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他們任由 Colteron 撞擊耶夢加德號的護盾？」

　　性情一向溫和的 Ethos 難得捏緊了拳頭。他交疊雙臂，鼻孔重重呼出幾口氣，沒有再評論下去，大概找不到詞彙來描述自己的失望。

　　「他們嘗試打下 Colteron 的戰機，但牠們的速度太快了。」Encke 回想著在主艦橋上目睹無人戰機完美地閃避艦身炮台攻擊的瞬間，纖細的機體緊貼著毀滅光束旋轉、繞動，以前所未見的技巧與死亡共舞。那一刻真實得近乎虛幻，只有親眼得見才會相信 Colteron 擁有超越人類認知的操控技巧。

　　「我有一種可佈的感覺，我覺得那批無人戰機是為牠們度身訂造的，沒有接合的紕漏，沒有適應的問題，沒有可見的弱點。你還記得船塢之戰的情形嗎？那時牠們的速度沒有這麼快，至少 Starfighter 跟得上牠們的速度。」

　　Ethos 圓胖的臉垮了下來。「我想你說得對。雖然我看不出這件事有任何合理之處。」

　　Encke 抬手擋住正要關上的倉庫自動門，Ethos 見狀連忙在觸控板上按了幾個鍵，將自動門鎖定在開啟的狀態。二人分踞門口兩側，各自憂心地察看待在倉庫內的學生。

　　他們之前還在為一顆罰球的判決而吵得臉紅耳赤，差點大打出手，現在卻半聲不吭，像一群父母缺席的小老鼠般擠在洞穴的角落瑟瑟發抖，腳下一點異常的顫動便足以把他們嚇個半死。

　　「看看他們。他們嚇壞了。」

　　「這是好事。如果我是他們的話，我也會怕得要死。」

　　「他們只是一群孩子，他們不屬於這裡。」

　　「Ethos，沒有人屬於這裡。」

　　「我不知道哪一個選項聽起來比較好﹕留在這裡目擊我們的戰艦被 Colteron 摧毀，Colteron 大舉入侵地球，還是偷走一架逃生船，在逃離戰場的過程中被射死。」

　　Encke 搖搖頭。「我們闖不出去。外面太危險了，而且防衛網的閘口受到嚴密監控，在這種情況下更不會輕易開放。待在這裡我們有護盾保護，目前尚且可以撐著。」

　　兩位教官在沈默中取得了共識。

　　指揮官宣佈耶夢加德號進入緊急作戰狀態後，觀景窗被內外兩層厚重的裝甲密封起來。他們看不見外面的情況，身處真空環境之中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但那一下毫無預警地的撞擊及其後接踵而來的多次爆炸，已經在他們心裡種下了陰影。有些孩子害怕得哭起來，只敢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擦拭著眼角。

　　Encke 心中冒起一種跑進倉庫的衝動，他想跟學生保證大家都能平安返家，耶夢加德號會保護他們，他們在這裡很安全。

　　他們在這裡會很安全。

　　「我突然注意到，剛才你說的那番話帶著微妙的不協調感。」Ethos 聲音中的了然帶著一份猛然醒悟的震撼。他關切地看著 Encke，聲線變得無比柔和。「聽起來好像是……你正在試圖說服自己。」

　　Encke 揚起眉毛要求說明，Ethos 的下巴朝他一點，繼續說道﹕「你在試圖說服自己－－你能夠從這場戰爭中抽身，能夠安然回家，一切就如以往。這樣的你很不尋常。」

　　Encke 捏住門框，冰冷的鐵軌扎得他手掌發疼，他卻不敢放手，生怕失去唯一的支柱他會當場崩潰。

　　「我無法不去想 Keeler 和 Nebula，還有未出生的孩子，我不想傷害他們。」他低頭瞧著無名指上的婚戒，聲線微弱得似是在懺悔。「這個時候我應該待在他們身邊。」

　　「就像你剛才所說的，留在這兒我們的生存機率較高。我們不再是戰士和導航員了。我們可以做的事情非常有限，我們目前的責任是留在這兒，陪伴學生，代替家長看顧他們。」Ethos 有些無奈地搭上同事的肩膀，想給他一點微薄的支持。「我理解那種無能為力的感受。Encke，如果祈禱有用的話－－」

　　Ethos 的勸慰遭到一種從遠處傳來的機件運作聲打斷。一陣粗啞又輕盈的聲波由戰艦的尾端一圈圈地翻滾過來，二人的重心往旁邊傾側，腳下浮現一種不穩定的懸浮感，但只消一秒便消失了。

　　Ethos 驚慌失措地環伺回復平靜的廊道，失聲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你待在這裡，我回去主艦橋看看。」

