，張偉和鄒遠各捧著一支噴完冒著薄煙的香檳沖他樂，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齊聲大喊。

「生日快樂！」

他幾乎是半靠在孫哲平懷裡，呆呆眨眼，然後一個岔氣嗆到了，猛咳起來，孫哲平連忙給他拍背，他咳得渾身震動，外加孫哲平情急沒收力，張佳樂只覺內外搖得他要散架，咳著咳著，一股荒謬滑稽的笑意湧上，忍都忍不住，便混著咳聲笑了起來。

他越笑越大聲，孫哲平本還吐槽著你到底要咳還是要笑，說到一半也不禁跟著笑了，他倆的笑聲像是病毒似地傳染給每個人，登時包廂裡笑成一團，停不下來，張佳樂攀著孫哲平的手臂，又笑又哀叫，「哈哈哈呵唉、唉呦、我肚子好痛哈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大家收了笑，張佳樂言不由衷地埋怨這麼大陣仗虧你們這麼快就位，經理搖搖手指說預約延了半小時是騙你的，然後抬手撥袖瞄了眼腕表，補上一句還有孫隊幫我們多拖了十幾分鐘，張佳樂聞言看向張偉，正好抓到他心虛地轉開視線，盯著天花板不放。

他笑著搖搖頭，才注意到包廂裡綴滿了花朵，深紅奪目的玫瑰，配著白色洋桔梗與嫩綠鈕扣菊，山桐子紅艷的果枝垂墜其間，四處怒放。

——…………

「這些花……」張佳樂轉頭問孫哲平。

「你去年過生日不是說沒氣氛嗎？」孫哲平揚眉，跟他眨了眨右眼，「今年特別配合你的浪漫主義。」

啊。原來是這樣。

不用被表白真是太好了。

「怎麼樣？滿意嗎？」環著張佳樂的肩，孫哲平側頭問他。

應該要如釋重負的。張佳樂想，那現在肚子裡這股邪火是什麼？提都提不起來的笑肌是怎麼回事？梗住咽喉不讓自己說話的失落感又是哪來的？

「……非常滿、意。」

直面張佳樂那一半像吃到酸桔子、一半像牙神經痛發作的臉，孫哲平心中警鈴大作。

「…………張、」

「樂哥來許願吹蠟燭吧！」

孫哲平未能問清楚，張佳樂就被隊員們拉去蛋糕前面了，此後眾星拱月，直到慶生會結束，張佳樂都沒再與他說一句話。

——孫哲平這大豬蹄子！

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點零八分，孫哲平與張佳樂回到宿舍房門口。

張佳樂低著頭，仍不太願意搭理孫哲平，小幅點點頭，嘴裡含含糊糊說了句晚安，就開了自家門想躲進去。

孫哲平側眼看著透出張佳樂身影的門縫逐漸收窄，即將消失，在最後一刻，突然伸手扳住了門，手指被夾到的痛楚只讓他皺了皺眉，咬咬牙強迫還疼得發麻的手使力拉開空隙，在張佳樂能反應前，硬擠了進去。

喀擦一聲，門在孫哲平身後關上。

張佳樂沉默瞪來的貓眼像在問他在幹什麼，孫哲平看了他一會兒，沉聲問道，「你在生什麼氣？」

又一陣沉默。

「我沒有生氣。」

「你在生氣。」

「我有什麼好生氣的？過生日很開心啊。」張佳樂笑。

孫哲平忍了一晚上的情緒突然如岩漿溢出，濃稠和緩，卻滾燙致命。他逼近張佳樂，「你這是在笑嗎？」

「做什麼？你離我遠點——」張佳樂弓起背往後躲，抬手想推開他。

孫哲平一隻手箝住張佳樂雙手，用力把他拉近，俯首壓在他臉上不過十公分處，「……比哭還難看。」

你還不如哭出來呢。

「嫌難看你他媽就別看！」

張佳樂使勁將手抽出來，一個不穩向後倒，孫哲平伸手攬住他後腰，將他抱回來，不知該說什麼，怎麼可能不看……深吸了口氣，「張佳樂，我們好好兒說——」

「放開、」張佳樂被他一抱，更氣悶了，像隻炸毛的貓，張牙舞爪掙扎起來，「滾出去！」

「你別、」

孫哲平完全搞不懂張佳樂這是怎麼了，慶生會開始時都好好的，怎麼翻臉像翻書一樣。看著掙開自己往後連退數步的張佳樂，滿臉滿身都寫著抗拒，他突然也氣悶起來，但與其說是生氣，更多的是心塞……一陣又一陣，胸口隱隱地疼。

他不喜歡張佳樂想避開他。

非常不喜歡。

長眸一沉，孫哲平大步逼近張佳樂，張佳樂退他就進，直逼得張佳樂靠上床沿，退無可退，沒等張佳樂動作，他抬膝上床，迫得張佳樂一屁股坐下，驚慌閃過大大的貓眼，張佳樂縮起腳往後挪，孫哲平垂眼盯著他，彷彿看著自行飛進陷阱的綠繡眼，淡淡一笑，結實大腿分開跪在張佳樂兩側，俯身，咚地一聲悶響，雙拳搥上床邊白牆，將張佳樂牢牢鎖在自己身前。

