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尼基福羅夫，是當今存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血族，甚至是高等魔物都聞之色變或者肅然起敬的角色。

沒有任何一方知曉他在這世界上究竟存在了幾千年，或者是更久，也許連他本人都不大記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了。

誕生於信仰語文民之前的古老存在，與自然萬物共存，傳遞著知識，也制衡著人類與無形之物的界線與平衡。

對尤里而言，維克托算是自己的祖先，血緣的追溯，大概是自己未曾謀面的祖母，至於維克托是祖母的什麼人，祖母實際上在人間走過了多少歲數，他就不得而知了。

尤里只知道，拜這份血源所賜，他雖沒有血族那樣嗜血的習性，卻保有了時光停駐的寂寞，獨自以吸血鬼獵人的身分，在這世界遊走了四、五個世紀。還有，維克托除了稱得上算是祖先外，更為貼切的關係應該是自己的養父、老師，在嗜血族群的社會裡，若缺乏「父母親」的帶領，空有血族之血，也僅會淪為這古老族群的食糧。

在維克托這一次沉睡的百年時光內，雖然多數的時候，他更像是一個頑固的孩子，但說到底，關於血族的一切、生存的技巧，有著永恆不辨的容貌、永生之驅，該如何在人類的社會間遊走，以及關於人類的，萬物神靈鬼怪的一切，通通都是維克托教導。

是維克托將他培育成如今小有名氣的吸血鬼獵人。

……

雖說維克托那有些古怪、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尤里早不是第一次見識，但現在的他怎樣都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桌子對面，那正坐在勇利大腿上，正開心地一口一口飲下勇利送上口的湯品的，白色蝙蝠身上移開。

自發現維克托已經從百年的沉睡中甦醒並且重逢已過了兩個多月。尤里看著維克托此時此刻完全是溫順小動物的樣貌，尤其是頸子上還被圍上了勇利自己製作的小圍兜，尤里不禁皺著眉在心底暗忖。

『瞧那蠢樣我天……』

勇利雖說是自己的助手，但說穿了也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罷了。不要說關於血族的一切，那些屬於人類社會的規則，這樣的孩子怕是還無法懂得太多。

看著勇利笑得開懷，黑色的秀髮在早晨的日光下閃耀。

此時那分明有著千年歲數與歷練的血族之王，正以白色蝙蝠的姿態，一口一口接受由勇利送入口中的食物，對於血族而言，人類的食物可說是食無滋味，再美好、精緻的食糧，也比不上香醇的人類鮮血。

但維克托似乎挺配合這十來歲女孩的玩心與溫柔，配合讓她給自己戴上圍兜，甚至興高采烈地揮動著翅膀，踢動著雙腳……尤里連日觀察的結論是，維克托那根本不是配合，而是真的很高興。

分明應該只對同樣作為血族的存在或是上等人類的鮮血才有所悸動的高階血族，究竟為何會對勇利這幼小的人類感興趣，甚至任其擺佈，尤里在這些時日裡還是看得不明不白。當然他更無法想像，若是被其他同族看到這樣的景象，會引起何等的喧然大波。

雖說勇利似乎真的有某種魅力存在，尤其是對於非人類的存在。雖說那是他近十年前偶然收留下的孩子，完全可以說是自己一手拉拔至今，起初以為那些來自其他魔物或是吸血鬼的攻擊是因為自己，但是近年來卻越發覺得事不單純……

不過再怎麼說，看著分明比自己大上幾百輪的貴族老鬼，此時此刻跟十來歲的孩子嬉鬧不止，尤里的眉頭又皺上了一分。

『過了幾百年，還是個混帳老頭呀！』

※

火車正在行進中，卡啦卡啦的聲響，迴盪在有著精緻木雕還有皮革座椅建造的頂級車廂內，車窗上映照著小小的臉蛋，一名有著東方面孔，漆黑長髮的女孩，十幾來歲，那份稚氣，總讓人覺得仍是個需要床邊故事相伴的孩子。

