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尤如身處地獄般的感覺。

眼睛乾澀得缺乏滋潤，隨著每一次眼簾的眨動，粗暴的疼痛感便會迅速地出現又迅速地消失，像是被一根快出快入的針穿刺一樣，有種眼球表面將要出現龜裂面臨失明的不安感。

內臟正在翻騰，心臟正在發燙，因為難受而嘔空了的胃袋已經沒有可以折騰的內含物，泛酸的喉嚨經過幾次的蠕動都只有乾嘔的聲音以及帶苦的唾液流出，令她急切地想用大量的清水去沖洗食道內殘留的胃液，生怕嬌嫩的食道被腐蝕灼傷，再也無法傾訴講述。

全身每一部份的關節都酸痛地抗議著，尤其是雙腿，已經和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連接起共感，體會著那步步如赤踩玻璃、皮肉撕裂的尖銳痛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身體將要崩潰，她的耳朵甚至已經能聽到骨頭與骨頭互相磨損的噪音，暗示著她的膝蓋即將進入倒數的報廢時刻。

其實樂觀地想，感受到痛楚代表她與身體的神經連接仍在，她還可以對這具身體下達指令，幸運的是現在仍能看見...身體仍能活動... 少女沉重地吐出一口渾氣，挺直了腰肢，將肩上將要滑落的男人重新搭在自己背上，奈何這份重量實在不是她所能承受到的，所以在提起男人的一刻，二人雙雙失去平衡狼狽地倒在地上，揚起一地混濁的塵土。

重墮在地上卻沒有說出吃痛的怨言，久久未言的男人此刻嘴角上揚發出了一聲輕笑，“是要放棄我嗎？”

會對他的話感到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藤丸立香從來沒有產生過拋棄同伴的想法，更何況他問的這句話，比起是擔心自己會被御主所拋棄，更像是一種不煩膩的試探，對這份不自愛，她無名火起，可是他們正在逃亡，所以她只能咬緊牙關，把一腔心裡話簡約地換成了語氣堅決的句子，“我絕對不會棄你而去。”

踉蹌著腳步握住男人的左手，藤丸立香正想借力把他同樣傷痕累累受到重創的身體拉起時，突然無力的下墜感從她握著的左手傳出，她回頭一看，見到的只有滴著鮮血的斷肢散發著消逝的光芒，“Avenger？！”雖然斷肢經過數秒的時間便完全消失，但曾經觸碰過的僵硬觸感依然遺留著，藤丸立香下意識看向自己抓空了的手，在那空空如也的手掌中，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挽不回。

糟糕，眼前的視野逐漸被染黑...

強撐起來的心靈終於有了崩潰的跡象，她立刻扶住男人再次倒在地上的身體，顫抖著手掀開斗篷查看狀況，掌下冰冷濃腥的濕潤感教她呼吸急促，近乎窒息，當親眼看見他左邊手臂鮮血淋漓、甚至裸露出骨頭的斷口後，藤丸立香用痛忍著的聲音一遍遍地呼喚，“Avenger！岩窟王！”

他的傷還遠遠不止這些，在層層衣服底下，胸口的中間位置還被刺穿過，隱約可見埋在肉體下的靈核蹤跡，儘管她催動魔術回路對著傷口使用治療技能，但是回應她的只有魔術回路忽明忽暗、滾燙燃燒的痛楚，至於胸口上的致命傷還是沒有半點癒合的跡象。

可惡…魔力不足的魔術無法治療重傷嗎…

“真吵啊…別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乾涸沙啞的聲音低沉說道，愛德蒙．唐泰斯搖晃著身體站起來，一直戴著的帽子掉下，透過這項細節，藤丸立香這才注意到他被白髮及帽簷掩住的一邊眼眸黏著風乾的血跡，原來不止是左手手臂和胸口，就連眼睛他也受到重創無法睜開，而她直到二人雙雙倒下為止都沒有注意到，錯失了為他治療的時機。