「別逃了。」他低聲說，眼裡卻是不相稱的壓抑火光，「當然，你要試試看也可以。」

「……」張佳樂給他盯得頭皮發麻，憑著他們兩年多的交情，張佳樂知道露出這種表情的孫哲平是不會再讓著自己的，別說力氣拼不過，相對位置也是劣勢，於是他收回抵在孫哲平肩膀的手，環住自己的腰。

「你在生什麼氣？」孫哲平重新問他。

張佳樂別開臉，不回答，也不看他。

「……那好。」孫哲平等了一陣子，不溫不火地宣告，「我們今天晚上就這樣待著。」

張佳樂低垂的面頰似乎抽了一抽，耳朵慢慢紅了。

這要他怎麼說？說他以為孫哲平喜歡他、今天要跟他表白，結果不是這麼回事，他很失望，所以生氣了？

這到底要他怎麼說出口？！

張佳樂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生誰的氣。生孫哲平的氣嗎？他又做錯了什麼？照顧自己、對自己好、給自己買禮物、為了自己去年一句半真半假的埋怨佈置了一屋子的花、連自己生這種莫名其妙的氣都忍著要問個清楚……自己要去哪裡找這種好隊長好搭檔？

那是在生自己的氣嗎？氣什麼呢？氣自己自作多情？心神不寧了一個多月，結果全是庸人自擾……但、這又有什麼好生氣的？也沒人知道，自己這輩子犯蠢的事難道還少這一件嗎？

張佳樂直直盯著面前孫哲平的胸膛。

——不是的。

他紅著臉，慢慢抿起嘴。

——我發覺了。

心臟翻絞得難受，他不禁咬住下唇。

——現在才發覺我喜歡他，喜歡他好久了。

鼻間一酸，溫熱湧入眼裡，張佳樂死死咬住嘴唇，一聲不發。

——可是、在知道他不喜歡我以後，才發覺我喜歡他……

他眨眼，一顆眼淚默默滴進上衣。

——永遠都不要發覺就好了。

「張佳樂……」

張佳樂低著頭恍神間，孫哲平受不住了，將頭埋進他頸窩，聲音裡的急切，幾乎像央求。

「到底怎麼了？拜託你了，說句話吧。」

他溫存的話語點燃了引信，張佳樂的委屈陡然爆發。

「不要——不要再這樣了！你為什麼老是這樣！」

孫哲平訝異抬頭，見張佳樂皺著臉大吼，不禁睜大眼，無法反應。

「不要這樣跟我講話！不要這樣抱我！不要對我好！」

「……為什麼？」

「我很困擾！」

張佳樂怒吼著瞪向他，激烈的感情在腦裡叫囂，連眼球都脹得悶疼，像炫目強光奪去視力一般，對孫哲平倏地刷白的臉色視而不見。

「——為什麼？」

「因為我會誤會！」

張佳樂攫住他衣襟，想扼去他呼吸似地絞緊了、

「因為我會以為你喜歡我！！聽懂了沒有？！！」

孫哲平真停了呼吸。

「——……」

發洩完了，張佳樂慢慢看清了孫哲平怔怔看著自己的眼神，猛然驚醒。

天哪……天哪——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張佳樂腦中一片空白，真希望自己現在、馬上、立刻死掉，或是孫哲平突然失憶。他慘白著臉，慢慢放開孫哲平的衣襟，滅頂的難堪與羞恥再度逼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深呼吸，強自控制著不讓眼淚掉出來……啊——不行了。他低下頭，試圖隱藏兩顆滾落的淚珠，清清梗住的嗓子、

「不是——孫哲平、我——」

但孫哲平一把握住他的雙手，打斷了他未竟的解釋。

「我——」

我想說什麼呢？孫哲平亂糟糟地想著，自己不是早就決定絕不表白嗎？沒錯，沒有表白就無從拒絕，他絕對不給張佳樂拒絕的機會……

但這瞬間，他長久以來所有的感情就這麼衝口而出、

「——我喜歡你啊。」

咦？

張佳樂抬頭，傻住，大大的貓眼從茫然、驚覺、轉成不敢置信，「騙人。」

「沒騙你。」

「那就是對朋友的喜歡。」

「不是。」孫哲平想翻白眼了。

「那是哪種喜歡？」

「這還用問？」

「你說清楚！」張佳樂急了。

「——想親你的喜歡。」這已經是他目前能說出口的極限了。

張佳樂登時脹紅了臉，然後，一絲笑意爬上嘴角，像花開一般，燦然綻放滿臉笑靨，沖著孫哲平直樂。

頰邊還有顆眼淚呢，孫哲平伸手替他抹了，也跟著笑，覺得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他抹去淚的手就這麼放不下去了，捧著張佳樂的臉頰緩緩摩娑著，胸口那股又甜又疼的情感宣洩過後，反而膨脹得更龐大，整個人都要被吞噬般，不由自主。

「……我也喜歡你。」輕聲呢喃，張佳樂扶上孫哲平的手，歪頭蹭蹭。

孫哲平的拇指擦過他嘴唇，眼裡寵溺，低沉嗓音透著渴望，「哪種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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