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從來不曾想過，會有哪個人比自己更了解你。

　　仔細回想，或許這些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自負。

　　『三日月，推測年齡介乎二十三至三十歲之間，真實年齡不詳，現役GV男優。

　　一条影視娛樂公司總裁兼負責人，GV界極具影響力的一線男優，憑藉驚人容貌與自然不造作的反應呻吟聞名，美麗眼瞳裡有著隱約彎月倒影，讓他出道首年間便攫獲無數粉絲青睞。

　　容貌瑰麗極具古典味道，眼瞳內若隱若現的三日月倒影為其特徵，常被粉絲戲稱為GV界的大和撫子。

　　投身GV界已有七年資歷，於出道後第五年創立一条影視娛樂，並以自己、弟弟岩融及表弟鶴丸作為主力招徠，發展多方路線廣泛迎合大量不同喜好的同道粉絲需求。』

　　酒紅瞳膜倒映著電腦屏幕上一列又一列維基知識解說，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控制滑鼠往下一滑，滿屏長得滑過三次仍未到達盡頭的作品列表，冷漠卻確實地利用條列式紀錄著關於『三日月』這位GV男優的曾經演出作品名稱、年份及對手，甚至更詳盡地分開了演繹0號及1號，及3P以上的作品列表，繁多且整齊得讓人咋舌。

　　簡單清晰明瞭，只消打開瀏覽器輪入三日月作為關鍵詞搜尋，任誰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上列條理分明的整理資料。

　　男人從來不曾想過，有這麼一天，維基百科會比自己更加了解『三条三日月』，哪怕這些資料不一定全數屬實，也比自己這個擁有十五年空白期的人要來得強。

　　人類對於自身不清楚了解的事物，總會反射性地、一廂情願地投入過多假設性妄想，用以掩飾平伏內心對重要人或事的未知不安；然而當醒覺到事實根本與理想中的認知不同時，便會受到更為加倍的打擊。

　　他盯著出道經歷那列簡介文字出神甚久，似乎想起了甚麼重要且錯過的細節而緊皺眉頭，最後眼神一凝，打開了另一個視窗進行第二輪搜尋。

　　當他從一齣又一齣自地下同性色情網站搜出的片源撇開視線時，發現窗外早已嶄露幾分濛濛亮的晨曦曙光，他瞥了眼掛在房間牆上的壁鐘，僅餘丁點距離便會落在早上五點鐘的刻度上。

　　男人又瞄了眼床舖思索幾秒，最後逕自搖了搖頭，起身走往廚房，打開冰箱拿了罐原味乳酪打開啜了兩口，又回到電腦前，然後開啟了第三個瀏覽器視窗。

　　映進眼簾的是一条影視娛樂網站的影碟訂購分頁，手指機械式地操縱著滑鼠點下一個又一個購買按鈕，然後又前往資料列表中記載較前期作品的幾間製作公司網站，並且在地下拍賣網站找到幾片已經終止販賣的碟片，與賣主確認網上匯款及郵寄資訊後，才關閉電腦。

　　再次仰首時陽光已經更明亮地越過半掩窗簾照進室內，時間正正指著七點鐘。

　　男人終於正式離開電腦桌前，俐落整理儀容並換好衣服出門，在便利店買了三個飯糰充當早餐，順道於工作室附近公園入口以泰迪小熊作主題形象的連鎖咖啡店買了杯現泡咖啡才回去。