「我的小睡美人，在想什麼呢？」

穿著著紅色毛料大衣的女孩，抬頭仰望著，看向提出詢問的人，湛藍色的眸子，盡是滿滿的寵溺。

女孩那雙漆黑的雙瞳，朝著有著湛藍雙瞳的男子眨了幾下，眼底盡泛上了些許的赤紅。

「餓……」

稚嫩的聲線悄聲說著，只見這回換湛藍的的雙眼眨了眨，才終於想到什麼似地驚嘆出聲。

「啊、啊｜｜抱歉，都忘了小鬼餓得快，可憐了我的妻。」

說著一面抬了抬那被精緻衣料包裹的嬌小身子，順勢將穿著雕花短靴的小腳也抬到了座椅上，好讓女孩的臉能更貼近自己，隨後男子貼近那張嬌小圓潤的臉蛋，銀色的長髮遮蔽了短暫的唇齒交纏，而在下一刻，稚嫩的臉蛋轉而埋向一旁的肩頸露出獠牙的同時，男子也放下了車廂窗戶的窗簾，讓小小的空間，凝聚在一刻無人也無一物能打擾的安逸空間。

小睡美人在在想什麼呢？

被成群空有人皮卻露出可怕獠牙的「鬼」所包圍的村落，下一刻被大火所吞噬，最後一切在百年時光的抹煞下，終將消逝在渺小人類粗糙的歷史記載中、短暫生命那微不足道的記憶裡。

※

烈火吞噬了郊區的村落，尤里在遠處的山崖上，看著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暫居之所，雖的說是暫居，但因為任而務暫時定居，也是一年半載的時光了，縱然人類口中所道的一年，對於他來說僅只一宿，對於維克托更僅只一瞬吧。

「你早就知道任務不會這麼輕鬆吧？」

維克托開口，尤里這才將目光透射向同樣佇立在一旁的男人，與自己相仿的高壯體格，及腰的銀白長髮正在夜風中飄盪，此時不同於以往、過往嬉鬧的嚴肅神情，倒是真有了高等血族應有的架式。

尤其在維克托甦醒，並且與自己重逢的兩個多月裡，更是多半以看似人畜無害的小白蝙蝠出現在自己，以及此時正被維克托抱在懷中的勇利身邊。

尤里轉身打量著維克托，又看了看被維克托穩妥抱在懷的勇利，尤里一邊帶著勇利，一邊持續執行獵殺血族中的劣等種，也就是人類口中俗稱的吸血鬼也有十年，這種看似順利鏟除掉了在當地的心頭大患，但事後卻引起了當地的族群群起反攻，毫無道理的虐殺人類所處的城鎮，諸如此類的狀況，也並非第一次遇到。

反正，在這長年的歲月裡，這也是萬物弱肉強食間的一環。不過近年這中的人，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原以為這百年間，越發囂張的劣等種是因為像維克托這樣的血族始祖陷入沉睡，於是可以說是少了法紀、天敵的狀態下，紛紛開始恣意作亂起來。然而這幾年間，似乎又更是猖狂。

＊＊＊

稍早的日暮時分，將會是血月之夜的前夕，早已發散出了不尋常的氣息，並且狀況可能非同以往。

尤里雖然表面上對於維克托的出現感到有些厭煩，但說起來，維克托確確實實算是自己的養父，也是自己在有著血族血統的這個身分上的老師。與人類大多以血緣作為親族牽絆的文化不同，血族間的這種父子、親子關係，實則更顯得深刻。

於是尤里還算放心地將勇利暫時託付給維克托，通常會跟著尤里執行任務的狀況，讓勇利感到有些疑惑，當然尤里也只是淡淡地解釋，「蝙蝠先生一起去就太危險了。」如此配合著的童言童語，也就讓因為無法跟上任務而有些失落的勇利欣然接受了。

尤里看著勇利雙手插著腰，說會好好保護蝙蝠先生，而維克托則振翅在勇利周身配合著開心飛舞著，心裡仍有些複雜。

看來維克托甦醒，並且找到他這裡來，還趁隙就被勇利「邀請」進了家門，這一切大概絕非偶然。

尤里毫不意外才踏出村落的邊際，即刻遭受到早已埋伏在外的攻擊，他反應極快，左右手各持裝上刻畫咒符的銀色子彈，槍響為這夜的狂暴拉開了序幕。

另一頭，勇利正用披肩包裹著白蝙蝠，坐在爐火旁的椅子上，小小的腦袋輕輕地點晃著，看起來是敵不過睡意，已經進入了夢鄉。

原本看上去已經跟著熟睡下的蝙蝠，幾乎在原本緊閉的門開啟的同時，掙脫了勇利的手以及披肩，在外頭晃動的人影踏入房內的同時，以他作為血族近似於人類的樣貌出現，正是那一襲有著華麗刺繡的禮服，還有披風，甚至在他周身，強大的氣場形成某種結界似地，使得才要踏入房內的入侵者，瞬間畫作煙灰。

