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構の春

1

“这次欠你的人情，只要你开口，任何时候我都会还。”有栖川帝统是个各种意义上非常诚实的青年。“认真”和“特别认真”时候表情的差别淋漓地表现在了对方还带着些许青涩的俊秀脸庞上。

“呵呵呵～”幻太郎笑起来，故意无视了青年的这份正经。“去打一会儿小钢珠吧，你来带路。”小说家眯起眼睛，走在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赌徒前面。

“路口左转。”背后传来与平日略微不同，有些沙沙的嗓音。

事情的伊始还要追溯到一个小时以前。

和往常一样开着街头实况网络直播的幻太郎，从实在算不上清晰的画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疑似熟人的身影——说是靠直觉认人也完全可以，仔细想的话甚至都有些魔幻了，明明那种正对马路的非高清摄像头能拍到街边的情况已经是极限了，在此之上还要从模糊的画面里分辨熟人和陌生人。就算不是有幻视或者魔术相助，这种观察力也早就超过一般人的眼力范围了。

赶到现场的时候，一个流氓手中的铁制水管正要落到帝统的头上——青年正因和身边的人纠缠搏斗脱不开手，自然也顾不到后方的情况。

“——”

催眠麦克风不能对一般人使用的规矩自己当然明白。事实上，这是幻太郎第一次在日常的街道里拿出他那个老式电话机一般的武器。

“落日的伞下，小生的话语如同人斩。”

没有任何防备的帝统甚至也因此胸口感到一阵闷痛，正抓着别人的手条件反射地松开。钢管落地的声音让人耳鸣。

和帝统发生矛盾的人是前几天在赌场被他指出出老千的几个小混混，大概是之后依照赌场规矩吃了点苦头，于是怀恨在心，事情过去几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帝统的运动神经和反应能力都不算差，只是一对三还是有些吃力，况且一边是有备而来，而他只有赤手空拳。不知是事出突然还是本就没带在身上，总之直到幻太郎出现为止，已经硬抗了好几下铁管攻击的帝统始终没有拿出过可以用来反击的麦克风。

“我只是下楼吃个饭，就没带在身上。”当事人是这样告诉仿佛假面骑士一般英雄救美的年轻作家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是秘密。”幻太郎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

幻太郎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时刻从容留有余裕，这点帝统之前就知道了。至少在他了解的范围内，就见过好多次对方的理性退却到只占很微弱成分的时候；和自己做到忘乎所以，用很轻的声音喊他“帝-统（Dice）”的时候，还有第三次高潮的时候；把文稿纸揉成一团，想撕又舍不得撕，捏着皱皱巴巴的纸从边上拿过烟和火柴的时候；又或是瞥见对方拿着催眠麦克风真心想要给面前的人造成伤害的时候。笑容消失的幻太郎，真实得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圣诞节刚过下雪的那几天，东京到处都是一片假日的气氛，自己倒是觉得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或多或少也受了周围人的影响，步伐和心情不知不觉地变得悠闲了起来。在这种状态下，和朋友约了打篮球于是坐电车去和人碰头的帝统，在冷风穿梭的上方站台里见到了等车的幻太郎。他的手里没有书，斗篷看起来似乎不够保暖，略微缩着脖子，站姿有些僵硬地看着从轨道外侧露天的地方飘进来的雪片。

不知为什么没有上前叫他。那个人和自己可能都算不上朋友，炮友倒是姑且够格——但也是彼此都很不负责、十分差劲的那种。从乱数平日的只字片语中似乎知道了对方是因为别人而成为的作家。

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写小说在帝统看来都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虽然不至于看到字就头疼，不过汉字出现得太频繁的确会令自己想要转身走掉。对于有文学造诣的人当然是佩服的，但也只可能是一般人程度的尊敬而已，就他本人而言很难再有更深的体会了。所以就算曾经尝试去找署名梦野幻太郎的小说作品来看，最终还是连书店的大门都没有迈过——那种充满书本纸张的地方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空间，并不是自己这样的赌徒可以轻易突破的。无形的结界就像是他和幻太郎单独相处时的屏障，即使坦诚相对仍无计可施。

缓缓飘下的雪落到幻太郎的肩上和头发上，那个人看起来非常寒冷。

帝统踏上了自己这一边前来的电车。

2

帝统大多从白天开始就在各种赌博场所转来转去。睡到自然醒起来，屋子里有吃的东西的话就随便啃一下出门，也有时候会空腹上街，反正到处都是便利店，哪怕只吃饭团都可以连着一个礼拜不带重样。

短暂的二月过去了，帝统在公园的长椅上呆坐，抬起头看着周围的新绿。

无业、走投无路才会打工，拿到工资立刻去地下赌场放手一搏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没什么其他爱好，所以闲下来的时间基本就是到处瞎晃。在不起眼的小店边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玩一会手机游戏，看看路过的时尚男女，观察蚂蚁的生态……找烟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衣服口袋里掉了出来，捡到手里看才想起来是从幻太郎那里借来的书名叫《罗生门》的小说。

