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愛麗絲漸漸長大了。

　　當他的孩子們留下的舊衣物已經不合她成長的身體時，莎士比亞決定帶她去鎮上挑選新衣。

　　就在出發時，愛麗絲主動提出想要輕便褲裝的要求，甚至說可以的話想把一直以來固定留長到肩膀的頭髮剪短。以這年齡的女孩子來講可說是相當特異。雖然他很清楚，愛麗絲的思考迴路本來就和一般的孩子來說不太相同，他還是好奇問了理由。

　　「裙子輕飄飄的，我怕幫威廉忙的時候勾到東西。而且頭髮太長的話，有時候做事不能專注，整理也太花時間了。」

　　確實如此。

　　愛麗絲相當乖巧懂事，一開始分擔了一些孩子能做的家務，偶爾幫在研究的他拿點材料與用具。到後來基本上雜事都攬去做了，空閒時更常常陪著他待在研究室或書房幫忙。

　　他尊重孩子的意願。那天除了添購方便活動的褲裝外，愛麗絲也剪了短髮。

　　這些年來，自從愛麗絲的營養不良改善後，一路成長得相當順利，沒什麼病痛，他也小心翼翼呵護著、別讓這脆弱的孩子受到傷害，深怕一個不小心他又會再度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但愛麗絲十四歲那年，某天早上藉由使魔帶著紙條來他的書房告知，身體好像不太舒服。

　　獲得消息後他匆匆趕去愛麗絲的臥房，還沒詢問就看到愛麗絲拿起紙板，上面已經事先寫好了一段文字：

　　喉嚨痛，聲音沙啞。

　　莎士比亞愣了一下，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嚴重的病狀才稍微鬆了口氣。

　　「小感冒的徵兆嗎……」他走了過去，坐在愛麗絲的床邊伸出手輕輕貼在對方的額上確認溫度，「沒有發燒的樣子，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嗎？」

　　愛麗絲搖搖頭，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

　　「我知道了，既然很痛的話，妳暫時別說話。」看來是痛到連要說話都很難受啊。他嘆了口氣，摸了摸愛麗絲的頭，「這幾天妳好好休息，我也會弄讓妳喉嚨舒服點的飲食。假如沒好轉的話我帶妳去看醫生。」

　　赤紅的雙眼看著他，嘴微微蠕動，沒有發出聲音。

　　從嘴型看出來愛麗絲在向他說對不起後，莎士比亞無奈地笑了：「沒事，不用道歉，妳還是人類，生病什麼的難免會發生。」

　　他明白愛麗絲道歉的原因主要是覺得自己沒能幫忙還反倒添麻煩了吧，畢竟一直以來都很努力想幫上忙。不過如果是平常，聽到他這樣說，大概會馬上開始問東問西的，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反而讓他不太習慣。

　　「我去弄早餐，有事再讓使魔通知我就好。」他站起身，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在床上的愛麗絲，那孩子像是正想些什麼般盯著某處發呆……

