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想起來嗎？』

　　在這個聲音的質問中三日月宗近驟然睜開了眼，卻沒想迎來了周圍一片歡喜的驚呼聲。

　　「三日月醒了！」

　　「爺爺醒了！」

　　「快叫藥研過來！」

　　「嗚嗚，太好了，三日月殿下您總算醒了！」

　　「我來了，你們都讓讓。」

　　刺眼的白光照入眼眸，三日月想抬手遮去光線，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只有略略轉頭的能力。他渾身無力地躺在醫院的單人床上，被關心的朋友們包圍。

　　……醫院？單人床？

　　一個黑色短髮的蒼白青年擠到他身旁，依照順序檢查他的心跳呼吸和瞳孔大小，確認他是真的清醒過來後鬆了一口氣，對他露出安撫的笑容，然後向其他人狀似嫌棄地擺了擺手說：「沒事了，你們該回去洗澡的洗澡，睡覺的睡覺，臭烘烘的也不知道要熏誰。別全都守在這裡，累垮了到時候可沒有那麼多病床給你們！」

　　「小氣！」

　　「我每天都有噴香水，才不臭呢！」

　　「我不累！還可以留下來！」

　　又是一陣哄鬧，卻又像是在三日月宗近眨眼的瞬間他們就定出了輪守的順序和人選，還沒等三日月宗近反應過來，就見人群如潮水般退得一乾二淨，剩下一個穿著綠色上衣的高大青年留在病房裡收拾殘局。

　　「請問……咳、咳咳……」三日月宗近試著開口，乾癢的喉嚨就讓他不由自主咳了起來。

　　「啊，是我疏忽了，三日月先來喝幾口水。」青年放下手中摺到一半的毯子，從壁櫃拿了個乾淨的杯子裝了半杯溫水，插了根吸管慢慢看著他把水喝下去。他彷彿明白三日月宗近的疑惑，笑了笑安撫地說：「沒事，等麻醉退了以後你就能活動了。沒有外傷，只是腹腔出血，腰椎也有些骨裂，還要再觀察看看是否還有後遺症。肇事的車輛已經找到了，岩融正在追究對方的責任，想必很快就會有消息。」

　　「石……切丸？」幾個臉孔在腦海中變換，三日月宗近試探著喊了一聲。

　　「嗯？今天就由我先陪護，好幾天沒洗澡你也忍不了了吧！待會再抱你去浴室，你可不要抗議。」石切丸笑了聲，摸了摸三日月宗近的頭髮，但臉色隨即在三日月的問句中嚴肅下來。

　　「哈哈，當然，我喜歡被照顧……只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離開沒多久的藥研藤四郎又被叫了回來，他在問過三日月宗近幾個問題後，對這兩人說：「大概是突發意外造成大腦短期的記憶斷層，這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衛機制，並不少見。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其他問題，這件事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們會幫他討回公道。之後如果還有異狀記得告訴我。」

　　三日月宗近眨了眨眼，看石切丸送走了藥研藤四郎，轉身過來又心痛又自責地安慰他說：「只是一場車禍而已，工作方面我們會先幫你分擔，你放心養傷。」

　　「啊……好。」車禍、工作。三日月宗近把其他疑問吞回肚子裡，他知道石切丸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閉上眼繼續養神，麻醉的效果沒退，他的意識還有些混沌，某些影象閃過腦海，卻在石切丸的念叨中慢慢定格成了一間乾淨整齊的和式宅邸，穿著合身服裝的人們進進出出，揚聲招呼中都是熟悉的名字，他曾經對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物知之甚詳。

　　但此時他除了是三日月宗近……以外呢？他陷入深深的疑惑中反問著自己。

　　前一刻他還在前線備戰的本丸中，如今卻陷在陌生中處處透著熟悉的詭異環境裡手無寸鐵毫無自保之力，如果說這是敵方新想出噁心人的方式都比較可信，但方才所接受的關懷照顧確實也是真的……三日月宗近心裡一沉，既然暫時看不出端倪，那他就先好好觀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