維克托拿起披肩，轉身包裹上在椅子上陷入睡眠的孩子，並且將他抱起，窩藏在自己懷中。此時四周已經因為這些低等的鬼類、魔物入侵作亂所引起的火勢蔓延而來，並且包圍，在熊熊烈火中，挺拔的身影抱著那孩子，無動於衷。

一般人類的火源，對於維克托可以說是毫無影響，硬要說起來，大概就像是在泡溫泉。但是是人類之驅的勇利就不同了，於是維克托小心翼翼地將人互在懷裡，就像這段時日以來，勇利總把他抱在懷裡一樣。

維克托抱著熟睡，或者說在他的魔力加持下更為深睡的神子，一步步走出了火海，神情肅穆，多少讓原先攔阻在路途中的吸血鬼楞上了幾秒，然而他們卻也在那幾秒間，因為釋放出來的結界傷害，跟剛才擅闖房內的敵人一樣灰飛煙滅。

好幾張面孔，其實都是這些日子在這小村落的熟面孔，看來是原先群聚的低等血族，在短時間內擴大了族群。

所謂低等的吸血鬼，通常是由下級的吸血鬼變成的同族，跟維克托甚至是有著部份血統的尤里完全不同，是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純粹渴求著鮮血，並且殘忍榨取生命力的魁儡罷了。

縱使明知道應該已經熟睡下的孩子是看不到這景象，維克托還是抬了抬手，好讓勇利的臉完全埋入自己胸膛。

何為人性，那正是你過去所帶給我的溫柔……

尤里最終在村落外，找到了真正盤據於這一代的血族之首，花了一點時間，親眼看著對方終於化為灰燼後，才要回到村落，卻發現整個村落已經陷入了一片火海。

本身因為血統的關係，尤里除了幾乎與血族如出一轍的壽命及不變的容顏外，大抵上輕微的火燒還算挺得住，但是過度的炎熱還是讓他有些吃不消，而且維克托甦醒的狀況也是未知，畢竟這終究還是他第一次遇到剛睡醒的上等血族，尤其勇利更是一般的人類之驅。

如此在火海及殘骸中穿梭的場景，近十年前的記憶，又立刻用上心頭。

尤里在一處被低等血族肆虐過的村落探詢著餘孽，在整個村落的人擠乎被奪去性命，連夜裡的蟲鳴都已肅靜表示哀悼一般的血月之夜，他被那突破寧靜的貓叫聲給吸引。

這個村落，應該已經不存在活物才是。

依循著聲音去一探究竟，才發現聲源是一戶人家農舍角落的草堆，原本以為是自己喜歡的貓，但發現到的卻是被幾層披肩包裹著的嬰兒。

向來獨行成性的尤里，當然不可能打算就此帶上孩子離開，反正在這樣的時代裡，因此默默消逝的生命多如繁星。在這樣隱匿於山林低谷間的村落，一年半載大概也不會有人煙經過，而這樣的孩子，要不了三天就會死去。不會有人知曉。

尤里看了看那孩子，水汪汪的眸子正在月光下閃爍，他閉上了眼，簡單地為那孩子念上了幾句禱念，隨後即轉身離開。他獨自在無人的林道走上了一陣，那雙水汪汪如同珍珠一樣的眸子卻怎樣也揮之不去。

那孩子似乎有什麼神祕的吸引力，他甚至一邊走，那份潛伏在體內的血族基因，不斷地告訴他那孩子的血有多麼香甜。在多半以人類的身分生活在世上的尤里，越發覺得不對勁。

此時他回過頭，發現剛才的村落，正隱約飄散著火燃的灰煙……

有著非尋常人類的體質與體能，讓尤里火速趕回了村落，一隻徹底魔化，失去理智的血族還正在村裡徘徊。這是他首次遇上，剷除未淨的餘孽滋事嚴重的狀況。

看著剛才才對付過的敵人，尤里這才發現到，原來早些時候使用的子彈根本沒用，而加強咒符的子彈，在自己身上僅剩一發。他只有一次機會。

翠綠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隻已經徹底失去人類表皮的魔物，但那隻魔物顯然對他興趣缺缺，齜牙裂嘴的牠，正緩步向剛才路過的農舍前進。

