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各處不自然的酸痛如潮汐時遠時近，他從中緩緩醒來，同居人的體溫早已自床鋪另一側消散，但臥室窗簾仍維持緊閉。雁夜遲鈍地盯著時鐘許久，才分辨出時間是上午十點多。他繼續在黑暗中呆坐一陣，直到記憶在摸索電燈開關時依序蹦回腦內，才慌忙確認四周是否還留有兒童不宜的蛛絲馬跡。垃圾桶、床頭櫃、抽屜夾層，繞了一圈沒發現可疑之處，倒是胸前異常的觸感讓雁夜拉了拉領口。他在縫隙間瞧見胸前不知何時貼上的OK繃，霎時間想不透該如何評價同居人無懈可擊的事後處置，只好重新爬回床上、用被單把自己包裹成一隻巨大的蠶。

沒多久熟悉的手機鈴聲將雁夜自逃避現實拉回，他與陌生的號碼對峙了會兒才按下通話鍵，向自己格外沙啞的嗓音皺起眉。

『你好？』

『···請問這是間桐雁夜先生的號碼對嗎？』

『沒錯···妳是舞彌？我是雁夜喔。』

『是的。抱歉我擅自跟出版社問了你的電話。聲音跟面對面時不太一樣呢。』

『呃、應該是剛起床不久的關係吧···哈哈。』

『不好意思昨天切嗣把你的電腦直接帶回家了，我傍晚下班後會送去給你，約在那間咖啡廳請問方便嗎？』

『沒關係、我直接過去妳那邊拿吧！』

雁夜抄下住址，簡單梳洗後就出了門。光看街名他只約略記得是離市區不遠的住宅區，猜想目的地可能是附近新蓋的商業大樓，計程車最後卻在古風的日式圍籬前停下。視線在門牌上的「衛宮」兩字與手裡的小抄間來回幾次，雁夜終於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來了來了、你好～』

應門的女性美得令他差點說不出話；雪白長髮帶著銀色光澤、如水面波光粼粼，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優美地渾然天成。如果葵出生在歐陸，一定會是這副模樣吧。

『是雁夜對吧？請進、東西舞彌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先喝杯茶吧。』

『噢好的···打擾了。』

彎腰脫鞋時雁夜瞥見對方手裡握著幾枚相片，裡邊全是自己滿頭白髮的模樣，應是近期才拍攝的。然而他對此完全沒有記憶，而那取景角度更像是擷取自監視器畫面。雁夜暗自在腦內的「衛宮切嗣」欄位加註了一筆評語：「十分可疑」。

『請坐，煎茶可以嗎？還是咖啡比較好？』

『請給我咖啡、謝謝···請問妳怎麼稱呼？』

『噢抱歉都忘了先自我介紹———我是艾莉絲菲爾。雖然和切嗣已經結婚好一陣子了，我最近才跟著搬來日本，還不太習慣這邊的環境···有失禮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喔。』

面對預料之外的發言，他僅是含糊客套幾句。一面盯著桌邊熟悉的電腦包，一面在腦裡飛快模擬起各種關於切嗣人際關係的網狀圖：已婚/但另外也有情人/太太知道情人的存在/看似三人都住在一起/聲稱是異性戀但曾送過情趣用品給綺禮/不用開口就能讓綺禮頓時變臉。

在艾莉回廚房煮咖啡期間，雁夜秉持「排除其他不可能的選項，剩下的無論再怎麼離奇也一定是事實」這點，得到的假說令他想來五味雜陳。在打算重新把各項資訊排列組合一遍時，走廊末端突然傳來慌亂的尖叫，雁夜連忙循聲跑了過去。

『怎麼了···好嗆？！···那個是泰山的豆瓣醬嗎？』

『讓你見笑了···我才沒攪拌幾分鐘，馬上就燒焦了呢。』

『因為辣油跟其他不知名的材料特別多吧···妳沒事吧？有沒有燙傷？』

『不要緊喔、謝謝。總覺得泰山的豆瓣醬特別難掌握火侯，但是切嗣偏偏最喜歡他們家的調味···』

『···切嗣也喜歡麻婆豆腐？』

『是啊，據說是以前吃西式料理吃太久的反作用力。那個人的口味總像個小孩子。』

小孩不會想吃這個吧。雁夜硬是嚥下來到嘴邊的話語，捲起袖子幫艾莉絲菲爾拯救上層未被波及的醬料。在咖啡與豆瓣醬伴隨焦味混雜而成的異色空間內，他不時往女主人的方向偷瞄，看著對方明顯不擅長料理卻格外投入的模樣，對切嗣的腦內評價又記上了「不珍惜太太可是會遭天譴」等等腹誹。