儘管她的治療並不能完全治好愛德蒙的傷，但至少能讓他的負擔減輕，為什麼不告訴她呢…

注意到藤丸立香大受打擊的表情，愛德蒙嚴肅地抿緊了嘴唇，似乎在她的身上見到他所厭惡著的絕望痕跡，“你是在害怕嗎？”已經無法收回的問句嚴肅又認真，是一個不能憑著善意謊言或者敷衍態度來回答的問題。

“怕啊……”

忍不住伸手撥開男人額前暗啞的白髮，露出被血污掩蓋住的右邊眼眸，藤丸立香用視線細細搜索著眼部的傷患處，如同呢喃著夢話般說道，“我頭一次體會到這種如此接近地獄的感覺。”那份會引起自焚的煎熬在她血肉所做的心房中燃燒，繼而延燒至全身各處的地方，企圖把這具肉身連同她的靈魂都焚燒得一點也不剩。眼前的視野再度模糊起來，連愛德蒙硬朗的臉龐也漸變成了一團白色的異物，她的腦袋變得渾渾噩噩，想要往恆久的深睡中沉淪。

不！她絕對不可以睡的！藤丸立香搖了搖頭，硬是悄悄掐緊自己大腿的一處嫩肉才得以保持清醒。

“哈哈哈哈！”愛德蒙突然無情地大笑起來，笑得沒有受傷的左眼泛起生理性的一滴淚水，“你在說什麼傻話？地獄從來都在這裡，沒有變過，現在才體會到自己正身處地獄你未免太遲鈍了吧！”

與同伴通訊斷絕，加上受到敵人的追殺，而且身邊只有一騎身負重傷的Servant，他們一路上所經歷的早已是一場夢魘級別的地獄逃亡之旅。

是啊，都怪Avenger的存在，害她未能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是地獄…藤丸立香在心裡嘀咕著，臉頰不爭氣地微微泛紅，既是被愛德蒙不客氣的嘲笑弄得丟面子，也是為自己沒有受過濾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

“嘖！”

聽到愛德蒙不爽的咋舌聲，藤丸立香被他沒有預告的拉扯到身後，想也不用想，通過多次戰鬥累積下來的默契，她已經知道這是保護御主準備戰鬥的姿勢。直盯著暫時沒有任何異樣的天空，愛德蒙果斷地選擇逃跑，沒有理會御主的驚呼用剩下的右手強行將她抱起，一邊奔跑嘗試高速移動，一邊朝她大吼般道，“敵人正在接近！令咒你還有一劃對吧？！”意思是要她做好強行使用令咒命令從者戰鬥的準備，本能地握緊自己刻上令咒的手，為了不被高速移動有所抑制的衝力直接晃下來，藤丸立香緊抱著愛德蒙的後頸，在強風不停吹拂如刀片割臉的痛楚下對他作出喝止，“Avenger！”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麼！所以她想要喝止他這種自毀行為。

但愛德蒙只是回以她一個兇狠的笑容，“這些傢伙快要追上我們！命令吧！讓我可以將他們全部撕碎掉。還是你打算放棄戰鬥？任由他們將你碎屍萬段？！選擇吧！”太頑固了！即使知道Avenger職階的從者說話風格是尖銳且偏激，可是藤丸立香還是對他怒目相向，難得鮮明地表達自己強烈的不滿，“我不……”

像是斷弦的拉奏樂器一樣，藤丸立香的聲音倏地休止，僅僅是瞪大雙眼看向出現黑色小點的天空，“Avenger快躲開！”以想像不到的速度趕上逃亡中的他們，來者不顧自己也會受傷的可能直接用自己健碩的狂戰士身軀從高處撞向他們，雖說藤丸立香注意到敵人的攻擊方向，但如果動用最高速度來躲開這次的攻擊，御主脆弱無比的人類身軀一定會受不了那份壓力，輕則多處骨折內臟爆裂，重則馬上缺氧休克死亡。

在瞬間即逝的一刻，愛德蒙沒有強行加速，硬生生地改變了逃跑的方向，以致他們與狂戰士那龐大的身軀擦身而過，可惜碰撞時產生的壓力餘波還是有的，猛烈的衝擊使他們被彈飛分開撞向不遠處的岩壁上，激起無數塊小石的飛濺。

“嗚！”

抱緊自己的頭部翻滾著跌落到平地，藤丸立香以右手及大腿骨折作為代價成功保護到自己的要害，頭腦蕩漾著致幻的麻痺感，高頻率的耳嗚聲讓她泛起噁心感，一張嘴便是不止的咳嗽聲，“咳咳咳...”可惡！咬到舌頭了！如果生理上做得到的話，她真想把自己那殘破脆弱的肺部完全咳出來，“Avenger...”