『不妙！』

尤里在心底暗付，連忙奔向另一頭，跳上了鄰近農舍的樹梢，然後縱身一躍，直接自農舍的二層破窗而入。同時，敵人也鑽進了屋內。

每個魔化的血族，弱點都不同，尤里必須在短時間內，去讀出那隻妖物的弱點。

『來不及了！』

眼見魔物已經準備彎身，要將獠牙襲向嬰兒，尤里再次縱身一躍，對著怪物亮出了一面鏡子，而那醜陋的魔物在看到鏡中的自己後，竟發出了慘叫。尤里趁機翻了個身，隨即把啼哭的嬰兒擁入懷中，側過身，將手上的槍抵向魔物的腹部。

「在這裡吧！」

……

尤里的回憶，結束於一隻龐大的血族「原型」出現在被烈火佔據的視線內。

那是一隻前半身狀似巨大白狼，卻有著蝙蝠翅膀的巨獸，後半身長長的尾巴狀似蛇尾，但上頭又有著令人怵目的尖刺。一切的景象是那樣驚悚，但被異獸抱在懷裡的女孩卻睡得安穩，那些巨大獸尾掃蕩破壞四周的巨大聲響，似乎與熟睡的她與世隔絕一般。

「維克托！」

尤里怒吼著，讓高等的血族獻出「原型」的狀況極為罕見，無從理解剛才是發生了何事，導致維克托多少有些失控，高等血族顯露出原形，也就是通常吸血鬼的魔化，但不同的是，他們通常仍能保有理智，釋放出原型，通常是遇到極度憤怒或是危機的狀態。

不過依照這次的狀況，應該是不至於需要以這樣的形態應對，也不排除，自甦醒後並未「真正吃上一餐」所至。

尤里的叫喚起了作用，維克托再一步向前，又變幻回了人形。

那靜默佇立在火海之中的姿態，讓尤里瞬間覺得，他倆雖一線之隔，但這一隔卻又是另一個時空。

維克托低頭，看著那張睡顏，似乎是在確認是否安好，但尤里卻多少讀出了，維克托大概相當怕勇利看見自己這般的姿態。

事實上，現出原形雖然能獲得絕對的攻擊力，但保有理智的高等血族，通常不大喜歡讓外人見到這般張狂、醜惡的姿態。雖然強大，卻也意味著弱點、醜陋面、貪婪之心的暴露。

＊＊＊

勇利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運送貨物的馬車上，軟軟的乾草堆，睡起來還算舒適，而白蝙蝠就如同睡前一般，一樣穩妥地熟睡在自己懷裡。她爬起身，悄悄地掀開前頭的簾幕，從隙縫看出去，尤里正跟車伕坐在一塊。

像這樣臨時的遷移，勇利並不是第一次遇到，更嚴格來說，這就是她與尤里生活的一部分。

原本睡在懷中的蝙蝠似乎也因為勇利起身的動作而醒了過來，拍了幾下翅膀，又鑽到了勇利身邊。

「蝙蝠先生早安呀！」

勇利說著，一面將維克托抱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在毛茸茸的臉上給了一個早安吻。

「蝙蝠先生？」

看著活力似乎比往常略低的白蝙蝠，勇利又抱起了蝙蝠打量著，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著。

發現勇利似乎正在擔心自己，維克托立刻又張開翅膀，擺出了以往有活力的姿態。看著眼下的女孩終於放心下來的樣子，才又終於鬆了一口氣。

維克托不太明白，他再無法克制憤怒，那個源自於懷中的人會被奪走的憤怒，究竟為何強烈到讓自己暴露了原型，原型的力量雖然強大，但那樣醜惡的姿態要說自己看到都會怕也不為過。

所謂鏡子使血族現行的傳說時則源自此。

無論是何物，最大也最不想面對的敵人即是自我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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