　◆

　　雖然拖得時間很長，總之愛麗絲的小感冒治好了。

　　不過很有可能是後遺症，那孩子說話的聲音變小很多、甚至有些不太愛說話了。

　　莎士比亞曾很擔心會不會拖太久導致無法完全復原，不過愛麗絲本人卻表示她喉嚨和聲音都沒事了，只是在思考所以平常不太想說話。

　　單純的叛逆期嗎？

　　他也只能這樣推論，擔憂歸擔憂，對於日漸成長的孩子他還是感到開心的。

　　又過了一陣子，他也不太清楚是多久，只記得那天晚上趕完委託的藥劑後就交給愛麗絲整理，先回臥室找東西。

　　當莎士比亞正要離開房間的時候，瞄到愛麗絲抱著什麼跑進來卻自己絆倒自己。

　　這可嚇壞他了，雖說臥室地上沒什麼危險物品，但他還是怕對方拋飛的東西會是什麼易碎物、弄破的話絕對會造成傷害。

　　連魔法都來不及放，莎士比亞的身體就先動了起來衝過去蹲下身緊緊抱住已經跌在地上的愛麗絲──似乎過程中有被什麼砸到頭、某種液體流了下來，但至少確保這孩子沒受傷。

　　「……妳沒事吧？」鬆開抱住愛麗絲的手，他緊張地問，等看到愛麗絲搖搖頭頓時放心多了，「以後別這樣跑，跌倒受傷的話、唔？」

　　說話的同時意識到從頭上流下來、滲進嘴裡的液體並不是血，他有些困惑。於是看了看四周，發現被弄濕的地上只有破掉的氣球殘渣。

　　氣球……

　　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莎士比亞臉色凝重地趕緊起身，慌慌張張地退後、直到背碰上了牆才停下來：「愛麗絲，快離開房間！去雅各布那裡！」

　　他這次接下的委託非常奇特：委託者指定他要將製作出來的藥裝進特製的氣球內做成水球。雖然不太能理解，而且要處理包裝到讓委託者帶走的過程不弄破任何一顆也很麻煩，不過既然辦得到，他就沒多說什麼了。

　　如果是普通的藥水，他還能冷靜去找出解藥來──偏偏好死不死，被委託製作的藥是強效媚藥。

　　身為製作者的莎士比亞明白這藥只要喝下一點、甚至皮膚碰到就會產生效果。意識到身體逐漸升起的燥熱，讓他覺得就算自己沒辦法撐到去拿解藥，也得先讓愛麗絲離開現場。

　　即使自己對這孩子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在強烈的藥效下他還是怕自己失去理智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

　　思緒開始混亂，他勉強能看到愛麗絲還在原地，僅僅是站了起來一直望著他。

　　「拜託……快點離開……找格林兄弟的誰來都好……」為了壓下該死的慾望，他試著抱住自己的雙臂，努力說出話來：「暫時別一個人和我待在這……求妳了……」

　　再這樣下去，他又會失去最重要的家人了。

　　「──對不起，威廉。」

　　突然出現有點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聲音讓他愣住了，讓困惑的視線對焦在似乎苦笑著的愛麗絲身上。那是愛麗絲的聲音嗎？實在太不像是這年紀的少女了……

　　「對不起啊，『我』一直以來都說了謊。」愛麗絲沒有離開，反而緩緩走向了他。

　　「別過來……不、不是說了要妳離開這裡嗎……」

　　「對不起，『我』辦不到。」

　　為什麼自稱語變了啊？莎士比亞感到不解，像是為了躲避朝自己接近的愛麗絲，拼命一點一點往角落移動，一個不穩反而跌坐在地。

　　「嗚、妳看也知道，等等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對妳做了什麼壞事……」

　　「那『我』對威廉做些什麼就可以了吧？」

　　他驚訝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愛麗絲，妳在說什麼？」

　　「『我』的名字不是愛麗絲。」『她』朝莎士比亞伸出手，輕輕撫著微微發熱的臉，「路易斯──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路易斯……」彷彿察覺到了某件事般，綠眸緩緩睜大。

　　「和威廉想的一樣，有這樣名字的我是男的唷。」他微笑說道，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莎士比亞的唇邊，「但也多虧威廉的個性與教育方針，我才瞞得到今天。」

　　他確實沒有多問，就連一開始幫這孩子洗澡時，也只是負責洗了頭髮和背部，視線基本上徹底迴避正面。

　　「所謂的說謊……」

　　「我騙了大家說我是女孩子的事，因為爸爸和媽媽說在我順利長大前都必須瞞著所有人。」

　　「……不對，就算是男孩子也一樣！快離──」

　　「我知道威廉在想什麼，所以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還想繼續反駁路易斯的話語，開口前感受到對方的手指開始慢慢沿著他的頸子往下撫摸，身體因為這碰觸而微微顫抖──尤其是那纖細的手指停在自己衣服的第一顆釦子上時，「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快住手……」

　　「不要緊的，威廉你沒有任何錯。」少年微笑，輕輕解開莎士比亞上衣的釦子：

　　「雖然我和威廉不一樣，沒什麼實際經驗，但我會努力的，所以接下來交給我好嗎？」

　◆

　　「那孩子果然有哪怪怪的啊……」

　　聽完莎士比亞的敘述後雅各布看著充滿煩惱的友人，平靜地給出第一句感想。

　　「……『果然』？雅各布你早就知道了？」一口氣將那天發生的事情說出來後，像是在逃避現實般刻意不與雅各布的雙眼對上直盯著窗戶的莎士比亞一聽見這句話，立刻把頭給轉回來。