藤丸立香掙扎著想要起來，但在意識清醒的一刻被壓倒在地上，她現在唯一的從者，正在扼住她的喉嚨，籠罩於陰影下的臉龐只有仍未受傷的左眼可以看見，而這隻左眼，此刻卻含有殺氣的直視著她。

按住御主那一折即斷的頸項後，手指著力的位置正好是她的大動脈，透過肌膚相貼的接觸，愛德蒙能夠清晰地聽到她血管劇烈的脈動聲，那是她生命的聲音，拼命生存的高歌，“告訴我！你是想戰鬥還是放棄！如果覺得絕望不想再戰鬥的話就直接說，不用等敵人出手就由我來把你殺掉。”

愛德蒙是認真的，在稀薄的魔力供給中斷前，他會先用最快最不痛苦的方式把自己殺死後再接著消逝。在知道這一點的前提下，藤丸立香莫名地從這番威脅的話中感受到安心感，或許是和這些從者相處久了，她靈魂中的某一部份也變得有些奇怪扭曲，所以她意外地用平淡的語氣問，“然後你重新再找別的Master嗎？”

墮落地上的狂戰士將要站起身來對他們展開新一輪攻擊，慶幸敵人只是沒有御主指揮輔助的影從者，不管行動還是判斷力都遲鈍上不少。對御主那古怪的提問，愛德蒙皺著眉口直心快地說，“不，不管過去還是將來，都不會再有第二位Master，我說過的吧…我不是為了拯救世界而回應召喚的。”像他那樣因為扭曲的環境才得以召喚與御主結緣的從者，不管是正統還是亞種的聖杯戰爭都無法透過正常手段將他召喚出來，更何況他無意再與別的Master契約，對他而言，能與他一起向既定的命運作反抗的共犯者，永永遠遠，僅此一位便足以！

藤丸立香知道，如果僅剩下她自己一人去面對敵人，她一定會選擇放棄等待死亡，因為她心知肚明自己是一個不管是潛能體質也好都是取自平均值的普通人，所以在這種必死必敗的場合上她不會垂死掙扎，除非有所謂的奇蹟降臨。

但是……

還未到乾巴巴地等待奇蹟時候，她還有Avenger！

愛德蒙是藤丸立香唯一能獲勝的一絲可能，所以她決定要為這一絲勝算拼上自己的一切，“戰鬥吧！Avenger！拼盡你的所有獲得勝利！”學著愛德蒙大聲宣告出自己的決心，藤丸立香感受到龐大的魔力從令咒上釋出，強加在她的從者身上。當然，她知道，消失的不只是單純的魔力，還有御主對從者構成約束的最後一條無形枷鎖。

一個興奮狂妄的笑容出現在男人的臉上，因為御主的決心而高漲的戰意壓倒了肉體負傷的痛楚，“哈哈！就是這樣啊，我的Master！”

黑色的毒炎從愛德蒙的身體上煌煌燃燒，可將一切都焚燒掉的熱度連同空間和時間都能被扭曲，他晃身以高速跳躍到影從者的上方，在對方抬頭看向他之際把蓄力而成的毒炎擊向要害的頭部，“只要你繼續前進，只要你繼續戰鬥，只要你的靈魂還存在著，我會將你的一切見證到最後！”

復仇者如此的許諾，在影從者狂化的吼叫聲中讓黑炎纏繞在他的右手上，化作一觸即蝕的強大利爪，發動浪濤般橫蠻的攻擊。

對，他們雖然身處於地獄光景中，但他的御主並不會因此而停下前進的步伐。

不甘心吧！拼命掙扎吧！一次又一次跨過障礙的她，還能走到多遠的地方，他真想好好見識到最後的一秒。

沒有什麼恐懼的！即使最後的終點是地獄之底，他也會陪著她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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