　　直至機械式地在辦公桌前享用過簡單早餐，打開手機屏幕瞧見一条的付款通知兼查詢郵件，小狐丸凝滯的思緒才彷彿重新運轉起來。

　　為甚麼會像個有特殊癖好的大叔般，發了瘋地去刨根挖底地翻找某個GV演員全部演出歷史呢？

　　只是因為意外從昨天處理的片子上，看到失聯多年、遍尋不著的孿生兄弟嗎？

　　哪怕在這個國家裡，色情事業早已發達平常得只會被視為稍微偏門的職業，他曉得自己心裡並未曾產生丁點那種『親人失散多年後居然成了大名人』的優越感。

　　反過來說，與其要以這種形式再次相見，小狐丸寧可永遠找不到對方。

　　然而才沒過幾秒，他就逕自輕晃頭顱甩掉不切實際，且顯幾分孩子氣的逃避想法。

　　人生二十七年，他與三日月分離超過一半時間，心底裡再清楚不過自己壓根沒有立場，去對這個孿生弟弟現時如何謀生去評頭品足。

　　「小狐～丸。」聲音與手掌同時有力地落在肩頭，抬頭便看見加州清光甚具特色的鳳眼正盯著自己瞧，最後直接從隔壁桌拉了自己的轉椅過來坐下，扭開冷茶的保特瓶蓋：「你還好吧？」

　　「甚麼？」

　　「黑眼圈，」清光騰出另一手，塗著深紅指甲油的手指往對方眼底凌空點了點：「都跑出來了，還有黑咖啡，平常要不是通宵趕急案子，還真不會見你喝。」

　　「很明顯嗎？」把空掉的杯子丟進垃圾筒，小狐丸不自覺摸了摸自己面龐。

　　「嘛，要不是我跟你是高中同學，對你熟悉得知根知底，應該看不出來吧？」拉開便利店果醬麵包包裝，加州清光咬了口才斜瞥向小狐丸：「更不會看穿你昨天下午頂著那張認真禁慾臉，正經八百地剪輯影片時，心思分明早已不知飛到幾里外去了；能夠做到這種境界還不出包，整個業界恐怕還找不著第二個。」

　　聽著好友稱讚自己時，還能不遺餘力地吐糟，小狐丸嘴角抽搐著，一時之間竟然吐不出半句反駁。

　　「好了，玩笑話就此打住，還是回到正事上吧。」未有給予對方半刻時間奪回話語權，他把最後一口麵包丟進嘴裡，清光終於正眼直視進小狐丸瞳眸深處，兩雙截然不同的紅色清泉彼此相映著對方：「那個是你弟弟吧？」

　　「……原來你記得啊。」困擾己身將近二十四小時的苦惱，被好友簡單扼要地搬到跟前，小狐丸內心百味雜陳，依舊無法整理出具體確切感受，直至剛才為止都繃緊的雙肩卻不自覺放鬆下來。

　　「第一眼見到時是覺得有點眼熟，」把對方自然反應的細微動作看在眼裡，清光未有明言挑出，唇畔揚起淺淡弧度，換上較為輕快的語調：「雖然只在你皮夾裡瞧過一遍，而且是張藏得寶貝，又老得發黃的舊照片了，可是那樣的容貌很難不讓人留下印象，加上觀察到你神不守舍的行徑，就不難聯想到一塊兒。」

　　「所以你有甚麼打算嗎？既然已經有具體目標，直接上門找人相認也不難吧？」盯望對方板著那張有著深邃輪廓的臉龐陷入沉思，加州清光挑了挑眉：「大學那會兒你不是費盡心思想將人找出來，甚至親自回到老家一趟，最後毫無所獲，敗興而回嗎？」

　　聽到好友說到那段過去記憶，小狐丸心裡卻不禁憶起，昨晚於互聯網上翻查到的某段資料，笑容亦逐漸由牽強轉變成豁然，滲雜幾分黯淡：「或許，我不會去找他了。」

　　「誒？真的？為甚麼？」

　　「我想三日月應該不想見我。」

　　小狐丸還清晰記得，那年是他們十二歲殘暑的某個午後。

　　以岩融為首的幾個年幼弟弟正在後花園捉迷藏，本來牽著三条三日月，打算找個地方躲藏休憩的自己，經過偏廳外頭時，卻不經意聽到在裡面的父母對話。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一定要將小狐丸或三日月其中一個……嗎？」

　　「對不起，你別哭……可是實在無法撐下去了，與其讓孩子們跟著我們遭罪，將他們其中一個送走，既可減輕我們負擔，他也可以得到更好的資源及教育……對不起、對不起，要是我能更……」