即便是几乎不看书的嗜赌青年，像原书作者那样有名的文豪还是知道几个，据说这些大名鼎鼎的文学家里有不少当年也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至少在穷困潦倒这一方面是一致的。

反正也没什么事，帝统把烟塞回了口袋，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放开手中薄薄的文库本。

幻太郎住的地方虽然比自己的小破屋好上许多倍，但是没开暖气的时候，冷起来照样冻得人要死。尽管季节已经差不多要步入春天了，东京的气温仍总在十几度左右徘徊着，早晚还会更凉。前些天在对方的客厅里睡觉的时候忘了盖东西，于是有点感冒。怕传染给那个看起来就没什么抵抗力的小说家，自己这一个礼拜都没去找他，而借来的书自然就一直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一度已经被遗忘了。

手里这本收录了好几篇著名短篇的小说集并不长，帝统看字的速度并不快，不过仍然在天黑以前读完了。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没有到饭点，饥饿感倒是十分清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帝统的一天这才算开始。

下楼买夜宵的时候幻太郎收到了帝统发来的照片：一个写有“梦幻”二字的木质招牌。附带的文字消息是，下次要不要来这里喝酒？

『可以啊，这是在哪里？』

幻太郎踏进便利店的门，低着头用拇指点着手机屏幕。他的服饰虽然大多复古，不过还是有休闲和正式之分，比如今天这种几乎全天在家的日子，他也会选择直接在衬衫外面裹了外套就下楼，这种时候的幻太郎看起来就和一般的青年一模一样，清秀又时髦。小说家本人很清楚，伪装是必须的，谎言也不可或缺，但面具始终是面具，仍需要时不时摘下让原本的脸也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六本木附近。你空着吗？要不要现在过来？我赢钱了！』

收到帝统这条回复的时候距离他们之前的对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胃里的食物都消化得差不多了。

『你现在在赌场？』

『嗯，很近。』

现在出门的话甚至还不用赶末班电车，幻太郎思考了一下回复了消息：『那等快到了再联系你。』

先前那张照片上的毛笔字写得十分漂亮，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换了件旧式样的黑色长大衣，小说家再度出了门。

高级酒店的床又大又软，喝得横七竖八的青年被抱上去之后没多久就露出了幸福满足的表情。在内心暗暗骂了一百遍胖子的幻太郎见状，急忙将眼前即将失去意识的人拉起来，硬是脱下了他的外套才让对方重新躺下。

帝统倒头就睡。对着那张毫无防备的安心睡颜看了一会儿，幻太郎从床上坐起来，走到落地窗旁拉开窗帘。

繁华都市的夜景也不过如此。过了零点的工作日，大部分的区域都已是漆黑一片，房间里空调的暖风足得让人呼吸不畅，用力拉开一小条缝，冷风吹到脸上的一瞬间，先前的酒劲就统统被吹散了——自己的酒量本来就比隔壁床上已经不省人事的那位要好很多，先前除了喝得有些亢奋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小说家写小说的时候，会有类似快感的情绪吗？”还在酒吧的时候，喝多了的青年的提问，幻太郎并没有回答。

年轻作家的眼里是深渊一般失去了光亮的夜色。

3

“短暂的人生皆似泡沫。”

只有在这种观点上，幻太郎才会和帝统达成一致。经过街边小店的时候，一家卖热带鱼的店铺玻璃上贴着这样的句子，旁边是各式各样的小型宣传海报，于是两人都驻足看了一眼。

东京算得上是个繁华的大城市，琳琅满目的商店，说着各种方言的街头，每天都是匆匆。人们特别健忘，昨天还在为死去的老艺术家伤感，今天则迅速为了刊登了喜欢的偶像写真的杂志掏钱，倒也不是说这两者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过是时代的特色，谁都无法摆脱。

带帝统吃饭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幻太郎很喜欢观察这个年轻人，初成年的单纯与天然是转瞬即逝永不会返还的瑰宝——只是每个人在自己经历的时候毫无知觉，稀里糊涂地就和所有人化作了同类。等多年之后试图追求回忆，除了成人仪式、第一次买酒喝醉之外，多半什么都想不起来。

幻太郎并不讨厌现在的自己，但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大概比同龄人成熟一点，却仍旧缺乏阅历，会因为小事动摇，看到世间的傻瓜们总忍不住想要嘲笑。

男人直到30岁之前应该都是未熟者，幻太郎是打从内心深处这么认为的。但是相比会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发出感叹的自己，仿佛人生只有输赢的年轻赌徒就要来得潇洒得多，放肆的姿态甚至令人妒忌。

说是当做rap的练习，帝统把幻太郎带去了B-boy park，那里有不少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聚在一起玩着属于街头的游戏。