　　三日月宗近的好人氣在這裡也獲得了體現，在他住院的期間不斷有來探望的友人拜訪，每一個人都能在他記憶裡找到對應的身分，見過的人越多他的心情就越沉重，戰友各自有另一個妥善的身分立足，越是完善的世界就越是棘手，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是否一切都是自己多想。

　　二個星期後三日月宗近出院了，只是還必須穿著護腰來減輕腰部的負擔，「這下子真的像個老爺爺啦，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熟稔之極地自我調侃，惹來他人配合的埋怨和笑話。他被像個瓷娃娃般簇擁回家，小心翼翼地供上了軟墊沙發，在去晦氣的慶祝之後他看著自己的三個兄弟，「岩融、今劍、石切丸……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他謹慎地說，而對方並沒有查覺到任何異樣；小個子的今劍輕手輕腳地抱了抱三日月宗近，擦去眼角的眼淚開心地說：「三日月沒事太好了，那天真的嚇到我了。」

　　「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回床上躺著，」石切丸說，「多休息才好得快。」

　　高大的岩融笑著點了點頭，「其他事都有我們，你別擔心。」

　　「那工作？」三日月宗近也跟著點點頭，然後問了聲。

　　「一些只有你能處理的文件已經寄到信箱了，你看過後回覆就好，假幫你請到明天……怎麼了？」石切丸見三日月宗近還有些欲言又止，關心說。

　　三日月宗近看了看神色各異的兄弟們，他拍拍今劍的肩膀，片刻後搖了搖頭，說：「不，沒事。這陣子真是麻煩你們了。」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三日月宗近很快便對這個世界的生活上了手，就好像是本能一樣。安靜、平和、節奏快速的生活，紛紛擾擾卻也便利輕快，三日月宗近最終也沒有見過據說撞傷他的肇事者，後續事件就被家人與朋友擺平了。一切都非常順利，只是他總時不時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下意識的習慣叫囂著這一切都不對勁。

　　……除了那些香甜的小蛋糕們，栗子口味的奶油卷、點綴著鮮奶油的草莓塔，或是濃郁巧克力口味的磅蛋糕，讓他確信自己跟這些小巧可愛的甜膩點心相見恨晚。

　　這個世界如此陌生，卻又存在得理所當然，讓他沒有質疑的理由，有穩定的工作、不餘匱乏的經濟、親密的家人、貼心的友人，就一個人的生活來說算得上盡善盡美了。

　　他並非沒有追查過，但隨著時間經過，直到他再一次陷入熟悉的無邊黑暗之前，他都快要相信是自己有臆想症：他還擁有另一個身分、另一段人生，那些屬於戰場的刀光劍影沉淪在夢裡，在這和平的世界裡被稀釋弭平，彷彿是個床前故事一般，只是傳說中的存在。

　　然而熟悉的溫暖懷抱重新環繞著他，就在他房間裡的柔軟大床上。沒有任何踰矩的舉止，也沒有限制他的行動，只存在於夢中的情人安安靜靜地抱著他，像怕驚擾那怕一絲塵埃。三日月宗近穩了穩心神，他摸索著握住了男人的大手，「你怎麼現在才來？」

　　「抱歉，花了一點時間。」男人乾脆地道歉，他與三日月宗近十指交扣，輕輕吻著他的耳畔。

　　三日月宗近默契地不再提起上次導致劇變的那個關鍵問句，「所以，越來越難了，對嗎？」

　　「不要驚動『那些』的確需要費點工夫，」男人帶著笑意說，口氣更像是捉弄獵物的獵食者，「但還是找到你鬆懈的時候比較困難。」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三日月宗近毫無誠意地說，「我不可能會毫無防備任人宰割。」

　　「是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下一次來是什麼時候。」男人先一步把三日月宗近想知道的回答說了出來，「我幫不上忙……想要掙脫這一切你必須靠自己，但時間不多了，我們在外面撐不了多久，三日月你要快點想起來。」

　　「你總要給我提示，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男人沉默了一會，在輕淺的溫存過後才低聲說：「三日月，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但其實只有一個關鍵：你是誰？我又是你的誰？」