　　「不是的，這不是你的錯……」

　　父母在牆壁另一端相擁而泣的細哭聲，零碎卻確切地一聲聲敲響聽覺神經，待小狐丸終於從這項突如其來，訊息量過大且影響往後人生的消息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牽住的那隻手正微微顫抖，卻死死地緊握自己——儘管三日月小小的面龐依舊掛著淺淡微笑，仍不難感受到那份僵硬。

　　以耕種田地維生的老家，生活並不算非常富裕，可是養育他們幾個孩子，還有父母早逝的堂弟石切丸，亦未有太大問題，一家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直至在自己跟三日月八歲那年，父親同村某位從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利用村委通告作為掩眼法，騙取了他簽下借貸證明中保證人一列的名字後，全部的全部，都在高利貸踩進他們家門那天起憑空變調，騙子卻早已捲款逃到不知哪裡去了。

　　盯望弟弟強裝鎮定的神色，小狐丸咬咬牙，瞬間便在心裡落下決定。

　　假如三日月會因為離開熟悉環境害怕，那就由他來當這個被走的孩子好了。

　　以同樣力度回握對方細小手掌，在三日月瞠大明亮夜色清泉疑惑注視下，小狐丸將他帶到屋後存放部份莊稼的倉庫裡，然後趁對方尚未分析到這番舉動含義前鬆開手，並且轉身走出門外，俐落拉上柵欄式的木門。

　　「小狐……」連番動作下來，三日月只來得及反射性將手伸出空隙，抓住小狐丸的手，那雙酒紅瞳仁回身轉向他時，背著午後柔陽之下更顯幾分溫和，倒映出自己只會在對方面前露出的恐懼與脆弱。

　　「沒事的，三日月，不用害怕。」緩緩以雙手包裹那隻熟悉不過的手，安撫般輕拍幾下，小狐丸瞇起酒紅雙眸看進那雙宛若月夜星空的潭目深處：「我會處理好的，所以你別擔心。」

　　「不……」瞧著兄長再次鬆開自己，三日月回抓同時竭力穩住情緒，讓尚餘幾分稚嫩的乾淨面龐不至於慌亂得皺成一團。只消稍加注意，不難發現堅定的話語裡頭，埋藏著些許顫音：「小狐，不可以。」

　　定睛凝望彼此好幾秒後，小狐丸垂首靠近弟弟，正當三日月幾乎要坦露喜色之際，某種軟綿觸感落在了他的光潔額頭表面；乘著對方愕然脫力的瞬間輕柔抽回手，並後退兩步至無法再被抓住的距離。

　　「小……」

　　「我們會再見的，三日月。」舉手抹去不自覺闖出眼眶的幾顆水珠，小狐丸抬頭時調整得滿臉正色：「我答應你。」

　　他還記得自己被自己丟在身後的三日月，不斷反覆喊著自己名字，卻無法打開門鎖追過來，最後呼喊逐漸遠離變小，混亂間似乎聽聞到淺淺泣音；他記得匆匆跑回房間，往背囊裡塞入幾件衣服及日用品，在將要拉上拉鍊之際，將幾張家族照小心放了進去；直至走到父母相擁而泣的偏廳內，於他們滿臉驚惶失措下表明來意，並告知三日月所在之處請他們等等迎接之後，不久便踏進了前來老家的養父母車子裡，離開打從出生起，生活了十二年的偏遠鄉村。

　　宛若香檳般的橘色黃昏無垠天空與田畝，不論延伸得有多長，亦僅於車窗外快速倒退略過，莫名生出幾分寂寥靜謐，直至成為小狐丸孩提年代最後一段遺憾與記憶。

　　午後小狐丸帶著堀川國廣託付給自己的幾卷樣本帶子，到附近公司作洽談及採集對方要求及改善方案，大半個下午就這樣被客戶消耗淨盡，跑到介乎兩間公司中間位置，位於大型公園入口的熟悉咖啡廳，點上一杯皇家奶茶坐好享用時，已經將近黃昏五點，幸好堀川早已囑咐過今天毋須返回工作室，直接下班待明天再作匯報就好。