好不容易廚房終於恢復整潔，雁夜委婉但堅定地拒絕了艾莉的午餐邀請，頂著正午的陽光離開衛宮邸。他沿著圍籬邊緣的陰影緩步行走一陣，直到烈日讓搭公車返家這念頭變得毫無吸引力，右手開始在電話簿中滑動翻找。雁夜在撥號前幾秒發現切嗣的身影：相同的黑色西裝，依舊像是累積好幾天份的鬍渣，以及指間仍點著的菸。乍看與昨日午後無異，但他察覺了對方神情中毫無保留的冷漠，躊躇起是否要主動搭話。最後雁夜放下手機，佇立在原地直到切嗣也發現了他、草草結束通話。使雁夜猶豫的要素在對方快步走近時，轉瞬消逝無蹤。

『昨晚抱歉啦，還讓你多跑一趟。我實在不擅長應付言峰———』

『切嗣你跟舞彌是什麼關係呢？』

話語失禮的程度實際聽來比想像更甚，但雁夜眼下覺得不先弄清這點就無法再與對方好好溝通。

『欸？』

他安靜等待著回答。幾次眼神相對後，切嗣微微嘆了口氣，捻熄已空燒大半截的煙，又從胸前口袋抽了根新的、點火。

『···嗯，就是你想的那樣喔。』

『艾莉絲菲爾她也···』

『艾莉也知道喔，畢竟我跟舞彌早在遇見她前就是這種關係了。』

『···不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可是會遭天遣的。』

『天譴嗎···哈哈、確實呢。伊莉雅···不，我想是在那之上的痛苦吧。』

雁夜對陌生的女性化名字瞇起眼睛，但對方別過視線的模樣異常沈重，他便不再追問。

『我愛艾莉這點毋庸置疑，但舞彌是構成我的一部份、無關愛不愛。就像你不能說比較愛自己的右手還是左手一樣。人呀，年紀到了就會明白自己本質是什麼樣，知道該怎麼妥協，仔細講起來還是有收穫的。無論你喜不喜歡最後留在手裡那份。』

『···為什麼你可以把這麼混帳的台詞講得很悲壯啊。』

雁夜在句尾戲劇化地嘆了口氣，充作橄欖枝。冷酷與熱情並存在男人身上，將動機合理化是對方與兩種極端共存的方法。他知道還有個人也同樣抱持著矛盾，卻沒有這麼做；相較之下雁夜覺得自己也是選擇了只看對自身有利的那面，沒有朝人丟石頭的權利。切嗣意識到他無意再咄咄逼人後，跟著微微輕笑了。

『兩個可能：是你太幼稚，覺得要妥協的部分是天大地大的事。』

切嗣揚起右手，示意要他先好好把話聽完。

『或者：是我太幼稚，覺得妥協就可以解決問題。』

『兩邊不都是穩賠的嗎。』

『所以說大人很辛苦啊。』

『我還想問另一件事。』

『說吧。』

『···你跟綺禮以前是情侶嗎？』

『這麼驚悚的話你怎麼說的出口！』

假設難產在切嗣的嗆咳與咒罵間，雁夜看著男人泛淚的眼角，尷尬地找理由辯解。

『呃、因為你們似乎很瞭解彼此，對食物的喜好也很像···而且你還送了那些東西給綺禮啊。』

隨著菸頭空燒的部分緩緩增長，切嗣的表情自驚愕變為困惑、再從困惑轉向理解，最後在同情中，男人捻熄了煙。

『···辛苦你啦。當時我純粹是想找他碴而已喔。』

許久後他才領悟對方察覺了什麼，慌亂地別開視線。耳根燙得像能燒開水。

『我們別再提這件事了吧。』

『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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