　　隨著這句話說出口，蒙蔽感知的黑暗瞬間如薄紗般被揭去，露出了底下事物的真面目。三日月宗近眨了眨眼，發現自己還待在房間裡，仍躺在舒適的乳膠床墊上時，他不由得鬆了口氣，卻也不得不對那男人所說的內容感到在意。

　　其實這些日子他試探旁人的結果，都比剛才虛無縹緲的提問回答實在。伊達家送來的宴會邀請函還放在桌上，跟一個出現在夜裡的鬼祟幽魂相比，任誰都該當後者只是一場夢魘。但他仍毫無理由地選擇相信男人所傳遞的訊息，否則無從解釋在他記憶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若男人所言屬實，現在的情況遠比眼前所見還要緊急，雖然他甚至沒見過那男人一面，但下意識所交付的默契足以讓他決定參與這無聲戰場的煙硝。

　　破解的關鍵不在日常的細節裡，他已經詳細探查過了，敵人既然強大到可以混淆他的感知，當然不會留下能被他看穿的破綻，那麼，他該從哪方面著手呢？

　　天才剛濛濛亮，從房間的落地窗看出去能見到遠方灰黃色的朝陽，睡不著乾脆起身穿衣的三日月宗近經過全身鏡時愣了下，他回頭看著鏡中削瘦的身影時忽然想起了那個聲音：「你是誰？」

　　如果他是三日月宗近，那麼這個高瘦的短髮男人又是誰？這個生活、這副身軀所被冠與的名姓所由何來？他高抬起虛握的手，像要追溯什麼，直到瞥見指縫中掛在天邊的殘月時才恍然醒悟自己這些日子到底遺忘了何物。

　　刀呢？

　　這副凡人的身軀絲毫感應不到刀的精魂，是只有他如此而已嗎？三日月宗近驚訝地撲向在房間角落的電腦，有些忙亂地開機上網搜尋，將他所熟知的名字一個個輸入欄位：三日月宗近、石切丸、今劍、岩融、數珠丸恆次、大典太光世、燭台切光忠、粟田口的藤四郎們……沒有、全都沒有，這些本該在歷史上有一席之地的刀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他喊得出來的名字都有一個人可以對應，卻再也沒有了作為他們立足根本的那把刀。

　　這個發現對他的打擊甚至比得知世界明天就要毀滅還糟糕。

　　今劍聽到了他房間傳來的碰撞聲跑了過來，敲門問是否還好，驟然站起撞翻了椅子的三日月宗近茫然回頭，看著已大亮的天光後抿了抿唇，揚聲說沒事，順便答應了待會的早餐。

　　他從未覺得這陽光是如此刺眼，漂浮在房間內四處的塵埃就像虛應故事的和平，嘲笑他竟然現在才發現這麼明顯的破綻。

　　三日月宗近很快就下定了決心，就算這個世間沒有他們的故事存在，那他也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必須去求證。

　　那個他待過幾百年的博物館。

※

　　答案其實就那麼簡單，大大方方地擺在他的面前。

　　他本該存在的展間已不見天下五劍的身影，少了同儕們的存在，卻多了陌生的刀身。三日月宗近看著安然待在刀架上的太刀哭笑不得，他在玻璃展櫃前垂首，就像備受觸動的遊客，既驕傲又傷心，用對待情人的目光貪婪地細細描摩眼前那銳利刀刃的每一處細節。

　　這個世界原來是你代替了我存在啊。

　　已經多久沒有看過你的本體了呢？

　　他的兄弟、他的半身，雋刻了他的名卻散佚於荒野的傳說。他無聲開口，為放在展廳一角毫不起眼的無名太刀找回了它的本來姓名：

　　刀派三条　小狐丸

　　這個謎底一揭曉，腳下的世界便瞬間崩塌，夢幻的泡影一朝破滅。在意識被吸進時空的黑洞之前，三日月宗近徒勞無功地伸長手，想將那把英武的兵器一併帶走，最後卻只聽到了清脆的鈴鐺聲。

　　我是誰？我是人類三日月宗近，卻也是附喪神三日月宗近，更是僅僅為金屬造物的，三日月宗近。

　　你是我的誰？你是永遠與我在一起的，只在傳說中現身的小狐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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