　　儘管不曾明言，小狐丸也曉得素來細心的堀川國廣，大概察覺到己身異常，故意給他安排這項看似受難，實際卻間接性能讓自己外出走走散心的活兒。

　　思及此處的小狐丸抿過一口香醇奶茶，不禁逕自苦笑輕輕搖頭，明天應該要開始好好提起精神了——不論為現在關心自己的人們，抑或由結果上已經被自己被動地捨棄的過去也好。

　　『叮鈴！』

　　刻板的提示鈴聲，將小狐丸放遠的思緒緩緩抓回來，視線從光潔落地玻璃窗外黃昏公園，人們逐漸散去踏上歸途的景象移離，自口袋拿出手機解開鎖屏。

　　發來Line訊息的人毫不意外是加州清光，並且因為好幾則訊息中，落在最後的是一枚貼圖，於是當小狐丸稀鬆平常地點開視窗，瞄過位在上方的內容後不禁愣住幾秒。

　　【Line對話：加州清光】

　　加州清光：

　　那個，小狐丸，雖然早上你那樣說了，不過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比較好。

　　加州清光：

　　剛剛你弟弟到工作室裡來了，似乎是來確認昨天那個片子的後製進度。

　　加州清光：

　　剛剛已經離開，你要是洽談結束了，要否去找找看？

　　加州清光：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左右你的決定，可是我相信大學時，那個特意回到老家去找弟弟，結果因為全無成果而沮喪好陣子的小狐丸，並不甘心就此放棄。

　　加州清光：

　　嘛，場面話我也不太會說了，總而言之……

　　加州清光：

　　【貼圖：Fight！】

　　『咔噠！』回過神同時已倏地自座位起身，小狐丸拎起墨黑皮革製的手提包轉身便往店門邁步，修長雙腿不出幾步便越過店中央的流理台及櫃檯，正當要走出已趟開的自動門時，某個語調既熟悉卻又陌生、溫文憩靜的聲音悄悄鑽進他聽覺中——

　　「小姐，請問這個泰迪熊杯套是否只剩下粉紅色了呢？」

　　「米色應該還有存貨的，請您稍等，我馬上去確認。」

　　「好的，因為弟弟兩種都喜歡，有勞了。」

　　服務員掠過袖邊的細微摩擦，讓小狐丸頓住的腳步反射性朝她剛才離開方向轉去。

　　傍晚的香檳橘色光芒透過店門旁的落地窗，緩緩散落於站在精品陳列桌旁的男性身上，夜藍髮絲配上白晳乾淨的臉龐映出某種醉人光彩，微微往上揚的淡粉唇瓣宛若透著誘人光澤，潭瞳中那抹彎月於落陽餘暉下份外炫目，美麗得不似塵世之物。

　　彷彿受到天生彼此相互吸引，他踩著不自覺放輕的腳步，如同信徒般虔誠朝對方走去。

　　原來正仰首欣賞黃昏天空的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正走向自己，雙眸從幾片雲朵處移開，當他想要勾起笑靨迎接來者時，右手手腕卻率先被抓起。

　　驚訝之際，薰染橘橙的酒紅瞳仁與他對上，似乎直接看進了深處。

　　三日月腦海裡霎時浮現起曾經看過某本翻譯小說，裡頭寫過那麼一句話：『無論容貌如何改變，眼睛永遠都不會真正改變，只消細心察看必定就能馬上辨認得到。』

　　「小……」即使未曾聚首多年，也絕對不會錯認的熟悉眸目，讓三日月幾乎就把那個稱呼脫口而出。然而他似乎在最後關頭清醒過來，不慌不忙地從稍顯錯愕的神情地換上淺淡笑顏，也沒有急於抽回被適中不痛力度握住的己身手腕，只是以平靜得能用不鹹不淡的語氣，在銀白男人要喊他前先開口：

　　「這位先生，請問有甚麼事嗎？」

　　充滿歡聲笑語的孩提時代，早已於橘黃昏色下無聲結束。

　　留下給記憶一隅的，僅剩過份殘忍的溫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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