　　Encke 轉身跑向艦首，一路上遇到不少神色匆匆的軍官和工程人員，焦躁地對同伴吆喝著。他的心開始往下沈。升降機飛快地把他帶到主艦橋所在的樓層，他焦急地站在升降機門前，滑門應聲彈開，他差點一頭撞上等候在外的一名軍官。

　　二人同時一愣，接著很快認出了彼此。

　　門外的軍官正是 Commander Lauks 的副官之一，從一開始便對 Encke 抱持戒心的 Eld 少校。Eld 少校打量了 Encke 一眼，順從地退到一旁去。

　　「Commander Lauks 正在找你，先生。」

　　Encke 朝他頷首。

　　他再次踏進耶夢加德號的主艦橋，發現開闊的空間變得明亮不少，他一眼便看見身穿灰白制服的指揮官，只是注意力隨即被指揮官身後的景像吸去。他跟著步履匆忙的 Eld 少校步下鋼梯，顯得一臉震驚，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所見的景像意味著甚麼。

　　「Encke！我要跟你談談。」Lauks 拋下兩名副官，把呆若木雞的 Encke 拉到控制檯的後方，讓二人的對話保有一點隱私。

　　「那是斯雷普尼爾號嗎？」Encke 的目光仍然緊鎖在舷窗外的戰場，Lauks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是抿緊了嘴唇。

　　舷窗外，一艘巨大的黑色戰籃朝耶夢加德號駛來。戰艦緊靠星體的弧度轉彎，藍星晶瑩的亮光灑落在她的艦身上，Encke 看見震顫的紅光不時劃過網狀護盾，被質子魚雷擊中的裝甲甲板危險地懸掛在半空，隨著行駛的節奏晃動，他還看見艦尾其中一個供 Starfighter 升降的接合平台失去了蹤影，由緊急封鎖艙體的灰色內層裝甲取代。

　　傷痕纍纍的斯雷普尼爾號持續攀升，徐徐越過姊妹艦的主艦橋，駛到了耶夢加德號的上方，緊隨其後的 Starfighter 戰隊負責殿後，拚命擊落窮追不捨的 Colteron 戰機，看起來也同樣被摧殘至疲憊不堪了。

　　「Osmund，現在是甚麼狀況？」

　　Lauks 瞥了一眼 Encke 痛苦得扭曲的臉。

　　對一名軍人而言，並非每一個服役的經歷都美好得足以在軍旅生涯留下值得回味的地方，但總有一、兩段刻骨銘心的回憶埋藏在傷癒的疤痕之下，成為與同袍攜手保衛、奮力抗爭的光榮徽記。

　　Lauks 知道斯雷普尼爾號在 Encke 心目中的意義，遠超過他曾以首席戰士的身份在其上服役。不過，這不是他把 Encke 喚來的原因－－來見證斯雷普尼爾號的殞落。

　　「我們接到司令部的命令，將要駛入戰場中心。耶夢加德號要投入作戰。」Lauks 舉起一手阻止 Encke 插話，說話的語調變得急速起來。「Colteron 放棄了南半球閘口的戰場，因此斯雷普尼爾號才能逃過一劫。這是我們反擊的好機會。」

　　Encke 頓了一頓，已然恢復冷靜，露出深思的表情。「形勢明明對牠們有利，為何要撤退？這是不是意味著……」

　　「對，我也認為如此。女王不是無時無刻看得見南半球的戰場，可以說那邊的無人戰機有點失控，主戰場奪去牠大部分的注意力。接下來，我們需要摧毀 Colteron 的戰機，愈多愈好。耶夢加德號將會成為誘餌。」

　　Lauks 回頭盯著直立式螢幕的畫面。戰場上的 Starfighter 部隊在螢幕上來回徼巡，吃力地驅趕敵機，好像一群疲於奔命的牧羊犬，對異常亢奮的羊群感到束手無策。Encke 從隱晦的微枝末節中吸收資訊，他的憂慮似乎找到了源頭。

　　「耶夢加德號的主武器是甚麼？」

　　Lauks 清了清喉嚨，有點艱難地說﹕「電場質子衝擊波。」

　　「足以癱瘓整個戰場的戰機？」

　　「大約二分之一左右，這是比較樂觀的評估。」

　　Encke 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的老朋友。

　　電場質子衝擊波是一種以強大的電磁脈衝癱瘓或摧毀機器的武器。由耶夢加德號這種等級的主力戰艦所釋出的衝擊波，其波及範圍非常龐大，我軍和友軍的部分戰機將無可避免地捲入其中，故此，這項武器非到緊急關頭不會啟用。

　　「這個賭注風險太大了。如果女王機僥倖逃脫，這跟捅自己一刀沒有分別，白白犧牲一批軍官！」

　　Eld 少校帶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唰地射了過來，Encke 突然意識到他沒有向指揮官提供建言的資格，但 Lauks 只是一臉平靜地聽他說完。