“说什么都行，和聊天基本没区别。”在各种小团体周围晃了一圈，帝统去自贩机里买了两罐热咖啡，把其中的一罐交给幻太郎，自己退到了边上，熟练地单手打开拉环，背靠着栏杆看向远处。

幻太郎虽然没亲身尝试过，不过多少还是知道“cypher”这种用rap接龙的年轻娱乐。从个人角度来看，比起游戏倒更像hip-hop爱好者们的线下论坛，只是说话比在显示器后更有韵律和现实感，大家用rap表达出来的内容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日常，但是加上了节奏和韵律之后，哪怕只是当个听众，几个小时都不会无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格、习惯，这一点令幻太郎感到十分有趣。

“要去试试吗？”帝统叼着烟，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嗯？”

“你没玩过吧。”

“嗯。”幻太郎觉得手暖得差不多了，便打开了罐装的黑咖啡。

“就当是另一种人类观察好了，反正你有那么多骗人的段子，讲讲也没损失。”幻太郎本想回应几句，犹豫了一会还是作罢，“那小生稍微失陪一会。”穿着不合时宜的服装，幻太郎没入了人群。

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是，像帝统这样的年轻帅小伙竟然会连个Instagram账号都没有，并不热衷社交网络，也不怎么爱拍照——虽然刚刚到达成年的年龄就沉迷赌博到他那种程度也实属罕见。连中老年都会对网络产生依赖的当今社会，帝统的确有些特别。幻太郎也不怎么喜欢社交，但身为新人作家的自己，如果和社会离得太远，用不了48小时就会被人遗忘。

一直用“小生”自称，也不见得就会变成脑中的那个人。

和出版社编辑签合同的时候对方问了一句，“那么梦野老师接下来是打算以写作为生吗？”那位编辑和自己一样年轻，并且刚好也是忠实读者之一。

“那是所有作家的梦想吧。”当时用十分轻松的语气如此回答道。

幻太郎和许多日本人一样是个用第一人称写作的小说家，所以他也常常会感到困惑——文章里的那个主人公，究竟是自己的影射，还是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他”的性格与喜好，高兴或是难过，又有多少是出自本人内心的情感呢？

幻太郎非常清楚，自己动笔的原因是含有杂质的，他并非读者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总能写出美妙故事、令人感到快乐的小说家。哪怕有些故事在自己读来也能觉得有趣，但背后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经历和个人情感，本人大概永远都无法清晰地讲述。谎话连篇的自己也正是最真实的自己——幻太郎最近觉得那个名叫帝统的青年搞不好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靠在公园栏杆上的年轻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向自己这边。和陌生人的cypher玩得很愉快，幻太郎的余光却始终留在帝统身上，所以不会漏掉细节。能读懂对方这种男高中生一样害羞的心情，不仅仅因为自己在内心深处多少有点类似。

他一定不知道，今年24岁的梦野幻太郎，还是个处男。

4

『今晚可以去找你吗？』

收到帝统消息的时候，幻太郎正一个人在公园里瞎晃。雪已经停了，新年里常去的书店都不营业，虽然也有几个想去走走的地方，然而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积雪的路上很漂亮，也很容易摔倒。

『可以啊。不过……是找我有事吗？』

『啊……就是因为没什么事……也没有钱……』

『所以你是要来吃饭吗？』

『可以吗？？？』

『今天家里只有便当。要出去吃的话就找一家还营业的店吧。』

『我能现在就来找你吗？』

新年的第二天，幻太郎因为某个年轻人发来的消息而停下了脚步。虽然天气很冷，踩在干枯落叶上的感觉却很舒服。

『我在井之头公园』

『那么远？？？』

『新闻上说有人新年跳湖，我来看看』

这样的谎言虽然可信度极低，但反正对象是帝统的话就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合理性。幻太郎重新迈开步子，慢悠悠地走在公园空荡荡的树林里。这一带都是些参天的树，没有叶片的树干虽然冷清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凄凉，树枝仿佛人类的骨骼，依照着某种生长秩序穿插交错着。

『不过我现在正打算回去，要是方便的话一个小时后在车站附近见面吧？』

幻太郎指的自然是他们常常作为见面地点的渋谷站对面的小广场，一般能看到八公像的时候，就能看到帝统那头醒目的蓝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和对方的聊天突然就变得随意了起来，网上的人们通常叫他梦野老师，无论是读者还是网友，虽然只是称呼而已，但不同的叫法往往也暗示了人与人的距离。幻太郎在现实中的朋友并不多，就算加上从网络发展到线下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幻太郎习惯了一个人出门，所以基本上也没什么机会被人叫老师以外的称呼了。

而那个青年似乎从知道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就选择了“幻太郎”这种自来熟的叫法。其实并不怎么介意称呼的礼仪，只是对方确实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给人留下了独特的印象，名字也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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