　　「不，是路德維希在你們第一次來的時候說的。」雅各布瞧了一眼拿著什麼朝自己走過來、用兩腳行走的貓，聳聳肩，「長靴貓也覺得那孩子哪裡不太對勁的，但因為不會有危害所以決定瞞著你。」

　　沒想到所謂的不對勁是指性別。他接過貓拿來的文件，低聲道。

　　「嘛不過這很常見不是嗎，為了讓體弱多病的孩子順利長大故意當女孩子養什麼的。」站了許久的威爾韓掛著一貫的微笑，在雅各布旁的椅子坐下，「吶，所以威廉最後怎麼解決的？」

　　「……我沒有對他做任何事。」

　　「嗯，我和哥哥相信你不會只是因為媚藥就出手的。」

　　「可是那種狀態也沒辦法阻止他對我做些什麼啊！」他一想起那天和之後的事，簡直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進去。

　　「嗯？這是什麼意思？」雅各布歪頭，聽不太懂這番話有什麼含意。

　　「雅各布哥哥，簡單來說就是威廉被那個叫做路易斯的孩子給『這樣』了。」似乎本來想用手勢來解說，但正要比才想到，為了還在震驚狀態中的莎士比亞的面子問題，威爾韓改為示意雅各布往下看，使用魔法在空氣中寫了什麼。

　　「噢威爾韓，拜託別說得那麼直白！」看著雅各布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雖然不知道威爾韓實際用什麼文字說明，不過光是前面說出來的隱晦用詞和差點要比的手勢，就讓他很煩惱地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還有，我們可以暫時不要提這件事了嗎……」

　　「確實該進入重點了。」雅各布清點了手中的文件後，輕輕地放在桌上，「活祭的事情在你收留那孩子的幾個月內徹底解決掉了，只是之後你們來的時候一直找不到時機說，一忙起來就忘記告訴你了。」

　　「沒關係，是我特別麻煩你們去處理這件事的。」拿起文件仔細翻閱，他驚訝地睜大雙眼：「你們連這些年來那村子犧牲多少孩子的資料都調查到了？」

　　「本來沒有的喔，是特別找當地的妖精問的。」威爾韓彎下腰將桌上的餅乾拿了一盤給跑到腳邊的一群小矮人，「畢竟是不能公開說的活祭嘛，檯面上永遠只會寫著失蹤或者被魔女還妖精拐走這種隨便的理由。」

　　過去有沒有孩子被魔女拐走他不知道，但真的要說的話自己也算是拐了一個孩子回來吧。

　　一想到這，莎士比亞嘆了口氣，覺得腦袋還是一片混亂。

　　輕啜一口咖啡，雅各布問：「在想那孩子的事嗎？」

　　「啊啊，勉強算是。」將文件放回桌上，他的視線再次望向窗外，「稍微有點後悔當初把他留在我身邊……」

　　「因為不是女孩而是男孩？」

　　「不是這個原因。」

　　「難道是因為他對你做了那種事？」

　　「……只佔了部分吧。」

　　主要原因是什麼呢。雅各布還沒問出口，就看見他的使魔之一的雙胞胎姊妹從走廊奔跑而過，不過後頭多了一個大概是跟著嬉鬧的少年。

　　「我的教育到底是哪裡出錯了……」莎士比亞心情複雜地看向雅各布，「是男的就算了，為什麼實際上會是這種個性啊？」

　　雖然他知道為了瞞住真相，路易斯也藏得很痛苦，不過果然一時之間還是難以適應。

　　「個性可能在被你收養前就已經固定了吧。」雖然雅各布還不太理解莎士比亞指的『那種個性』是什麼意思，不過想想路易斯被對方救的時候已經八歲了，就算很努力去教育，也無法改變太多──像是本來就和其他孩子比起來不同的思考迴路之類的。