　　「我有想過這一點，我的朋友也在其中。」Lauks 回道﹕「即便如此，我必須遵守司令部下達的命令。隸屬耶夢加德號的防衛艦和 Starfighter 都裝有針對衝擊波的反制措施，我們可以賭一把。如果拒絕嘗試癱瘓 Colteron 的戰機，這場戰爭不會完結，士兵會繼續如蒼蠅般死去，我無法接受。」

　　這一次，Encke 沒有提出異議。他知道 Lauks 說得沒錯。戰事再拖下去，他們會輸。

　　戰爭沒有必勝的法門，戰爭的勝利來自對傷亡的妥協。

　　「小子，很抱歉把你們捲進這場戰事。」Lauks 按上 Encke 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要你帶著你的學生登上斯雷普尼爾號，跟本艦的死傷者一同撤退。她會留在這裡代替耶夢加德號防守北半球閘口。Eld 少校會代我監督整個疏散過程。」

　　Encke 還沒來得及回應這份好意，二人的對話又遭到 Lauks 的副官打斷。

　　Lauks 輕拍 Encke 的上臂，表示他言盡於此。他轉向副官，問道﹕「少校，充電的情況如何？」

　　「非常順利。二十分鐘後便可進行射擊，裝甲重組可在十五分鐘內開始，只是，情況出現了變化。」Eld 少校挺直身軀，拘謹地事先道了歉，然後湊近長官耳邊作秘密匯報。

　　Lauks 聞言瞪大雙眼望向副官，又瞥向靜候的通訊官，對方一臉嚴肅，確認似地朝他頷首，他便三步併作兩步衝到通訊螢幕前。

　　「Mother。」Lauks 的問候親切友善，但帶著防衛性。他不清楚對方主動聯絡他的動機，在打過招呼以後，因缺乏適合的社交措辭而靜默下來，兩人之間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Encke 在一群軍官的頭顱和肩膀之間窺見佔據整個螢幕的面孔，也跟身邊的軍官一樣怔住了。

　　Mother 只是微微一笑，單刀直入地道出來意﹕「Commander Lauks，我知道你們陷入了苦戰，因此前來提供協助。Colteron 演化出一種獨特的溝通方法，以女王作為傳播訊息的主體，只要制住女王，便能控制她的軍隊。目前，我的思緒正與女王的連接，但是連接並不穩定，我無法得知她確切的座標，你們能幫個忙嗎？」

　　Lauks 立刻指示 Eld 少校開啟大範圍戰場投影，他的另一名副官取出一枚鈕釦大小的掌上型投影器，朝通訊螢幕做了一個抓取的手勢，便將一個二維畫面轉換成三維的全息影像，讓 Mother 得以近距離觀察戰場上的動靜。

　　霎時間，主艦橋裡的數十雙眼睛全數落在半透明的全息影像上。Mother 泰然自若地觀望著影像數據縱橫交錯的戰場投影，在 Commander Lauks 配合影像標籤的講解下，掌握了兩軍交戰的情況。

　　「她在那裡。」副官掌上的 Mother 伸出一手，指向投影的一端，劃出一個大約的範圍。「持續朝西方移動。另有一架戰機在她的四點鐘方向徘徊，位置和距離經常改變，但不離左右。」

　　所有站在戰場投影前的軍官不約而同地望向 Mother 標框的地方，留心每一個紅色三角形的動向，人人都帶著一種盡快找出女王機行蹤線索的迫切。

　　Encke 也集中精神盯著戰場投影的一隅，以眼角餘光捕捉附近所有戰機的動態，在腦中整合出一張展現複雜的移動路徑的地圖，同時分析當中的變化。

　　大部分 Colteron 戰機散亂地聚在一起，他相信 Colteron 的殘黨利用其他機體作掩護，女王和牠的護衛自然也不例外，分辨兩者需要一點時間。為了有效地操控主戰場的戰機，女王必須待在一個可以綜觀全局的位置，一個牠看得見的位置。

　　Commander Lauks 顯然抱持同樣的想法。

　　他又問了副官一遍電磁質子衝擊炮的充電情況，把指關節抵住嘴唇思考了一陣，最後開口下令﹕「好的，先生們，我們光站在這兒做不了甚麼，現在就要行動。掌舵官，將耶夢加德號駛到西方的戰機群中，667 的位置，停定後進行裝甲重組，隨時準備發射主武器。偵察官，當距離夠近的時候，開啟紅外線熱像儀掃瞄艦體附近的戰機，找出載人的敵機，盡量把它們趕到艦體附近。通訊官，跟 FAC 說……我要接管戰場上所有 Starfighter 的命令權，從這一刻起，所有人聽我指揮。」

　　Lauks 雙手緊緊交握，沈著地掃視他的部下。「Mother，先生們，我有一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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