　　「說得也是……現在抱怨也於事無補。」莎士比亞嘆了口氣，朝再次經過的少年招了招手，「路易斯，過來。」

　　本來似乎正想繼續追著誰的路易斯停了下來，將視線移到他身上後，小跑步來到正站起來的莎士比亞身邊：「威廉叫我有什麼事嗎？」

　　「該回去了。」他穿上披在椅背的外套，並將路易斯的那件遞了過去，等待對方穿上時，朝眼前的格林兄弟說道，「麻煩你們辦事的報酬……」

　　「不用報酬，舉手之勞而已。」將下滑一些的眼鏡推回原位，雅各布指指桌上的文件，「還有，這份資料你帶回去，加減讓路易斯知道一些。」

　　說得也是，好歹也是住了好幾年的地方、以及自身為什麼會遭遇那種事的重要情報。他想了一下，接過被威爾韓俐落地包裝好的文件，「那下次我拿來還的時候，再帶點謝禮來。」

　　「威廉真是的，哥哥的意思是不只以我們的交情來說不用任何報酬。」威爾韓微笑說著，並看了一眼一副聽不太懂他們在講什麼的路易斯，「能把這件事做個結束、阻止更多孩子受害就已經是我們所希望的報酬了。」

　◆

　　「吶吶威廉，可以牽手嗎？」

　　回家的路上，走在他旁邊的路易斯突然這樣問道。

　　稍微遲疑了一會，莎士比亞才淡淡地回答：「隨你便。」

　　而少年則笑了笑，看起來很開心地牽起了他的手。

　　感受著那即使長大了些，還是比自己小的手掌傳來的溫暖，莎士比亞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簾──有一件事，他並沒有告訴雅各布他們。

　　那天之後，他還在整理聽見的情報，逃避、不願面對全程的記憶時，路易斯向他告白了。

　　這發展來得太突然，連正在煩惱以後要怎麼面對這孩子的他，有那麼一瞬間思緒是被嚇到停擺的。

　　誰會想到自己收留並拉拔長大的小孩，竟然對自己抱持著戀愛的情感啊……

　　「威廉在想什麼？」路易斯抬頭看著明顯在思考的莎士比亞，好奇地問，「我的事嗎？」

　　「……大概吧。」他還不知道怎麼和平時一樣面對這名身高已經快到他肩膀的少年，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天，但每次一想起來還是連視線都不敢對上，差點把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出來。

　　「雖然不知道威廉在想什麼，不過如果是我告白的那件事的話，我說過了我可以等。」

　　「我也說過別浪費時間了，如果我最後沒給出你想要的回覆，你就等於是白等了。」

　　嘴上雖然這樣說，但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明確地拒絕他呢。路易斯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揚起，「才不會白等呢，我總覺得威廉也對我有一樣的感情喔！」

　　「證據呢？」

　　「沒有，畢竟是我的直覺嘛。」

　　「那絕對是你想太多了。」

　　「才不是呢，威廉很清楚的不是嗎？」

　　啊啊，就是因為如此他才產生疑惑、並逃避面對一事──他真的對自己養大的孩子有那種情感嗎？

　　這實在是太糟了。

　　「不過啊，不管威廉的回答是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你的，這點你可以放心。」路易斯輕輕笑了兩聲，牽著莎士比亞的手微微施力握緊了些，「因為以前說好了嘛，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聽起來根本就是他自作孽啊。想起當時浮現在心中的罪惡感，莎士比亞開始覺得這應該是所謂的因果業報──他狡猾利用了天真無邪的孩子具有的好奇與同情，導致現在的狀況，遠比預想中被知道真相的對方厭惡，還更讓他不知所措。

　　「我如果要趕你走，你也不可能會乖乖離開吧？」

　　「嗯，因為威廉很怕寂寞嘛。」

　　「……哼，我可不記得有教你擅自猜測人心啊。」

　　「嘿嘿，我跟威廉生活這麼久了，根本用不著猜就可以知道了。」

　　人小鬼大的傢伙。莎士比亞心想，一度想把被牽著的手抽回來，但還是沒有行動。

　　感覺自那天之後，自己也變得怪怪的了。

　　看來只能慢慢找出真相，以及解決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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